史跡

$20.95

作者: 田建模

页数:404

开本:6″ X 9″

著眼于“史”,而著力於“跡”,這就是此書命題的用意。 田建模先生几乎是為這本書而活到了今天,以令人難以想象的毅力掙扎著活了 下來,為的就是在某一天,能向世界公開自己的“史跡”——這是一种具有代表性的 文化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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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作者像

序言 暴虐下的心靈抗爭 ·······································································  任不寐  ii

因為我口的緘默,你以為我的心也靜止著麼····················· 時寒冰 vi

心路的歷程 求索的實錄  ·································································   林 沐 viii

     

前言

 

    楔子:回    曲(之一)

 

  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熬過了長夜,迎來的會是個什么樣的日子呢?”

  

在風雪彌漫的朝鮮戰場

啊,那瞅不見聽得著的“大把抓”!

西方山——異國他鄉的戰場

 “一定得抓個‘活口’回來!”

沙盤作業中的381無名高地 

 180師怎麽啦?”

兩個活生生的小夥子:張元祿、慶寬

愛情和戰爭,這誘惑是如此熱烈而深沈

安息吧,閻洪山副指導員

強攻之夜

 

  

不得不以自由和土地去換取許諾的天堂

又刮起了風暴

莊稼老漢的擔心果然有理

高潮与反冒进--農業合作化的一波三折

 

     ( ) 

 

  

想起年輕的時光,惟有痛楚和憂傷…………

我是他們中的一個,却又不是他們中的一個

 “只是要想回到南方去…………”

在死神與愛神之間  

已是同一个命运,可並不同一条心!

 

  

對於逃亡者,那是不甘於屈辱的一博。

心內的火苗,只爲某一天的燃燒!

人——兽性的残余  

失而復得的情愛

 “都是苦命的人唷…………”

 “你是怎麽看待‘反動’的?”

 “這東西是我給他的。”

 

  

乍暖还寒的早春

閃爍著,閃爍著朦朧的

因爲我口的緘默,你以爲…………

還沒有開花就凋零

 

        ( )

   

一个孤獨的造反者

 

  

你要监视你就监视……

我這個九頭鳥,要整死我沒那麽容易。

 

    章 

看守所里闹革命

“革命的左派同志們,忠不忠,看行動!”

 

  

大家說謊,但依然“熱愛”

从强暴开始,经历了一段奇特的爱情

 “嚴管中的一隻和一頭

 

   

“這回你真的是高高在上,出足風頭了。”

女人像是一塊炭,點燃它不易,要熄滅也難。

劉奇弟1957年8月的一篇文章

都是造反派嘛,該聯手時就得聯手

 

   

這鬧鬼的招待所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是她那一口把‘做得鬼’給咬醒了。”

雨夜,大堤上的淒淒離情…………

水急浪高:一報還一報呀…………”  

男人的欲望,陷落在女人的心計中…………  

 

    

他看到了一份心惊胆颤的数字

廣場沸騰了…………

 

   

 “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要放聪明些……

 “生既未能留一,死作厲鬼也屠龍。”

造反派的密謀和郝大川的盤算

“事情十萬火急,你即刻就走,早去早回。”

“你說的當真,不是哄騙我的吧?”

他雙臂高舉――一個大寫的“V”字!

 

   

山雨已来风满湖

此恨绵绵无绝期

留下了一點撲朔迷離

 

尾  聲 

後  記 

评论

暴虐下的心靈抗爭

                                 --簡評田建模先生自傳體小說

                        任不寐

    《史跡》一書放在我的電腦里已經有几個月了。我一直希望能有一個比較充裕的時間來仔細研讀,以便不負作者田建模先生請我作序的囑托。遺憾的是,今年春天我滯留在東北整整四個月,沒有辦法回到寫字台前安心寫作。更重要的是,我覺得自己沒有資格為這樣一部嘔心瀝血的大作輕率地品頭論足。事實上建模先生在西北經受牢獄之災的時候,我還是一個喜歡依靠“ 學校” 力量欺負“ 地主富農” 子弟的農村孩子--我對《史跡》中記載的那段歷史只是間接的經歷,我童年的世界和建模先生經歷的世界比起來太袖珍而平凡了。另一方面,我對文學作品完全是個外行,我沒有能力從藝術的角度向作者和讀者談看法提建議。

        几個月來,我陷入了一种惟恐辜負重托的心理困境。但此种心情隨著我在南方慢慢把《史跡》“ 打開” (為了閱讀方便我把它打印了出來)而漸行漸遠。作者在第五章的開篇處借主人公方哲的口說過這樣一句話:“ (今天的人們是)多么幸福的一代,可他們知道曾在這里發生過的一切嗎?” 我想,《史跡》的价值之一也許就正在這里。(不過,說今天是“ 多么幸福的一代” ,還是可以商榷的,因為許許多多像孫志剛、李思怡這樣的人還尸骨未寒。)從人的价值和人的權利來看,文革之后,中國并沒有真正走進一個新的時代。文革受害者往往夸大新時代和毛時代的對立,這在心理上也許是可以理解的。我希望讀者能得到更多的信息:他們應該知道“ 曾在這里發生的一切” ,而且也應該知道,我們也正身在其中--今天的种种悲劇以不同的方式發生在我們的周圍。但作者這句話還有更深刻的用意:在官方報刊所營造的太平氛圍中的人們,是否知曉我們的既往(不久前的歷史)還有它不為人知的另一面呢?這是《史跡》的第二個文化价值:它試圖突破官史的迷霧和粉飾,揭示一段被稀釋和遺忘了的往事,從而追悼那一段曾与思想統治相對抗,并被活埋了的個體生命史。在這個以螢屏為窗口的時代,這一點也許尤其重要。我們在“ 信息” 泛濫中已經忘卻了過去,迷失了方向;加上政治謊言的喧囂,個性与精神已經因窒息而死亡。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史跡》是一篇悼詞,它在舔吮傷口的同時,為人性的被扭曲,為被專制的履帶壓垮了的眾多生命舉行了一次祭奠和追悼。《史跡》也是一次精神凱旋,通過幸存者的抗訴,個體的信念与意志,竟然敢与世俗社會的極端暴力相爭相抗,而顯示其崢嶸!

  建模先生1950年于杭州參軍,1952年九月抗美援朝,1955年复員,1956年考入上海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1958年因鳴放划為右派被開除學籍勞動教養,先后去皖南、甘肅、新疆、皖北等地勞教勞改21年。1979年底右派平反,改判為免于刑事處分,提前5年釋放,現為自由撰稿人。

  《史跡》一書乃作者“ 自畫自肖:有個人行縱歷程,有心路軌跡--又系小說,有人物細節之虛擬与涂抹,而并非傳記之實錄。” 該書初擬為“ 三部曲” 。此次發表之第一、第二部自四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跨度為三十年。內容則是毛澤東左傾路線統治下,以“ 階級斗爭為綱” 造成的一幕幕社會悲劇。我們再看看小說主人公方哲的命運:方哲五十年代在政治運動中因言獲罪,“ 他被拋到了社會最底層,從此開始了歷時21年的苦難歷程。几經沉淪,飽嘗苦辛,從皖南山區到黃土高原,繼而又被投入到戈壁沙海。他拼死一搏,從新疆和田縣英爾力克農場逃了出來,外流,行乞,賣血,打苦工,和那些社會渣滓--小偷流氓小贩为伍。青春在苟延殘喘和無所作為中虛擲,在污穢和牢獄里衰萎。” (參見第五章)是的,這不是一部簡單的小說,這是一個人真實的生活經歷和生命體驗,是從個人角度顛踣過來的一部中國當代史。這部當代史由兩組關系构成:第一,橫向的個人和國家之間的關系,第二,縱向的或時間序列上的對于党的認識的思想演變。在第一組關系中,國家無理無情地將個人毀滅了,因而在第二組關系中,個人在這30年中,完成了以下的思想變异:1949年前后,党是一個政治未知數。五十年代初期,党被視為民主富強的領導力量。六十年代出現疑問:“ 党能代表人民嗎?這不是誰說代表就能代表了的。” 到七十年代,“ 党和國家” 通過一系列運動,在一次次整治和毀滅個體的同時,也就自行銷毀了民眾對它的信仰和迷信。這种變异,一是通過林彪事件來揭示的,二是通過內部資料的逐漸公開來驗證的--一些駭人听聞的罪惡終于暴露了出來而為人所知。

  在小說中,主人公宋玉明逃亡在外,搜集摘抄了一些有關的數字資料:"1959年10月至1960年4月的半年內, 河南的信陽地區800万人口中,死亡占14.2%。牲畜損失24.6%,家禽家畜損失70%以上,破坏大型家具78.3万件,破坏房屋77.4万間,田地荒蕪144万畝。在人口死亡率最高的光山縣,人們吃野菜根、樹皮、稻谷殼、庄稼杆,男人餓死了,女人就跑到其他地方,父母餓死了,孩子成了孤儿被帶走,外逃的人有的就死在路上。材料上寫道:有的人家里死了人,可是活的人餓得抬不動尸首,只好放在家里;有的全家都餓死了,有的小村庄整村人都餓死了。許多農民跑到城里找吃的,可是縣城站崗不讓進,所以城外的雪地上都是死人,后來政府用"每埋一個死人,發一斤糧食"的辦法,將近10万具尸體埋葬了。而當時中央把河南信陽地區的大飢荒定為"信陽事件",定性為"民主革命不徹底",是"反革命复辟",是"敵人利用我們工作中的失誤,打著我們的招牌,進行大規模的最殘酷的階級迫害",是"敵我矛盾"。中央派干部359人,河南省派765人,抽調各市縣干部2986人,對信陽地區進行整風整社。1969年12月中央對信陽事件重新討論,對涉及的少數人按敵我矛盾處理,大部分人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恢复工作。三年中,除偷盜搶劫糧食外,凶杀案件也大幅度上升,各种地下組織,各种名目的教派(有的甚至自稱"皇帝"),反共傳單四處張貼,謠言蜂起。但在被打成"反革命"的人中,許多是無辜者,例如,當地有一個工人因說了對領導不滿的話,被以破坏大煉鋼鐵的現行反革命定罪,判了5年刑。

  他(宋玉明)回想起從農場逃出不久,听到暗中傳播的一條小道消息:"林副主席叛國出逃,在蒙古境內飛机失事,已机毀人亡。"云云。首先出現在他腦際的是"親密的戰友",是"副統帥"和"接班人"這几個曾是不可一世,但現在只顯得滑稽的詞儿。作為一個被埋在底層的個體,他想:一定會有許多人在竊笑--那是一种暗暗的嘲笑,一种看到了轉机的笑!

  而中國,也就背負著這沉重政治遺產的包袱,走向了八十年代。面對民眾普遍的不信任,國家喪失了合法性,而個體卻帶著嘲諷的笑和未乾的淚。在本書中,個體對國家的抗爭中,處于絕對劣勢的個人,卻有幸得到了女性的呵護。國家把他推給了女人,使他在無所不在的暴政中逃退到伊甸園安頓靈魂--這几乎是此岸世界最后的一片淨土--書中展示出的愛情是傷感的,也是美麗的,但我相信,這里面有著幻想的成分。在現實世界里,逃亡者很難找到自己的“ 安娜” --至于母親,她總是帶淚的。她在監獄門口被警察推倒,在暗夜里跪地祈禱。--“ 因為儿子,媽媽是多么的不幸啊。” 國家暴政不僅聲色俱厲地壓倒孩子,還談笑風生地毀滅妻子和母親。這個故事到今天同樣沒有結束。警察繼續在對孩子喊叫“ 跪倒!” ,繼續在監獄里玩弄著是否允許犯人解手的權力,在去刑場的路上割破“ 罪犯” 的喉嚨(第十四章),繼續欣賞著异議者和罪犯的母親或愛人臉上的悲傷小說里記載著這一類人,他們是“ 希特勒的追隨者” (guido Knopp),是“ 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 (Goldhagen,D.J.)。他們業已喪人了人性,但卻又是普普通通的丈夫和父親。這些人沒有絕跡,他們中會有人在暗中忏悔么?他們后繼有人,而且茁壯成長。在個人對國家的胜利到來之前,這些人將永遠是我們的惡夢。

  在力量是上帝而非上帝是力量的這個國家里,真理永遠懸念于未來,而正義永遠是遲到的。于是,這個國家就有了許多像田建模這樣的人,他們以令人難以想象的毅力掙扎著活了下來,為的就是在將來向世界公開談論自己的“ 史跡” 。這是一种具有代表性的文化現象。由于國家的反人道罪行和法西斯主義的恐怖,几乎每個人都是一個潛在的作家,他們打算活到可以自由說話的那一天,告訴人們長期以來那些被言論禁錮所活埋的鮮血、尸體、哭喊和沉思。

  我相信,田建模先生也許正是因為這本書而活到了今天。遺憾的是,這本書今天仍然不能在大陸出版。

  漢語文學作品這些年也開始擁有了自己的形而上學思考,這一點是可喜的。《史跡》中有一些哲學思考,基本是在東方哲學的范疇內進行的,它的最高出路表現在《紅樓夢》的結局中,今天也部分表現在作家高行健的一些作品中。曾有朋友問我,你說中國作家為什么不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我的答案是:中國作家缺乏終極關怀。在西方思想中,人性和神性的沖突构成了《圣經》的主要線索,也构成了西方思想史和文學史的主要線索。但在漢語世界,這里面的線索基本上是平面的:人与人,人与國家,男人与女人,窮人与富人,好人与坏人這一平面思維一般很難尋找到精神出路,“ 人性論”于是构成這一哲學的頂點。缺乏超驗根基的這一“ 人性” 最后或者象庄子一樣自欺欺人的跑了,或者自殺。不過讀田建模先生的這篇小說我對自己的觀點略有一些修正--在苦難如此峻迫深重的情形下,心靈也許很難投入到自省和救贖的精神境界中去的吧!

  最后,我想提醒讀者,我們在陽光和臥室里品讀這部小說的時候,無論我們是表達敬意還是悲傷,我們都無法替代作者,無法真正感受他的傳奇:悲苦、歷險、恐懼絕望和終極信念---這正是他所經歷了的一切!而對讀者來說,不應只是一掬同情之淚。至于我,不僅為結識這樣生動的一個人而感動,他的存在也向我傳遞一個好消息:盡管武裝到了牙齒、控制到了心靈,但國家的胜利仍然可能只是一個謊言。

                  2003年7月11日星期五

                                                                        (本文发表时个别词句略有改动)

因為我口的緘默﹐你以為我的心也靜止着麼﹗

                   ——讀田建模先生的自傳體長篇小說《史跡》

                              時寒冰

    拔掉電話線﹐放下自己心愛的古琴﹐遠離一切塵世的干擾。我在讀一本書﹐一本讓我深為震撼並時時絞痛的書——《史跡》。《史跡》是田建模先生的自傳體小說﹐一開始﹐我就被作品的人性之美所吸引﹐後來﹐則是不斷地被感動﹐在感動中我越發感到了作品的份量。

    《史跡》不僅僅是一個人的歷史足跡﹐也是一個社會整體的歷史足跡﹐一個時代的歷史足跡。它記載着近幾十年來中國人的痛苦與歡樂﹐悲哀與無奈﹐愛情和仇恨﹐也記載着中國少數智者孤獨與困苦中的思索。

    方哲從一位充滿理想的青年學生﹐到志願軍戰士﹐到大學生﹐再到政治犯﹐走過了極其艱難的一段歷程。我們很難用一個確切的詞彙概括他的一生﹕夢想﹑正義﹑不幸﹑壓抑﹑窒息……都不能﹐這些靜態的詞彙在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被一層層剝去自由的內核之後﹐已經失去了其應有的功效。

    在強大的專制機器面前﹐一切生命都是脆弱的﹕它剝奪不了你的高貴的心靈﹐卻可以無情摧毀你做人的尊嚴﹔它不能讓你像狗一樣的屈服﹐卻可以用無恥的手段蹂躪你的人格﹔它無法驅走你思想的光芒﹐卻可以讓你在豬狗不如的環境中逐漸破滅原有的希望……

    《史跡》是一部人格被極端扭曲的歷史。

    《史跡》是一部民族被極端扭曲的歷史。

    在諂媚的讚歌聲中﹐我看到了一部難得的深刻的反思之作。

    “萎頓之後﹐他重又振作了起來﹕儘管沒收了文稿﹐卻不能沒收思想﹗就像反右中他不時背誦紀德的一句話﹕‘因為我口的緘默﹐你以為我的心也靜止着麼﹖’”(《史跡》第十五章)

    主人公方哲在陰暗的監獄中這樣對自己說。他在與自己對話。因為沒有人能夠聽見他的心聲。自由被剝奪了﹐行動被剝奪了﹐連語言也被剝奪了。

    “因為我口的緘默﹐你以為我的心也靜止着麼﹖”這句話反復地在我耳邊回響。因為擔心宋玉明在審判會上發出不同的聲音﹐他們割破了他的喉管。“約摸過了二十來分鐘﹐那瘦臉條又進院子來了﹐身後跟着三個着警服的和拎個藥箱的醫生……‘按住頭﹐不讓他動’”。但是﹐在宣讀到“罪犯宋玉明”時﹐“老宋轉過身來﹐跨前兩步﹐走到了臺的邊緣﹐不等宣讀結束﹐他猛然向上伸出了兩臂﹐把一個大寫的V字高高聳立在頭頂。那原本一直搭拉着的頸脖﹐此時竟然奮力昂起﹐他的嘴在張合翕動﹐徒然作着無聲的呼喊﹐這一切人們全都看見﹐也彷彿全都聽到了似的……”(《史跡》第十五章)

    當我們學習歷史的時候﹐恐怕很少見到這種禽獸不如必遭天譴的暴行。宋玉明﹑張志新……我們無法從塵封的血跡斑斑的歷史中統計出有多少這樣的受害者﹐但我們不難從連篇累牘的讚歌聲中體驗到諂媚的隨聲附和的聲音是多麼的強大﹗

    這難道不是我們最深切的悲哀嗎﹖

    這難道不是我們民族最應反思的悲劇的根源嗎﹖

    至今依然生機勃勃根深蒂固的奴性意識﹐不斷地給我們這個多災多難的民族打上恥辱的烙印﹐但是﹐這種為人所不恥的奴性意識市場又是如此的廣闊﹐奴才門違背良心唱出的讚歌依然是那麼的嘹亮﹐嘹亮得超過了良知的吶喊﹑超過了無數冤魂的吶喊﹑超過了思想者痛不欲生的無奈的呻吟 ……

    如果從道德的淪喪和人性良知的泯滅兩方面來看﹐從1949年解放以來﹐中國大陸經歷的悲劇和由此造成的災難超過了以往任何一個朝代。

    才華橫溢﹑血氣方剛﹑有思想又充滿正義感的方哲﹐倘若不是生長在中國﹐他此生的一多半時間會在監獄的折磨中渡過嗎﹖這不是一個簡單的問答題。中國是缺少反思意識的民族﹐尤其是近代﹐與諂媚者相比﹐反思是不合時宜的。即便是短暫的反思﹐也往往只是成為一派打擊另一派的政治斗工具而已。

    所以﹐文革反思不徹底﹐一些掌權者昧着良心﹐調轉槍口﹐改變立場﹐依然保着自己的烏紗﹐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讓你永遠弄不清這些人的本來面目。殺害張志新的劊子手到底是誰﹐這個人為什麼迄今不被法律懲處﹖﹔89反思不徹底﹐一場悲劇就這樣懸着……腐敗以驚人的速度蔓延開去﹐直到所有的人都麻木和習以為常。當局者時不時殺一隻小雞崽兒敬猴﹐提醒世人這個世界還有公道存在﹐這種行為被御用的奴才們大肆渲染﹐依然是高歌一片……

    一個有着濃郁奴性意識的國家﹐有血氣的人是痛苦的﹐因為他必被制度和奴才們所迫害。

    一個有着濃厚奴性意識的民族﹐其自身就是可悲的﹐因為他必將被奴才們害得百病纏身﹐直至奄奄一息……

    《史跡》中講述的是方哲的一生。在罪惡的專制制度下﹐人人都有可能遭遇不幸。被滑稽地以接班人身份寫入黨章的林彪結果怎麼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劉少奇又能怎樣﹖

   《史跡》是一部歷史﹐是一部鮮活的歷史﹐因為這是一本自傳體小說。它讓我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與書中的人物一起愛﹑一起恨﹑一起思索……方哲﹑宋玉明﹑葉小玲﹑李心秋﹑郝大川﹑李明……這些人物都是鮮活的﹐讀《史跡》的時候﹐就仿彿在和他們對話。

    田建模在心理刻畫方面的精妙之處﹐給作品添色很多﹐比如宋玉明和葉小玲的悽涼的愛情故事﹐讓你能夠體味到一種刻骨銘心的摯愛和同樣刻骨銘心的傷感。專制摧毀人的肉體﹐也摧毀人類最美好的愛情。

    我因此詛咒罪惡的專制制度﹗

    因為我口的緘默﹐你以為我的心也靜止着麼﹗

                              草于2003年8月20日夜至21日凌晨

心路的歷程 求索的實錄

   林 沐

    對重大的歷史事件——特別是災難性的歷史事件,當局者常是有意予以掩飾或淡化,待到事過境遷,人們想要了解彼時之實情,卻往往因為史料匱乏或面目全非而深感無奈。本書所描述的這一段歷史時期,在中國大陸所造成的毀坏是触目惊心的。對我們這些親身經歷過的人更是刻骨銘心。彼時的當事人,大多已經作故,尚存者多不敢不愿或不善于表述此段經歷,故敢寫愿寫而善寫者真可以算得難能可貴了。

    本書之所以值得一讀,便是其歷史的真實。書中主人公方哲的經歷,實際上是作者親身所受,親目所睹,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作者的經歷,恰如一部傳奇,屢歷險劫而猶存,極具典型性。所以它并非只是個人的記錄,而是反映了一個時代,一個民族的實況,為后人留下一頁珍貴的史料。

    我們常說“前事不忘,后事之師。”但首先得要事為實有,史為真存。然而還不夠,更要進行認真嚴肅的反思,并總結教訓。歷經了种种史無前例的浩劫,只是一語“向前看”,只是輕輕一筆帶過,如何能夠使人信服!

    往事并非一如煙云。人雖歿而自有傳承,車雖過而必有遺痕。一個人若是習慣于健忘,他斷難有正确的辨識和選擇;一個民族若是健忘,它必然難以走出歷史濃重的陰影。這是因為,健忘者不知也不愿接受慘痛的教訓,卻自誤誤人,安于生活在時空因循之怪圈中。有人以為,只要讓人不提不說,時日一久,就會不思不想,于是,那段使其蒙羞蒙辱的往事也就漸淡若無,可以不為后人所知的了。請看,如此想當然地一廂情愿,是不是有些滑稽可笑呢?

  “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因果之說,古已有之。惡因若不根除,遑論善果之結?如何讓后人不蹈复轍?一直是我們這一代人念念不忘的。為此,作者于書中不僅有暴露,也有探索。書中方哲的心路歷程,正是作者求索的實錄——這便使全書在思想及藝術上都具有相當的可讀性。

    和作者是朋友,對本書有幸先睹為快。欽敬作者敢于直面那段煉獄生涯的勇气,佩服作者所呈現的文采,也理解作者嘔心瀝血,呼喊春歸神州的苦心。

  于是,寫下了這几句感想,以賀此書之終于出版。

                                          2003-06-21

節錄

<史 迹>  

 

連載 一

 

我把我的大半生都寫在這裏——

一部壓縮的,全景式的自傳體小說。

你也許不喜歡,那就予以批評;

但請不要漠視。

因爲,它表述的,

不只是某人的遭遇,

也是我們的時代

和社會必須償還的

心債與心願!

                      

       

   楔子: 回     

   你別走掉,呵,朋友,你總是來得突然,去得悄悄。影子也似,幽暗夜空,朦朧月下,在靜寂的野郊。沒有誰像你這樣,親切又苛刻;沒有人像你這樣,對我如此明瞭。萬籟俱寂,你倏忽來到,看似微笑,帶點諷嘲。於是,催眠似地,我仿佛雲遮霧罩。

   誰說歲月已逝?你,使往昔重又再現于今朝。

   默默地,我活著,那情愛仍植根於昨日,像樹木之於泥土,像倦鳥之於歸巢。

   你不要走掉。呵,朋友,願你永遠在我周遭。天地是如此紛擾,生活有無盡煩惱,幹嗎強忍不快,故作歡笑?來吧,朋友,我知道,只有你從不做作,最是可靠。我虛榮,我自私,面對著你,我只有害臊。

  啊,你那深不可測的眼眸,昔日的餘暉在燃燒。如此這般,我重又看到了天亮前府山腳下的省立十中、風雪彌漫的朝鮮四方山前沿、大字報鋪天蓋地的校園;看到了皖南的白茅嶺、安西的雙塔堡 、灣毛劉小村以及東湖農場。土牢式的圩子,戈壁沙海,流放,苦役,隔離的水牢……

   如此這般二十一年,沙土中掩埋了無以數計的青壯,唯有哽咽,沒有哭號,而我卻僥倖苟活。人說死神也發善心,我說,只因有你陪伴我周遭。你,無所不在的精靈呀,我的護佑之神!時而是"夢幻"一曲,使我潸然淚下,時而化作清臒慈容,予我撫慰,時而一縷光輝,把黑暗透射!

 縱然自作自受,葬送了青春,我卻不知改悔。沒有不賣不買的交易,沒有不得不失的年歲,各人得到自己的一份。笑也罷,哭也罷,時過境遷,只留下那淡淡的回味………

   今天,窗明幾淨,室暖生春,卻已難得見著你的蹤影。莫非冷落了你,莫非厭棄了我?呵,這該詛咒的安寧;呵,我的忘恩負義!

   請寬恕吧,我的朋友。來吧,讓我們一同回首,滿噙淚水,再細語悄悄。和你談心有多好,酸甜苦辣全都品嘗到。你的聲音無比奇妙:泣訴、怨歌、悲吟,也有呼喊和角號!

   哦,朋友。我的心是你的歸巢。願你永遠陪伴我,直到生命的終了…………

連載 

 

耿耿未央天(之二)

 風聲日漸緊迫,事件層出不窮,繼大搜捕之後,街上公然出現搶米風潮,那些窮苦的鄉人,夥同新來的難民,爲饑餓所驅,仗著人多勢衆,一天黃昏,同時砸開了好幾家米店,硬是大包小包地往外搬運,等警察聞訊趕到,店主方敢露面,沿途遍灑米粒,只抓了幾個倒楣鬼交差。

 更叫人心悸的是治安狀況,市縣政府的頭頭已打點細軟先後南逃了,人心惶惶,即將作鳥獸散。誰還有心思去辦案,維持秩序呢?兵匪串結,盜賊橫行:綁票、搶劫、強姦、謀財害命等等,一日少說也有十來起,唬得婦女小孩都不敢出門了。偏偏就在這當兒,又發生了一起大事: 大搜捕後不久,十中校園裏"乒乒乓乓"響起激烈的槍聲,學生們從睡夢中驚醒,推窗看時,操坪一帶迸出一閃一閃的火亮。

"是共軍打進城來了!"年輕人雀躍歡呼。又有人說:"怕是金蕭支隊夜裏出動了吧?"有那膽大的,摸黑出去察看,只見影影綽綽兵營裏亂哄哄的。火光槍聲就在操場附近,隨後移到了校外,漸漸就稀稀落落遠去了。

一夜驚魂,猜疑不定,直到天大亮方才有消息傳來,說是"部隊嘩變,雖遭堵截,但仍有一部分人突了出去。"有好奇的聞訊前去,只見營區一帶崗哨密布,不准近前,狼籍不堪的地面經過打掃,但仍可看出殘留的一灘灘血迹和散落的彈殼、水壺等雜物。幾間屋安置了傷員,軍官和醫護人員進進出出忙個不停。

  時局震蕩,校園內外暗探密布,又新增了不少崗哨,人人自危,學校停課,學生大多回家了。方哲因爲要等越山中學的毛表哥一同走,所以多留了幾天。那一日,他從越中回來,路過一個叫紅蓼窪的小巷,迎面過來一人,穿件長衫,戴頂寬沿禮帽,個兒高高的,來到跟前,見那人勾著頭,帽兒低壓,已經交臂而過了,方哲再回頭,見那人也掉過臉來――竟然就是那位"營副"。方哲剛"哎"出聲來,他把食指豎在嘴上,"噓"了一聲。見他這般模樣,方哲心裏便猜著幾分。那天大搜捕時的情景就在眼前,當時也正虧了這個人,他們才能逃出虎口。這樣一想,便轉身上前:"你怎麽在這裏?"

他四顧說:"這不是說話的地方。"

"你跟我來。"

 方哲帶著他繞道避開了崗哨,來到他遠房舅媽家。舅媽中年喪夫,和一個服侍她的小姑娘住在城郊的一個小院裏。只說是自已的老師,外地人,因城裏太亂,想借這裏住幾天。老人家見小外甥來了,喜不自禁,一邊忙弄吃的,一邊問這問那,又收拾了房間讓"老師"住。就在這間小屋,一大一小作竟夕之談,不料兩人倒成了忘年之交。

 營副叫金一凡,丹東人。抗日期間流亡到四川, 考上了重慶的政治大學,後來分配到了遠征部隊,爲打通滇緬公路,輾轉浴血在異域。鬼子投降不久,又被空運到了長春,作爲反共打內戰的先遣軍。

"當初是爲了抗日'投筆從戎',沒想到事情變成這樣,"老金感慨地:"自已人打自已人,比打鬼子還來勁……還是那句話:'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方哲雖然年小,可經常聽到 一些對時局的談論:四平、長春、瀋陽等地都打得很激烈,長春失守後,鄭洞國將軍以身殉職,蔣總統還舉行公祭。但以後聽人說根本不是那麽回事,是叫共黨給俘虜了去,在洗腦筋呢。

"你怎麽這身打扮呢?"

   金一凡笑了:"這還不明白嗎,正在通緝我呢。"

 原來他們這支部隊從東北突圍出來後,休整改編來到這裏,已有命令從海上撤往臺灣。部隊裏有一個"反戰回歸同鄉會"是一些東北籍軍官的秘密組織,他是其中的一員,負責這個營的策動,他們做了許多工作,打算在開拔前把部隊拉出去,沒料到前幾天學校的大搜捕打亂了計劃--緊要關頭那憲兵軍官來求援,一連士兵也已經出動了,當時他正好值班 ,眼睜睜看著憲警在四下裏兜捕學生。

 "我當時很爲難……那狗娘養的直朝我嚷嚷。我也當過學生,學生是純潔的,愛國的,我能讓自己的手沾上他們的血麽?"

 他命令部隊撤出。這下給自己招來了大麻煩。當地憲警部門指控他"通共",向師團要人。

 "團裏保我,可頂不住。我要是給逮了,這營裏的策動工作就完了。"他說:"沒辦法,只得提前發動了。"

他沒細敘經過,只說計劃改變,行動過早暴露了,兩個連的士兵只有大約一半人突了出去。他本來已出城了的,一看只帶出來一連人,即刻又返身回去,這時,情況大變,路口要衝層層封鎖,他陷在裏面,再也出不去了。

 "這麽說,那你一定是共党分子了。"方哲說。

對方笑而不答:"幹嗎一定就是共党分子?我說了,我們是“反戰回歸同鄉會',"他略頓了一下:"這裏頭能人多著呢。 小老弟,你太年輕。別看我們是當兵的,執行命令外,還有一個天理良心在呀!"

  "你不是?那你說說看,共產黨到底怎麽個樣,好不好?"

  金大個子歎口氣:"說你嘴上沒毛,可腦子裏裝的問題倒不少 ……好壞且不說,輸贏倒是看出來了,走到這一步,不認輸也不行。"

"不是說'土八路'嗎?這邊飛機大炮,還有美國人援助,怎麽說輸就輸了呢?"

  "唉,你沒見過那場面,講了你也不信。"金一凡說:"長春城裏三十萬大軍,不算少吧?一律美式裝備,不算差吧?可人家一上來就圍點打援,截斷了出入,成了一座孤城。從週邊到城郊,從攻城到巷戰,那人呀一撥一撥往前湧,前邊倒下,後面踩著硬是往前沖。二米來深的壕溝,填得滿滿的。衝鋒槍都不頂事:就算你一梭子能撩倒了十個吧,那第十一個就把你給捅了。這叫個啥?這就是'人海戰術'。你又得問了,哪來的這許多人?抓來的,還是騙了的?都不是,人家是自願上前線來的--全都是莊稼地裏的農民--有的頭上還紮著羊肚巾呢。"

  方哲聽得怔忡,他對戰爭的瞭解只限於書本和電影,從一個過來人的敍述中,他那富於想象的頭腦彷佛聽到了隆隆的炮聲,嗅到了硝煙味兒,還看到了人們像割斷了的稻穗兒似地一茬茬倒下!

"你說這些人不是騙來抓來 ,倒底有什麽個法兒呢?"

"這我們開始也不懂,後來 在往南撤退的路上抓到幾個掉隊的'八路',你知道他們怎麽說?'盼老蔣,盼來的是繳不完的糧,上不盡的稅,窮的更窮,富的更富;八路來了鬥地主打土豪,分田又分房。'你瞧,農民們能不捨命拼死。"

 老金說著歎了口氣:"這仗打得真窩囊,白死了那麽多人,直到輸盡了,也才知道全錯了。"

 方哲忽然想起那日在食堂裏,軍官們聚會的事,便說:"你們的同鄉會是要讓人回東北老家去,是不是?"

  說得老金笑了:"說你還是個孩子嘛。事情當然不是那麽簡單。"他張咀欲說,卻又頓了一下 :"你還小,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

  對於政府官員來說,大限的時刻終於到來了。最後的一幕便是棄城而逃。高級官員坐的是轎車,早早走了;次一等的便是吉普或客貨兩用車,頂不濟的也要千方百計用盡手中最後一點權力搞到一輛馬車或板車,高高地裝載了箱籠包袱,讓人拉著,心急火燎地走在往南去的國道上,一面還聳起耳朵,不知啥時就會響起來槍炮聲響。只有留守的士兵、執法隊和一些憲兵還在城裏,負責斷後或某種特殊使命。城裏彌漫著處於半真空狀態下的恐怖和出奇地靜寂。街巷空無一人,家家大門緊閉,人們在門縫窺探,提心吊膽地,門外的腳步聲,"咚咚"的吆喝撞門,都能嚇個半死。時不時地,還有一兩下槍響,子彈的尖嘯,在死寂的空氣裏格外剌耳。飄散著焦灼的煙火氣息,不知那家房子又給點著了。因爲緊張,耳鼓裏轟轟地響著,就好象充斥了各種叫嚷哭喊和呻吟!

  十中的駐軍一天前就開拔了。方哲把城裏情況告訴了老金,他一聽就急了。

 "再等兩天吧,外面都是兵。"

 "顧不得了,"老金穿戴好衣帽:

  "再待下去可就要誤大事了。"

方哲放心不下,執意要送他一程,說這一帶他熟悉,可以抄小路繞過卡哨。他倆在黃昏時分出發,不走大路,從收割了的田畈直奔東南方向。田裏滿是稻茬,低窪處還積水。天擦黑時方才上了公路,這裏離城約摸五六裏,已不在戒嚴區內了,兩人松了一口氣,便在路邊憩息,想找一輛貨車搭乘。一連攔了幾輛,全都亮著雪白的燈柱,開足馬力,絲毫也不理會。

 "你回去吧,我自已能想辦法的。"老金說。正握手話別,黑黝處冒出來一列人,老遠就咋呼:"站住!幹什麽的?"搬動槍栓的聲響。

 "老百姓,我們是老百姓。"金一凡應聲答道。

 漸漸來到跟前,黑暗中有抗大槍的,有背一拐拐電線的,幾車騾馬裝的雜七雜八的物什,看不清是些什麽。一個戴大蓋帽的走到跟前,晃著手電照兩人:"老百姓?這麽晚上哪去?"

"我們是'省立第十中學'的,他是我老師,我們去前面村子看一個生病的同學,現在回城去。"

 方哲胸前別著校徵,那軍官問老金:"你叫什麽?"

"我叫金大川,是語文教師。"

"有證明嗎?"

  他摸著口袋:"我忘了帶了。"

"聽你講話口音不象這裏人嘛。都什麽時候了,夜晚出來想幹什麽?"兩人正分辯,上來個人湊著耳朵嘰咕什麽。

 "勘亂時期有規定,凡有嫌疑的不能輕放,這樣吧,先跟著走,到地方再審查你們。"吩咐說:"給幾副線拐子讓他們給扛著。"

 一看事情不妙,老金從袋裏掏出一疊票子遞過去:"我們確實是十中的,城裏還有家小……"

那軍官接在手裏捏了一下:"不行,這是上頭命令。"

"要不,我跟你們去,放這孩子回去吧,他人小,也扛不動,反倒拖累你們。"

那人哈哈一笑:"你倒是挺識趣的。"他朝方哲揮手:"你走吧。"

老金一把抓住他手關照說:"回去跟師母說,我去看個朋友,過幾天就回來,沒事的,叫她告訴我媽一聲,讓她放心。"說著轉身隨當兵的走了。

方哲在驚恐中,更有一種難舍的心情。他目送老金在行列裏消隱了,這才鬆開了手心,那裏面是一個紙團,是老金與他握手時暗中遞給的。他不知是什麽,但肯定很重要。於是,急匆匆往回趕。

 在班級裏,石傳松和傅安民是方哲的要好朋友。只是這兩個人脾性各異,時不時地愛鬥個嘴。三人同住一室,受時局動亂影響,不安心於讀書,雖是小小年紀,總想著出走謀生的問題。這天晚上,方哲回來很遲,兩人醒了,咕噥著不高興。第二天,石傳松發問:"你昨晚上哪去了,這麽晚才回來。"他推說在親戚家,可心裏只想著昨晚的事。那片紙上用鋼筆寫著一組組數字,其他什麽也沒有。納悶中他想到老金與他握別時的話:要他回去告訴"師母"--他記起了在舅媽家老金曾說起過府山腳下有個買燒餅的鋪子,開店的是個人稱王師母的婦人。老金叮囑他,風聲很緊,到處都在搜查,萬一自己出了事,要他設法找到這個"師母",什麽也不用做,只須告訴她說老金出事了就行了。他當時沒太在意,不料竟然真個發生了。府山離這三四裏地,在食堂胡亂吃了早餐便往外走,被石傳松叫住了,問他上哪,他說到府山走走。

 "我今天是走不掉了--船要明天才開,在學校呆著挺沒勁的,"他手搭在對方肩上:"這陣子這麽亂,你還敢往外面去逛。"

 方哲不想讓他知曉自己的秘密,只說是有事要去找一個人。

 "什麽緊要的事,值得冒這個險,"小石說:"我同你一塊去吧,也好有個照應。"

 他不好拒絕,兩人出校門往府山走去。說是山,其實也不過是四五十米高的一個大土丘,長著稀疏的草木,小徑蜿蜒,山頂一座小亭,實在也無新奇可言,只因它位居城中,登臨可健足,俯仰可遠眺,故往日裏遊人倒也不少。山腳下一字兒排開的是席棚草屋,都是些賣炒果雜貨和吃食的小攤販。這段時間,兵荒馬亂地,生意不好做,大多人去棚空。一看這光景,方哲心涼了大半截,一處處尋問,找到了兩個蜷縮在角落裏的要飯化子,一打聽,都搖頭三不知,後來在東頭一個茅篷裏問到一個老頭。

"你說的是賣燒餅的?"他顯得神色緊張,探出身子張望,見四周沒人,便說 :"你是她什麽人,找她幹嗎?"方哲說是她外甥,來看看她的。

老頭疑惑地上下打量,搖著頭說:"王師母三天前被抓了,說是通匪。誰知道是咋回事,多好的一個人呀!"

他指著陡坡下孤零零的一間茅草屋:"來了一幫子人,又翻又找,就差沒把小屋給散了架。守了兩天,昨兒個才撤了的。"

老頭說時一臉的驚恐:"你們還是快走吧。"方哲心裏亂亂的,他身上還掖著那張字條兒,竟不知如何是好。石傳松在一旁聽著,插嘴說:"她在這沒有個親戚朋友的嗎?"

"她外地來的,一個孤身女人,那有什麽親友……噢,巷子口那爿雜貨鋪姓沈的夥計倒是常來找她的……"老頭住了口,像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多嘴多舌。

往回走時,石傳松哼了一聲,不滿地說:"還是老同學呢,就這麽不放心人?"方哲叫他說得不好意思,就把事情的原委三言兩語地說了。

小石一聽來了精神:"咱們這是幹地下情報呢,這比福爾摩斯搞偵探還過癮呀!"就慫恿去找小店那個姓沈的打探打探。到巷口一問,店老闆"咦"地一聲,問他們是什麽人,跟姓沈的是什麽關係。接著就抱怨開了,說這小子預支了他兩個月工錢,不聲不響就溜了。外地來的人都靠不住,說剛才還有人來打聽這個人呢,等等。兩人一聽不妙,撒腿就走。出巷子不多遠,聽得後頭腳步聲――有人在後頭跟著呢,兩人捏一把汗。一回頭,見是一個四十來歲戴眼鏡的。店老闆與他們說話時,見他就在隔壁小鋪跟前站著。他快步趕了上來問道:"你們是十中的學生?"方哲應了,心想糟了,碰上了便衣,便扯了扯小石衣襟。那人在後頭緊隨,還不時問這問那,他倆只是緊走。那人說:"你們不信我?實話說了吧,我也在找這個人。"

  "你找他幹嗎?"小石問。

  "找他打聽個人,就在這一帶開燒餅鋪的……"

  "你說的是王師母?"

  "是呀,是呀,那你一定知道的了。"

 那人的眼鏡片厚厚的,是個高度近視,瘦條個兒,一臉疲憊的神態,看來不像是個壞人。方哲說:"她前幾天叫便衣給抓了,我們也是剛才知道的。"

  "這是真的?"那人掩飾不住失望:"難怪這姓沈的也不露面了。"

   小石跟方哲遞了個眼色:"你找他有要緊事麽?"

   他抹著頭上的汗,喃喃地說:"噢,沒啥要緊事,有人托我捎個口信給她……"就又匆匆掉頭,可走沒幾步,便又轉身回來:"小同學,請問駐紮在十中的軍隊是幾時開走的?"方哲告訴了他,見這人一臉的焦急,便說:"你是在找人麽?"那人點頭,報了兩個名字,一個是通訊參謀,一個是副官,他倆搖頭,回說不知道。那人顯得很是失望,方哲心裏一觸動,便說:"我認識一個人,是那裏的營副,叫金一凡的……"

  "金一凡!""眼鏡"陡地來了精神:"聽說他帶部隊突出去了,是嗎?"

方哲就把發生的事告訴了他。

"老金是搞策反的。只要不落到特務手裏,他是有辦法脫身的。只是我這趟是白跑了。"

  小石問道:"你是搞地下工作的,對不對?"

  那人笑了:"小同學,你對搞'地下的'是怎麽看的?"

  "不知道,"他搖搖頭"沒打過交道,我想,總要比'刮民黨'好吧。"

  "剛才你們在問什麽?""眼鏡"說:"不也在打聽姓沈的麽?"

   他倆耳語了一會,看來也只有相信他了,方哲便把那紙條遞給他看,說是老金在分手時悄悄塞在他手中的。

  "看來是密碼,也可能是聯繫的信號頻率,這太重要了,我得馬上回去報告。"

  小石提出來,到處戒嚴,他人生地不熟的,又是外地口音,弄不好就被抓,還是先去方哲舅媽家住一宿,明天一早跟他坐船出城。他給弄塊十中教職工的徽章讓他別著,要是查問,也就蒙混過去了。

  邊走邊啦,盡揀小道,前邊是一所小學的牆垣,再過去一點便是舅媽家了。

 正要沿牆繞過,忽聽背後一聲吆喝:"幹什麽的,站住!"回頭看時,三個大兵剛走出校門口,大背著槍,一個手裏還拎著兩隻半大不小的雛雞。身後還跟著個禿頂的中年人,方哲認得是這裏的村長。

 "過來,過來,"那矮個兒招著手,一個個地打量:"是本地人嗎?"

 "村長曉得的,我們是學生,來看我舅媽的。"方哲說。

  "你呢?"中間那上了年紀,滿臉絡緦鬍子的人問'眼鏡'。

"他是我們中學的老師,學校不上課了,路上不太平,老師不放心,送我回來的。"方哲雖如此說,可心裏砰砰直打鼓。

 那鬍子睃睃禿頂村長,見他和方哲點頭打招呼。那'眼鏡'的厚鏡片幫了他的忙,兵士們瞪眼看他這副模樣,也沒啥碴兒可找,就轉臉對村長說:"你聽好了,我們是按上頭命令辦事的,下午運糧車就到,你要是籌不齊五千斤大米,就得把你也押上跟我們走了。"

 他們三個也顧不上聽村長說些什麽, 趕緊趁機走脫了。

連載 五

 

在風雪彌漫的朝鮮戰場 (之二)

 

啊,那瞅不見聽得著的“大把抓”!

 

 過江走不多久,天就全黑了,好在有朝鮮向導帶路。半夜時分,下起了小雨,新發的棉軍服經雨一淋,又濕又重,叫人更是困乏,掉隊的漸漸就多了起來。閻洪山帶著衛生員小李押後,收容了六七個,不是腳掌打泡,就是體弱有病走不動了的,他一個勁地催促,叫跟上隊去。公路上滿是大兵,輜重和車隊,馬達轟鳴,車燈閃爍,照出人影兒歪斜跌撞。剛過江,走的都是平坦的道兒,沒見有什麽戰爭的痕迹,幾天以後,就漸漸不同了:路面坑坑窪窪地,那是讓敵機給炸的累累彈坑,工兵們前炸後修,草草填補了,車輛一路搖晃,打擺子似的,抖個不停。上甘嶺戰役剛結束,前線急需彈藥給養,僅有的一條鐵路給炸了,繁重的運輸任務就只靠幾條公路。美國鬼子算是瞅准了,空中封鎖不分晝夜,尤其幾個要道隘口,定點不定時地輪番掃射轟炸,誇下海口,要"讓中共的運輸補給線徹底癱瘓停擺爲止。"

  路旁一堆堆黑乎乎的東西,大多是炸壞了的汔車殘骸,被扔在了一個個又深又大的彈坑裏,從裏面還散發出一陣陣噁心的奇臭,那是騾馬和人的屍體腐爛了的氣味,叫人忙不疊地掩鼻。連隊在深夜,在濛濛細雨和透骨的秋涼裏,夾在幾路縱隊中,和車輛馬匹爭道而行。方哲比戰士的負擔略輕些,沒背槍枝彈藥,只多了一隻鐵皮制的廣播筒。起初,他勁頭十足,跑前跑後,大聲吆喝:表揚好人好事,傳達連首長指示,不時來上幾句插科打諢,表演一段自編的小節目,叫戰士們哈哈一笑,解解乏,提提神。但要不多久,就覺得累得夠嗆,小背包在肩上墜著,象沈甸甸的秤砣,走了三四個小時,中途歇了兩回,坐下就不想起來了,兩條腿灌了鉛似的,腳趾疼痛得鑽心,不說鼓動別人了,自己先已有了畏難情緒。心想,這才開始哩,就這個樣子了,往後可怎麽辦?五班長張元祿正走在邊上,看他一瘸一拐地,便硬把他身上的那條米袋子拿過去背上了,說:"你是腳打泡了吧?是不是鞋子擠腳,把鞋帶松一下看看。"

 過江前的動員會上,就佈置了長途行軍的任務:由於運輸上的困難,他們這個軍得要步行數百里,去到中線接替友軍防務。爲隱蔽自已,防止因空襲而遭受損失,所以是夜行晝息,一路要準備露天宿營,做好吃大苦,耐大勞的打算。方哲缺少鍛煉,最怕人說他熊包,一咬牙,硬是沒讓自己給拉下了。拂曉時分,前頭傳來嚷嚷聲:到了,到了!住宿的營地是山坡上的一個小松林,炊事兵埋鍋造飯,各排各班,劃定了區域。戰士們胡亂折些松枝茅草鋪在地上,幾塊雨披系在一起,兩頭四角住樹上一拴,小帳蓬便就成了。有些人不等開飯洗腳,又累又困,倒頭就呼呼睡去!

 方哲醒來時,日頭已老高了,樹林裏橫七豎八扯滿了一頂頂小蓬蓬,濕地濕草濕衣鋪著蓋著,都還在酣睡呢。他披衣起身,出了樹林,眼前是一片山丘起伏的曠野,一條小河沿山坡盈盈流淌,陽光波光,一閃一亮地。河邊散落著一些矮屋,有幾間被炸得缺頂斷壁,只剩了一個烏焦的空殼,有的給震得歪歪斜斜地,兩岸滿布大大小小的彈坑,風兒吹來,似乎還聞有硝煙味兒。再細看時,卻是不見有人影,想是都逃到遠處去了。方哲低頭就拾到了幾個彈殼,草叢中還半露出一頂鋼盔,想必不久前這裏曾有過一次激戰,戰場雖打掃了,遺迹留痕卻依稀可見。忽然想起古文裏的幾句:"浩浩乎,平沙無垠,夐不見人,河水縈帶,群山糾紛……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爲枯骨,可勝言哉!"還不知這一小塊土地上,倒下不起的是誰個,有多少人?正想著呢,隱隱聽見嗡嗡聲響,擡頭看時,兩架噴氣機正由遠而近,他趕緊躲進林子;飛機突然一頭俯衝,低低掠過村莊和小樹林上空,接著一個旋轉,又來了個回馬槍,這才拉高機頭,逕自飛走了。方哲捏一把汗,心知這是美國佬的空中偵察,幸而有這個密林遮掩,大夥都還蒙頭睡著,這才沒有暴露了目標。崗哨見敵機走了,大聲吆喝把人們喚醒,收拾東西,漱洗吃飯,開班務會、幹部會,聽取彙報,佈置任務等等。到得太陽快下山時,一切準備就緒,便又束裝整隊,踏上了征途。

 過得江便是新義州。一連幾天的夜間行軍,都是繞過敵機封鎖轟炸的重點區域而制定路線的。也走公路,但更多的是小路和山道。有時,部隊行進在一大片還冒著濃煙的市鎮,月亮在雲層裏時隱時現,光影斑駁,曾是密集繁華的住宅區,而今看到的是一片斷壁殘垣,堆堆瓦礫廢墟!

一夜,部隊翻越山嶺,下到盤山公路上,一邊是陡削的石壁,一邊是深谷下的懸河,光聽那拍岸的濤聲,也就知道夠多兇險。這裏就是當地人叫作"鬼門關"的隘口。這條坡道有三四裏長,是美國飛機主要的目標,日夜狂轟亂炸,車隊跟本沒法通行,可部隊行軍卻不能不打這裏經過。方哲所在的四連今天擔任營的前衛,走了約摸兩個來小時,一疊聲傳來了口令:"前面封鎖地帶,跑步通過!"、"跟上,不准掉隊!"氣氛頓時緊張,前頭的小跑,後面的快跑。鏗鏘碰撞和呼呼氣喘,不絕於耳的喊叫叱駡,整個是一片急促混亂。進入了危險地段,盤山公路上佈滿大坑小坑,得繞著拐著,一不小心就跌入了裏面,陷在水汪裏哇哇直叫。一邊貼著山崖,一邊臨著大河,這時若是"大把抓"出現了,只消穩穩扔"蛋",那就夠慘的了。月亮早早升起,在雲絮裏進進出出,時明時暗的光影照出了散落路邊的水壺、背包、槍支和扔棄在下面河岸上一堆堆亂七八糟,看不清楚的什麽東西。孫團長帶個警衛員站在一塊高墩上,揮舞手槍扯著嗓門喊:"幾連的?什麽時候了,還磨磨蹭蹭的……快跑!"手指一扣,"砰砰砰"幾聲槍響,更驚炸了人群,那些個上氣不接下氣,停步下來的又一鼓勁兒,掙紮跑了起來。

 方哲跑跑走走,跟隨人流湧動在盤山彎道,好大一會工夫才出了山麓,淡淡的月光下,眼前是一馬平川的曠野,一下子沒了那種仄逼局促的不安。但就在此時,他們聽到了熟悉的嗡嗡聲,緩慢而沈重。擡頭看,黝黑的天空,月兒隱匿不見,馬達的轟鳴已在頭頂,越發地壓迫神經。接著"啪啪"幾聲,空中霎時錚亮通明,一串熾白的照明彈懸浮在半空中,就象排列了一行刷亮的汔燈似的,把下界的一切映照得一清二楚。幾乎就在同時,一種細微而尖利的嘯音嗖嗖地緊揪人心,突然強光閃閃,耀眼眩目,火團迸爆,烈焰沖天而起,接著便是一串震耳欲聾的巨響;彈著點不遠,氣浪的衝擊象一記重拳,方哲重重地摔倒在地…………

 轟炸在繼續,爆炸和火光從剛走過的盤山公路上一直延伸下去,就連河水也在熊熊地燃燒,彌漫著霧粒蒸氣,噝噝地發出沸滾的聲響。火光明滅,路上地裏滿是倒伏的人畜和車輛,各種对象抛散狼籍,暗影中這裏那裏一陣陣呻呤叫喊緊揪人心。"大把抓"它熟門熟路,甚至不用盤旋俯衝便扔出了一串串炸彈,沿線濫炸,漸漸遠去了。方哲醒了過來,感覺到了疼痛,身子骨像是散了架似的,他動彈不了,讓一個什麽東西壓得死死地,他摸索到了一個人的身軀,項頸和下巴,手上濕漉漉粘乎乎,還帶著溫熱,他掙紮著站了起來,見人影閃動,四散跑了開去。慌亂中,跌跌撞撞跟著跑,只想遠離那公路,他一頭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往那跑?站住!"是連長翟大壯,他正攙扶著一個傷員走來。

 "叫四連的人到這裏集合,快去。"方哲轉身要走,又讓連長叫住了:"你的廣播筒呢?"他這才發覺不知什麽時候連背包一起丟了。

 "亂彈琴,戰士要抗那麽些東西,你一個話筒都看不住,幹什麽吃的?!"

 他從來沒挨過連長的熊,自覺羞愧,趕緊往回跑,一面傳達連長的命令,一面滿地裏地找。腳下磕磕絆絆。不是死人傷員,就是雜亂的什物,他們把那些躺著呻吟的人一個個擡到了一塊。坑坑窪窪,不知跌了多少跤。在路邊,他找到了話筒,早讓人給踩扁了,好在是鐵皮做的,調理一下還能湊合著用,於是,他拿著大聲嚷嚷了起來。

 連隊又行進了。重傷員集中到一塊窪地,由衛生員小李照料;輕傷號堅持跟隊伍走,幸虧是前衛,早一步出了山道,四死七傷,後面兄第部隊情況不明,要命的是正好擠在"瓶頸"裏頭,傷亡甭說,一定夠得上"慘重"的了。方哲聽向導對連長說:就這一處,少說也有千把人喪了命。他之前爲中國部隊帶路的也非死即傷――自己已經是第六個了。他叫金直洙,約摸五十來歲,四方臉,矮墩墩的個兒,說是小鬼子作亂那陣子,在中國東北打過十來年遊擊,抗日勝利後才回的國。轉業後在一個叫馬轉裏的地方當個郵政辦事處主任,成家立業,老母妻子兒女,一家五口,日子過得挺安寧舒坦的,不想戰事一起,就象炸了鍋似的,火是火,煙是煙,先是這邊的大軍壓了過去,長驅直入,一直打到了釜山,眼看南方全境就要全部解放了,不想美帝國主義"仁川登陸",十幾萬現代化的海陸空部隊從水上,地面和天空一下子湧了過來,來了個"攔腰截",硬是斷了後路,朝鮮人民軍轉勝爲敗,只突圍出來了一小部份。

 "這仗打得真夠窩囊的了,"他說得一口的東北腔:"美國佬要是不插這麽一手,早就解決問題了。這下可好,連聯合國軍也進來了,這比打小日本那陣子可蠍虎多了,幸虧你們來了,要不,還不知會怎樣呢?"也許是想解除困乏,邊走邊叨叨。他帶著隊伍下了公路,穿過田畈,走上一條高坡地的小路,喘過一口氣來:"寧可多繞點,也別走那該死的公路。"

翟大壯站在高地上回頭看,那離得遠了的大路上,點點燈光閃閃爍爍,遊龍也似拉得長長地,那是車隊在行進。這一帶一馬平川,有緊急情況人員臨時也能散得開,前線糧食彈藥緊缺,即使車毀人亡也得冒險闖關。夜晚行動只要不暴露,敵機一般是不會盲目投彈的。翟連長還在惦記那幾個安置在窪地的重傷員,不知是否已聯繫上了後面的救護組。沒等到達前線,見上個美國鬼子,就已造成了傷亡,這叫他十分惱火。渡江戰役那陣子,他還只是個班長,灣址一戰,他衝鋒在前,炸毀了兩個地堡,端掉了擋道的火力點,爲此他榮立了二等功。對於農民出身的翟大壯,執行命令和立功受獎是他心目中的頭等大事,從一個缺吃少穿的小泥腿子到胸挂獎章,當上連長,掌管了一百多號人,他對黨理所當然地有著深厚的感情,"黨指到哪,就打到哪!"這是他堅信不疑的。

  遠處傳來了"砰砰"的槍聲,扭頭看時,眨眼之間,那一長列閃閃的燈亮倏忽便消失了,融入一片漆黑之中。原來那是各個山頭的防空哨發出的警報,果然,稍後便聽到沈重的飛機聲――它越過頭頂,往北飛去。槍聲又響了,看那遠處,重又亮起了閃爍的車燈,緩緩地移動。

啊,那瞅不見聽得著的“大把抓”!

部隊繼續摸黑行進,在異國的山水土地上。長時間的負重跋涉,勞累緊張使戰士們身心不堪疲憊,就連那些剛入伍不久的新兵蛋子,也都巴望能早日到達前沿陣地,結束這苦不堪言的夜行軍。

連載 七

 

在風雪彌漫的朝鮮戰場(之四)

 

“一定得抓個‘活口’回來!”

 

 電話鈴響了,是連部打來的,問"38"號情況,由於聯絡不上,什麽也說不上來,那頭火了,是翟連長的聲音:"通訊聯繫不上,人死光了嗎?……爲什麽要等天黑?馬上派人去!"放下話筒,單排長一臉的懊惱,連日來,光爲修復線路和流動崗哨,就讓敵炮撂倒了四個,一死三傷。"他媽的,照這麽個打法,不要多久,這洞就沒人來守了。"他讓六班副這就去"38"號,瞭解清楚了回來報告。黃大勇趕緊披挂,準備上路,這邊方哲坐不坐了,他剛緩過勁來,經這麽一闖,膽子大了不少,心想不能就這麽"趴窩子",讓人以爲自已真是個"熊包兵"。就要和黃同去,趁炮擊一停,兩人出洞直奔向前。說是二百公尺,中間隔一個馬鞍形的谷地,正是這裏的彈落點最多,讓美國佬卡住了交通咽喉。從低谷往上,便是"38"號了,這一段正好暴露在外,有狙擊手在守候著。他倆儘量貓低了身腰,時不時地匐伏在地,一動不動,頭埋在土裏,聽子彈"簌簌"地鑽進身邊的泥地,然後躍起,奔跑一陣。在穀底,他倆落進一個冒著煙的彈坑,看見不遠處一柄炸斷了的"五0"式衝鋒槍,和一隻文件夾子,兩人不敢停留,剛沖上坡,身後連聲響起迫擊炮彈的爆炸,正好就在剛剛趴倒過的窪地上…………

  "38號"駐守著兩個班,由二排副米興元帶領。因爲是最前沿的一個小山包,洞口又狹又矮,得彎腰蹲膝才能進入,裏頭寬敞些兒,磕磕絆絆到處堆放著什物。傳來叮叮噹當的打釺聲,那是打炮眼,要繼續掘進,另在山後開一個洞,與主陣地聯結。米興元掏出打火機把剛震滅了的油燈盞點亮,他身材矮小,臉上讓汗水和煙灰塗抹成花不溜湫地,顯得十分疲憊。方哲他們到來使米感到意外。他說,根據觀察到的情況,敵人增添了新的火力點,"381高地"上,修建了一個母堡,三個子堡,看來鬼子是想一心固守,和我們打消耗戰的了。開展打"冷槍"活動後,每天都有殺傷,原先大搖大擺的走動,現在勾頭縮腦的,再不敢神氣了。鬼子的報復就是胡亂開炮,現在坑道裏躺著三個,還犧牲了一個同志。進洞來沒看到小李,方哲便問。二排副說:"他沒來呀!"兩人便都一愣,別是出事了吧?回過神來再細想,剛才在窪地裏看到的那支炸斷了的衝鋒槍和那只文件夾……這麽一說,六班副黃大勇說:"糟了,不會是坐了'直升'吧?"方哲不懂,二排副解釋說:"'坐直升飛機'就是直接命中。要真是這樣,人就炸得個無影無蹤了--但有時還能找到一塊破布或一片皮肉什麽的。"說得方哲心裏透涼,分手才不過一小會,鮮蹦活跳的一個,忽然就這麽了結了,什麽也沒有留下?再想想,要是當時自已也跟著,不也就一同去了麽? 他對於戰爭的瞭解,過去只限於書本,頂多再加上自己那浪漫色彩的想象,可此時此刻,他終於親歷其境,並感受到了它的猙獰和血腥。戰爭對於置身於其間的人,就好象潰堤之下的蟻群似的。厄運籠罩在頭頂,只不過或遲或早而已!這事實,這震撼,使他突然産生一種莫名的悲哀,一種由悼亡引發的傷懷情緒。二排副米興元忙著搖電話報告連部這個"失蹤"的消息---可線路仍未修復,一直打不通。此事的進一步的核實,只能等天黑派人進行搜尋了。

 炮擊終於沈寂了,六班副與方哲隨幾個戰士鑽出洞來,天色灰暗,已是薄暮時分,兩側的溝沿及射擊工事有好些處被轟塌,讓土石給填塞了,得抓緊搶修,便拿起鎬鍬一同幹了起來。恰在這時,身上悉悉索索地,原來下起了雪粒兒。在掩體裏,方哲又見著了範慶寬:比起二十多天前,小范又黑又瘦,全然沒了往日的白嫩光澤,可見師政治部主任把他從身邊開革,下放到連隊,倒真是一種地道的懲罰呢。五班長張元祿告訴說:小范這幾天總能獵到個把"大鼻子豬"(戰士們就這麽稱呼美國佬),常常是一發命中。問他咋能打得這麽准,他說:"練的唄。常跟著首長上山去,野免野雞飛禽什麽的,見啥打啥,打掉的子彈都老鼻子了。就這麽著,今兒倒真的用上了。"聽他這口氣,這小子還經得起摔打,不象人們想的那樣是首長身邊的跟班-- 一個"熊包"兵。範的射擊掩體,一個從塹壕中向外掏出,僞裝得不容易察覺的槍眼:一隻巴掌大小的,沒了底的扁鐵匣子嵌在土層中,那支長長的安裝了瞄準器的槍筒就縮在裏頭,從匣孔望出去,是灰濛濛模糊不清的四四方方一塊,。小范告訴他們,那是"381"高地的一角,兩條路的交叉點,是打活靶的好場所。只是近來鬼子學精了,也挖了交通壕,隱蔽起來輕易不露頭,有時一天難有一次得手的,得要學會耐心地守候。方哲說,天都快黑了,要等機會也得明天了。小范正在安裝彈夾,笑笑,並不說什麽。見他半蹲半坐,三點一線地眯眼瞄著前方,方哲接過五班長手中的望遠鏡,先是昏暗一片,慢慢調節旋鈕,漸漸能夠分辨了,那長長一溜的土堆下,必是新挖的壕溝了,中央蹲著一個扁圓形的傢夥,不時緩緩地這裏那裏地滾動。五班長說,這就是用坦克改裝的活動堡壘,機關槍也沒奈何它,只有手雷和無後座力炮能治得了它。

  雪粒兒已變成了紛紛飄落的雪花,隨著天色的趨暗,在鏡筒顯示的視野中,景物越發模糊,但距離近,顯示的形體卻是較大。方哲看到那鐵甲烏黽緩緩轉動,停在了一個斜坡下,頂蓋慢慢掀開了,先是一個人頭,接著是身軀鑽了出來,不禁連連叫喚:"出來了,出……"不等聲落,"砰"地一聲,見那人還沒拔出腳來,便一個後仰倒了下去,半挂在了頂口。幾乎與此同時,高地上槍聲大作,在薄暮的昏暗裏,無數條火蛇,吐縮著長長的火舌,曳光彈仿佛疾馳的流星雨,拖著金燦燦的尾巴;緊接便是呼嘯而來的炮彈,他們急速地躲進坑道,頭頂是震耳的轟鳴,好似漆黑裏置身於一隻搖晃顛顫的小舟……

  坑道狹小,洞口湧進來帶有濃重硫硝味的氣息,叫人呼吸不暢。一會兒,天全黑了,槍炮聲已是斷斷續續地,顯得漫無目標。派出了搜索小組,一是找失蹤的人,二是下山敲冰--這裏是最前沿,吃水問題也就顯得更爲困難。方哲領到了兩塊厚厚的壓縮餅乾,小半缸子帶一股叫人作嘔味兒的水,要不是一路奔波,口乾舌燥,真是一點都不能下咽的。吃水如此,用水就不必說了,難怪一個個都象鍋底裏爬出來的包龍圖。黑夜是最好的掩護,從"34號"出發的幾副擔架到了,由六班副黃大勇領著把重傷員撤了下去。一個多小時後,派出的人陸續回來了,大包小包地拖回了從山下溝渠和彈坑裏敲下的冰塊,放到鍋裏或洋油筒裏,這就是很好的收穫了,至於失蹤的小李嘛,附近全找遍了,就是不見蹤影,只在黑地裏摸著半截子皮帶,怕是凶多吉少的吧?

 電話終於接通了。翟連長從"36號"傳過話來,說一會兒就到。當老兵的都挺機伶的,張元祿說,連長上前沿來,怕是今夜會有什麽行動佈置吧?二排副米興元吩咐趕緊把轟坍了的工事修好,並增派了哨兵。約摸半個來小時,翟連長和一個瘦瘦的陌生幹部帶著通訊員小劉到了,在洞口抖落身上的雪,先不忙進洞,由米興元領著沿戰壕走了一轉。有幾處坍了方,堵塞了通道,正在搶修。從三號哨位看"381"高地,黑乎乎的一座,像是暗中蹲伏的一頭巨獸,一動不動。倒是在縱深處不時有火炮發射時火光的迸閃,打破了夜的沈寂。

  二排副詳細彙報了"381"的佈防及觀察到的各火力點,以及近期的一些戰況。翟連長聽完後,直接了當地提出了一個問題:"有一個緊急任務:要抓個美三師前沿的俘虜,瞭解當前敵人的確切情況。你們陣地離鬼子近,行動方便,地形地勢也有利。想聽聽你們的意見。"

  米興元問:"什麽時候行動?"

 "就今晚。師部馬參謀就是特地爲這事趕來的——上面要瞭解正面敵人佈防情況,一定得抓個活口回來。"

  二排副感到有點突然。但這是戰爭期間,情況瞬息萬變,命令就是命令,容不得有半點猶豫。

  他說:"我這就安排一下,帶幾個人去。"

   那個馬參謀說話了:"你留下。負責做好接應和掩護,這可是馬虎不得的。"

   連長說:"你去叫五班長張元祿來,我們一起商量一下。"

  十二點四十五分,仔細檢查了準備工作,張元祿帶著三個戰士悄悄下了山。雪下得正緊,踩下去發出輕微的吱吱聲。爲了不易被發覺,身上都穿著白披風,這一帶的地形地物已是摸得很熟了。也經常在夜間下山巡邏,但深入敵陣去抓"舌頭"還是第一遭,難免有些緊張。從坑道到"381"高地只三百來公尺,白天趴在工事裏,瞅得一清二楚,夜晚兩邊修築工事的鎬鍬鏗鏘,和洋鬼子的嗚哩哇啦,隨風來去,互爲回應。兩個山包間,是二百來米的低窪谷地,各自在一側埋上了地雷。一到夜晚,探照燈燈光就象一面刷亮的鏡子,在開闊地帶緩緩地來回移動,照得一清二楚。距離"381"山腳約三四十米處,還設置了一道鐵絲網,天若晴朗,那上頭一個個剌疙瘩閃閃發光,擺出一付來者不懼的架勢。爲偵察的方便,他們早就在雷區掃出了一條小道,並做上了標記。此刻,他們避過了探照燈,蹲在鐵絲網跟前,童小川拿出鉗子,費了一番工夫,剪開了缺口,四人小心翼翼地鑽了過去。在一個高起的壟坎下他們停了下來,山腳跟是一條塹壕,有巡邏崗哨,配備輕型自動武器。壕溝盤旋而上與山頂的戰壕相聯結,加上還有活動堡壘,組成了第二道防線。散佈在各處的輕重火力點,以及和我們對著幹的狙擊手的出沒,山後是情況不甚明瞭的炮兵陣地,隨時可予支援,這便是"381"大致的防禦體系。張元祿心裏嘀咕:上頭急著要逮一個活口,怕是下一步會要有什麽大動作的吧?

  張元祿和範慶寬兩人匐匍運動,另兩人掩護。在壕溝不遠處停了下來:不時有腳步聲,還聞到飄來的絲絲香煙味兒。鬼子近在咫尺,要緊的是不能有一星點兒聲息,得要等待機會。雪還在下,雪水從臉上緩緩流下,在頸脖子裏剌辣辣地,最要命的是手和腳,凍得都已麻木了,清楚聽得哨兵的來回踱步和因天冷而重重的頓腳聲,卻不敢動彈一下。就這樣也不知過去了多少時間,直到壕下又有了動靜,嘰哩咕嚕說話聲,時間到了,是來換崗的。等一切重歸於寂靜,他倆行動了,挪動身子,緊貼溝沿,就等哨兵走過來好下手。可那人在一處直跺腳,並不挪步。張元祿胳膊使勁,慢慢移動身軀,靠上前去,拖著的衝鋒槍托不知碰著了什麽,發出"卟"地一聲,那哨兵"嘩啦"搬動槍拴走了過來,踮腳朝外看時,讓張元祿候個正著,從上頭伸出胳膊一把卡住他頭頸,可禁不住下面的死命掙紮,也滾下溝來,糾結一團,那哨兵哇哇地叫,範慶寬跳了下來,一槍托打暈了他,倆人擡上了溝,拖著往後撤。山下的聲響驚動了敵人,探照燈光柱急速掃過來,機關槍一個勁地"突突突",照明彈的象一盞盞天燈似的懸挂在頭頂。他們在土坎旁會合,趴倒在地,那白色的披風與周圍的雪景融爲一體,這使敵人沒能發現目標,只是胡亂打了一通,剌眼的照明黯淡了,他們趁機往後撤,不想在鐵絲網跟前,那昏而復蘇的鬼子死活不肯,直往後縮。張元祿已爬了出去,打算前拉後推。忽然槍聲大作,谷地上輝耀一片,白晝也似,必是鬼子察覺崗哨失蹤了。此時,趴在鐵絲網兩邊,動彈不得,一束強光已是罩定了他們,目標既已暴露,散亂的射擊霎時便集中一處,子彈擦著頭皮;那爬起想跑的鬼子立即中彈倒下,頭上的血汩汩流著,情況萬分危急,張元祿喊一聲"撤!"就地幾個翻轉,躲開了探照光圈,在一處高隆的坡地後,一抖衝鋒槍,對著正面噴吐火舌處,長長幾個連發,掩護戰友脫身。範慶寬負了傷,爬到他身邊,也架槍開火,再看滯留在鐵網那邊的兩個,完全處於火力的夾擊之下,趴伏地下,一動不動。這時,從我方陣地上,迫擊炮和輕重機槍響聲大作,兩方激烈地對射了起來。張元祿趁機翻身躍起,沖向缺口,見俘虜撲倒在地,渾身上下打成蜂窩似的,戰士錢小寶後背中彈,童小川手臂挂彩--他位置靠後,是死者的身軀爲他作了屏障。張元祿幫他爬出鐵絲網,三人急速撤了回來。

  洞裏的氣氛可想而知:偷襲沒有成功--我方死一傷二,俘虜卻沒能帶回來,馬參謀很不高興,說了句:"好好總結一下,寫個情況報告上來。"趁天未亮就趕回師部去了。營裏新派的報話機員婁關銅這時也到了,翟連長就在對講機上彙報了這一情況。接到的指示是:要提防敵人以各種手段進行報復。相峙階段要大力開展冷槍冷炮活動,爭取多殺傷,削弱其鬥志。

 

連載 九

 

在風雪彌漫的朝鮮戰場(之六)

 

“108師怎麽啦?”

 

 師司令部例行戰況會議的第三天,志願軍政治部某首長前來視察這支新入朝的部隊。在聽取了師負責人的彙報後,他介紹了幾個月前的上甘嶺戰役。敵人發動的"金化攻勢",在中線五聖山地區--五聖山形勢險要,可俯瞰敵金化縱深,597.9高地及537.7兩高地又是我前哨突出部,楔入敵陣地,威協到敵金化以北的交通,是通向五聖山主峰的重要戰術要點。故敵進攻一開始,便直撲兩個高地,企圖向北推動,以此爲資本,在開城談判桌上撈到更多好處。

  這號稱爲"聯合國軍"的侵略者以美二、七師爲主糾集了僞9師及阿比西尼亞,哥倫比亞等部隊,於十月十二日以七個營兵力,二十餘輛坦克,在百餘架戰機支援下,首先向以上兩高地突然發起攻擊。我十五軍135團在此守軍僅兩個連兵力,敵衆我寡,陣地棄守。但當晚,便組織反擊,發揮夜戰優勢,守複了陣地。十五至十八日,敵投入兩個團另一個營,向我連續猛攻,形成激烈的拉鋸戰。由於傷亡嚴重,爲保存實力,退守坑道,敵佔領我表面陣地後,我改變打法,開展了反圍攻,反破壞的"坑道鬥爭"。對於敵人築堡封眼,洞口爆破,火燒煙熏,放毒,堵塞,鐵絲網圍困等等,我採取白天堅守,夜晚伺機出洞,破壞封鎖,殺傷敵人,並開展冷槍冷炮活動,打破敵人的圍攻。實足堅持了九天,牽制了大量敵人,爲兄弟部隊的集結反擊,創造殲敵戰機,贏得了極其寶貴的時間。首長說:"上甘嶺戰役的特點是戰場面積很小,但我們勝利很大--你們想想,在3.7平方公里的兩個高地上,敵人傷亡了2.5萬餘人,所謂的"金化攻勢",也就以慘重的代價而告終了。雖然,我們付出的也不小,但,我們是以劣勢的裝備對抗世界上最強大的美帝國主義,犧牲再多,也是值得的,因爲,我們打出了威風,爲祖國揚名,爲毛主席爭了光呀!"

  首長還特別介紹了幾點重要的經驗總結:目前形勢已不同於五次戰役了。大規模的運動穿插,阻擊圍殲已經過去了,當前,雙方都已轉入了戰略防禦階段。1951年7月10日開始停戰談判,戰線基本上對峙於"三八線"附近地區。我方則以中線西方山、五聖山等山巒起伏地帶的有利地勢,挖掘了大大小小的坑道,構建了不怕大炮轟,飛機炸的山洞防禦體系。他指出,上甘嶺戰役之所以能取得勝利,和我們採用了這種成功的"坑道戰術"有很大關係。說著把一本油印小冊子交給申屠主任。他略翻了一下,見那上頭,在"依託坑道,反復爭奪"標題下,分一二三寫著:堅持表面陣地戰鬥;堅持坑道鬥爭;堅決反擊,恢復陣地;及充分發揮政治工作威力等等。對於最後一點,他關照得尤爲殷切,說:"這次戰役,我們以少抗多,以劣勝優,一句話總結,靠的是政治思想工作。我們在戰前的動員深入細緻,把作戰指導思想和愛國主義、國際主義、革命英雄主義教育結合了起來;在戰役中及地提出了鼓動口號,宣揚英雄事迹,鼓舞戰士鬥志。我們提出:"堅守防禦,必土必爭"、"以陣地爲家";在戰鬥激烈時,我們又提出"五聖山後通北京"、"當人民的功臣,不當人民的罪人"、"立功回國見毛主席"等等,並大力宣揚黃繼光、邱少雲等英雄人物的感人事迹。

"我們有多麽好的戰士啊!指哪就打到哪,叫幹啥就幹啥,不怕死,更不怕難,他們真是黨和人民的好子弟兵!"首長說著,顯然也帶些激動:"而這,正是我們之所以能夠取得勝利的重要保證。"

  他對師的幾位負責人語重心長地說: "仗已經打到骨節眼上了──你們來得正是時候, 你們是有優秀傳統的老紅軍部隊, 但這裏不同於國內, 我們有經驗也有教訓。要學習老志願軍近戰夜戰, 敢打敢拼的精神。你們剛入朝, 也是剛下了山的老虎, 最後的決戰, 徹底打敗美國佬, 就要看你們的了。"

  這裏正說著, 那邊, 首長的警衛員安小東和申屠主任的小史攀認了老鄉, 原來兩人都是山東小侉子,。遠在異國他鄉, 部隊裏方言各異, 習俗不同。一旦聽到家鄉口音, 那個高興勁就甭提了, 趁首長們正在議事,兩人在隔壁的小房間裏叨叨開了。

"俺參軍那陣子, 戴大紅花, 鑼鼓鞭炮可熱鬧呢。"

"俺是身上紮著彩帶, 高頭大馬騎著來的, 誰個不爭著想當兵呀? "小史說。

他倆入伍後被挑中當了首長的警衛員, 這可是不曾想到的。部隊的保衛工作極其嚴密細緻, 內部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則, 首長跟前的人, 第一考慮是老區的貧下農子弟。山東是老根據地, 解放得也早, 政審時, 一個個裏裏外外, 親親疏疏調查得一清二楚。首長們對老區有感情, 信得過那裏的父老子弟──忠厚老實, 貼心也放心哪 ! 何況都十七八九, 長得眉清目秀, 水靈靈地, 瞧著也叫人喜歡, 還都上過學堂,識得字,在那老粗堆裏, 算得上是大姑娘脫褲子--不簡單的了。

   小史見首長們都聚在一起開會,下意識地感到了什麽,便問道:"首長這次下來視察,怕有什麽任務佈置吧?"

"你是說要打仗?"小安搖搖頭:"只說是下來走走,沒聽說要有什麽大行動。你想,五聖山戰役剛打完,部隊忙著換防休整,幾條運輸線都給炸癱了,正日夜趕著槍修呢。真要有行動,'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後勤也要跟得上才行呀。"

 "我們不打,美國鬼子呢,他們會老實嗎?"

 "這就說不准了。"小安答道:"誰知老鬼子肚裏想些啥呀?"

 "真要打,俺也不怕,憑這修成了的坑道,就讓鬼子夠啃的了。看看上甘嶺看!"小史一副初生牛犢的模樣,安小東沒吭聲,他畢竟入朝早,又大兩歲,見識得多了,他往爐子裏扔了些煤塊,掏了掏爐膛,那暗淡了的火又漸漸旺了起來。

  "上甘嶺俺只從望遠鏡裏見到過,"他說:"那時我跟首長在二線指揮部,擡下來的傷員一早一晚從坑道口經過,哭的叫的,缺胳膊少腿的,讓人直揪心,真不是個滋味。聽下來的人說,前沿陣地鬼子一躺一大片。可俺們損失也不小,雖說有坑道,可一出洞就炮火壓頂,就象挨排下餃子似的,一炸就方圓一大片,前線後線都一樣, 受傷的少,倒是死的、炸飛了的要多得多。"

 小史聽著顯得有些不安:"這麽說,咱這裏也不保險?"

 "有事鑽坑道唄。鬼子炸彈再厲害,總不能把這山也給炸塌了吧。"

 "哎,聽說第五次戰役打得挺漂亮,消滅了三萬多美國佬和李承晚部隊。嘿,真來勁。"

安小東逗趣地說:"可惜來遲了,沒趕上,是不?"

"我的一個表哥比我早入朝,他一準趕上了這次大仗。"

"這裏的部隊都老鼻子了,也不是都能攤上的。"

"我表哥剛提的幹,升排長了。他是60軍的。"

"60軍?"小安略頓了一下:"哪個師呢?"

"他是180師538團的。"小史說著從挎包裏摸著:"這照片是他去年3月入朝後在馬轉裏寄來的。"

   安小東瞟了一眼,沒吭聲。

"朝鮮就這麽點兒大,興許俺和表哥不定哪天在哪塊還能一頭撞上,說上話呢。"

"這不大可能吧?"

"有啥不能的?你沒看電影嗎,影片上這種事兒多著呢。"

安小東笑了:"那是電影,無巧不成書嘛--都是巧得不能再巧的了。"

 "小時侯我跟著他上樹掏鳥蛋,下河摸魚蝦,和俺可好呢。我是在表哥入伍後,瞞著家裏報了名來的。"

"你說他是180師的?"

"是呀。"小史說:"你知道'180'在哪塊嗎?"

安小東仍沒吭聲。

"你能不能幫我打聽一下,538團二營五連,他叫姚志剛。"

"部隊流動性大著咧,今兒東,明兒西的,就是打聽著了,你能去看望他麽?"

這話說得掃興,小史不再吭聲。

 安小東猶豫了一會兒說:"有些事你早晚也會知道,算了,跟你說了吧:180師這次打得不好,掉到敵人口袋裏去了,硬是叫人家擄去了不少。不過也還是有人突了出來。打仗嘛,就是這樣,今天不知明天的事。你也別多想,他興許也就沒事。"

  這一說,叫小史感到突然,那後面的話,原本是安慰,反倒使人更生疑慮,越發想問個明白。

"叫人擄去了多少?108師怎麽了?"

"咳,這我那裏知道。"安小東說:"首長們談話時,我耳朵刮到了幾句,聽說彭老總氣得不行,還說要槍斃鄭其貴呢。"

"誰是鄭其貴?爲啥要槍斃他呀?"

"就是180師師長,五次戰役從漢城北撤時,擔任堵截,掩護主力撤退。結果自已陷了進去,這仗打得可慘了,死的傷的不說了,叫人家俘虜了去的可老鼻子了。七零八落,剩下跑回來一些,凍的餓的也真夠嗆的。"

"跑回了的有多少,都在哪兒?"

 "這我說不上來。"安小東說:"首長都爲鄭其貴叫不平。說命令一日三變,部隊的腿趕不上指揮部的嘴。前線情況說變就變,通訊聯絡說斷就斷,整個兒一團糟,到後來上頭也弄不清楚哪是敵人哪是自己部隊了。本來已奉命從駕德山撤出來,走沒多久,兵團一道命令又叫返回原陣地佈防,阻擊敵人。聽首長說,我軍從漢城北撤後,不曾想到敵人的反撲有那麽快,美國佬的坦克就是要比俺的'11'號快,一下子就繞到了後方。60軍的180師擔任斷後阻擊,傷亡本來就夠大的了--回撤時,光是渡漢江,一下子就給沖走了600多號人--鄭師長只知道不折不扣執行命令,不考慮情況的變化和部下的意見。通訊聯絡斷了,敵情不明,傷病減員多,餓鈑了十來天。結果又爲執行'死命令',一頭鑽進了口袋,白白讓人當'餡子'給包了。"

 安小東說得溜嘴,也來了情緒。小史聽得神情黯傷,心想要真是這樣,表兄姚志剛怕是凶多吉少的了,只礙著在別人跟前不好流露出來。入朝前後,大會小會學習討論,表決心寫保證,流血犧牲報效祖國等話也沒少說,自己也熱血沸騰,志氣高昂,可前線是個啥模樣,流血是個啥景象,啥又叫恐怖和畏懼?只有身曆其境的人方才能真實地感受得到。可他至今還沒去過前沿,比起連隊裏的許許多多的小夥子來說,他蹲在二線的大山洞裏,隨侍在首長跟前,遭遇危險的機會可說是小多了,這使他心理交織著矛盾:一方面暗自慶倖,一方面又隱隱慚愧…………

 

連載 十一

 

在風雪彌漫的朝鮮戰場(之八)

 

愛情和戰爭,這誘惑

是如此熱烈而深沈……..

 

 

方哲回到了34號主陣地,稿子寫好送團裏,沒多久,在《火線通訊》上刊出了,對範慶寬的事迹作了詳細報導,成了前沿冷槍狙擊的一名尖子人物。這種以冷槍冷炮殺傷敵人,消耗其有生力量的打法正須大力推廣。根據團首長的指示,組織了一次慶功大會,各連都派了人來,一是表彰授獎,二是交流學習,目的是要掀起前沿的"冷槍殺敵"高潮。大會就在團後勤部的大山洞裏召開,那是堆放軍用物資的場所,也是絕好的防空洞。來的都是狙擊的好手,有二三十人。大夥在洞外的小樹林裏說笑,結交新朋友。從前沿到這裏,是從昏暗的地底巷道走了出來,又能盡情地呼吸清新的空氣了,眯細眼睛仰望高高的天空和閃耀在頭頂的太陽!雖然仍有隆隆的炮聲,但那畢竟隔得遠了,就彷佛是從另一個世界傳來似的。方哲作爲通訊報導員也來了。此時正是會議休息時間,他倆蹲在土坡下曬太陽--二月時分,在南方立春已過,可這裏仍是零下七八度,若天公幫忙,不颳風,那就算是好天氣了。剛才大會上,表彰名單上有小范,他獲了個三等獎,得了一塊軍功章。這算得是很榮耀的了。可看他卻是緊蹙眉兒,有些心不在焉。方哲猜出了是怎麽回事,打趣地說:"機會難得,你要不要去找找她呀?"他沒好氣地瞪了一眼:"別給我出歪點子了,你想讓我再犯錯誤?"話雖這麽說,可兩眼瞅來瞅去,看出是在急切盼望什麽。

   會議時間兩天。次日上午冷槍示範演練,下午是交流經驗,佈置任務。演習在山麓進行。距離分二百五、三百、三百五不等,打的是流動靶,按照前沿實戰狀況佈置。小范用他那支不起眼的半自動步槍十發八中--也許是地理環境或心情緊張之故,沒能夠達到往日的水平。但他連續扣擊,出手迅疾利索,給大夥留下了深刻印象。演習中,警報響起,"是空襲!"有人嚷嚷,大家趕緊撤離。從靶場到山洞有裏把路,一片開闊地,附近有片小樹林,趕緊就往林子裏鑽。有人探頭往上看,那是一架炮兵校正機,就在頭頂盤旋了起來,這傢夥平時都在前沿,這會兒咋跑來這裏?正嘰咕呢,那邊大炮的出膛聲響了,拖曳著長長的嘯音,轉瞬間"咚咚咚"就在團部所在的主峰爆起了一蓬蓬火光黑煙。比起"八二"來,它威力大多了--那是105遠端榴彈炮,一氣能打四十裏遠,看來美國鬼子想以炮火控制西方山指揮部所在地。而這種有測算和糾偏功能的飛機就是炮兵的一雙眼睛。它慢悠悠轉著,嗚嗚地怪腔怪調,戰士們叫它"嚎喪機"。陣炮過後,緊接著是急促剌耳的長長連發,那是高射機槍開了火,曳光彈劃出的彈道大白天也依稀可辨,箭也似地直直飛竄。校正機拉起了機頭急速升高,翅翼抖抖地像是挨了傢夥似的,眼看它搖搖晃晃飛回去了。

  午飯加了料,是一小勺大白菜。陣地上最缺就是這個,經常是雞蛋粉燒海帶,要末是豬肉罐頭,乾黃花菜什麽的,新鮮蔬菜可稀罕啦。什麽都得從鴨綠江那邊運過來,這裏的一切全給炸了、燒了,剩下的只是廢墟和焦土。人們分散在洞口蹲著往嘴裏扒飯,雖是冷,可太陽老大的,也能透個氣,勝似在裏頭憋著悶著的。正在吃,有人的眼睛就偏過去了,接著衆人的也都跟過去了:從坡道上來了兩個"耳朵毛子",棉軍帽下,一個是剪到耳根的短髮,另一個細佻個兒,打的兩條長長的辮兒,雖說跟男同志穿戴一般,可一眼看去,那畢竟就是不一樣嘛。她倆上了坡,略遲疑了一下,嘀咕了幾句,就走近跟前,那個短髮的問道:"這裏有個姓範的嗎?"那被問的停了手中的勺子,瞅著她倆也不應聲。那個梳辮兒的上來說:"同志,我打聽一下,這裏有四連來的人嗎?"方哲在一旁早見著了,就用腳尖踢小范,偏那女子一眼掃來瞅個正著,就走了過來。范慶寬立起身,捧著個碗,說不出有多尷尬。

  "我下來有二十來天了。"臧水花朝他笑笑:"聽人說你在四連,這次還立了功,真爲你高興。"她還是那樣,只是比原先略微黑了些,那眼眸大大的,要說的盡都在裏頭了。他拘謹得不行,周圍這麽些人盯著,他不知說什麽好。

  他已不是幾個月前的他了:黑瘦、老氣,只管搭拉著眼皮。這也不是個說話的地方,她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

 "我在團衛生隊。這是小劉護士, 我讓她陪我來的。"她作介紹說:"你還好嗎?"

 "我挺好的,"他接著話茬:"你就放心好了。"說這話他鼓足了勇氣,竟連自己也暗自吃驚。水花聽了點頭一笑:"那就好。你幾時回隊?"

 "下午就結束了,天一黑就回連裏去。"

 "你要小心,自己要多保重。"伸出手來和他握了:"快吃罷,看,飯都涼了。"隨即從來處走了。從見面到分手,不過幾分鐘,只說了這麽幾句話,特意帶來的一件毛衣,塞在小包裏也不敢往外拿;這樣的場合,當著這麽些人,只爲見上一面,得要承受多大壓力?方哲不禁産生了同情和暗羨。是呀,"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有這樣一個女人對自己的癡情,他也會死而無憾的。範慶寬卻在暗自懊惱:忘記了叮囑她,不要到前沿來看他,那太危險了。他還沈浸在回味中,握手時,綿綿軟軟,手心那微微的濕潤都感覺到了。她用指頭在他掌心一扣,這就盡數暗示在不言中了。而邊上那些人七嘴八舌,說什麽的都有,範慶寬想,要不多久,這事包管傳開了。他此時倒也就平靜了下來,是福是禍,要來的也躲不掉,隨它去吧。

 就在他倆去團部時,師部接到上級命令。爲配合板門店的談判,打擊美僞軍的氣焰,決定在西方山一帶,選擇一處來個虎口拔牙--突破防線,趁機推進,搶佔有利地帶,以增加我方在談判桌上的籌碼。師首長深感責任重大,西方山位於"三八線"中段,首當攻防要衝,前沿陣地依山而建,與敵方挨得貼緊,成交錯之勢。趙肖生師長還在剛換防視察陣地時,便與莊政委說:"看看,都鼻子抵鼻子了,不打便罷,若打起來,定是一場惡仗。"

師裏馬上召開了作戰會議,兵團和軍裏都來人參加,情況彙報,敵情分析,由作戰、參謀、後勤等部門討論協商,制定了初步的作戰方案,師領導審查批示,再發回斟酌修改。最後,突擊攻堅的突破口選定爲"381無名高地",若拔除了這一制高點,就能控制周圍開闊地帶,迫便敵人後撤。雖還不曾接到命令,可戰士們也就猜了個差不離:看上頭大小幹部不斷往這裏跑,查看地形,偵察火力,一天,翟連長陪著師部炮兵營蔡副營長摸黑來到38號坑道,還帶著幾個人,用無線電指揮,向"381高地"試炮,從前沿逐步向縱深發射,那副營長在掩體裏架著長長的雙筒鏡蹲了大半天,測定彈著點,並一一加以修正記錄。他一臉泥土地從掩體出來,向翟連長歎苦經:"咱們這是比當年的土八路好不了多少,過去人家洋槍洋炮,咱們是土槍長矛;現在美國鬼子是飛機遙控大炮,咱們是蹲在工事裏觀測指揮。"翟連長一門心思只想著自己的,說:"蔡營長,這仗打起來,就全靠你們炮兵老大哥的了。"

"咋能這樣說呀。'步炮協同',你們衝鋒在前,還是要靠你們才解決問題。我就那麽幾門老掉牙的炮, 一多半的新兵蛋子。說是到朝鮮實習來了,可打仗不是演習,出不得一點紕漏的呀!"

"要是幹起來 可不光是這個'381'了,能對付得了?"

"你操的心可真不少,"蔡副營長眨巴著眼:"光咱師裏這一點火力咋能行?到時候上頭自然得有安排,那就不是咱們能過問的了。"

當晚,他就領人走了,在34號連部又呆了一天,爲的是和營連的領導商談步炮配合的具體問題。他提出建議:營連兩級的火力要集中抵近使用,攻擊的前一日,八二炮、山炮、無後座力炮要分別搬運到36、37坑道陣地,那裏可以直接觀察到"381高地",要預先測定目標,做好隱蔽,等攻擊信號一發,即刻開炮狠揍。翟連長光聽不吭聲,心想:36、37兩處早讓敵炮封得死死的,又沒一處可以隱蔽的,這些炮往那裏集中,弄得不好怕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了哩!又不好當面反對,以後團裏還得專門開作戰會議,到那時看情況再說吧。

   開戰在即,方哲的任務是戰前的宣傳鼓動,他正在搜索枯腸寫一篇快板,憑一點有限的簡譜知識想譜一隻鼓舞士氣的小曲子。幸好,這時下來了一男一女兩個文工隊員,有他們在,他覺得心定了不少。男的叫盛玉安,女的叫吳晏,二十上下,那女孩子隨身帶一隻小提琴盒,這使方哲很是羡慕,他愛聽那玩意兒,出國前,他已經開始學著在拉了--樂器中數它最美妙,也使他最爲動心。姓盛的瘦瘦的,架一付深度眼鏡,看去有點老成,是搞創作的,吳晏身軀嬌小,說起話來,那秀氣的眉眼兒一動一閃,顯得挺機靈地。從師直機關下連隊,她既新鮮又害怕,一有點什麽就大驚小怪的。他們下來,一是開展連隊文娛活動,活躍氣氛,提高士氣;二是體驗生活,尋找素材,進行創作。翟連長面上客客氣氣的,可老覺得這時候來這麽兩個,派不來什麽用處,礙手礙腳不說,還得對他們的安全負責,心裏有點不以爲然。戰士們有個女人在跟前,瞅著笑著嘰嘰咕咕,氣氛活躍多了。方哲負責接待聯繫,一塊商量開展宣傳文娛等事。姓盛的說話不多,讓方哲帶著各處看看,有時掏出個小本本,湊在油燈跟前寫些什麽,而那個"小丫頭"好奇心忒重,什麽都要問,又特膽小,一打炮她就哇哇叫,就差點沒哭鼻子了。老盛嫌她是個累贅,不大理會她,她就只好找方哲,變看法兒跟他說話,倒不爲別的,是呆在這黑洞洞裏讓她害怕,也憋悶得慌。

   那天,閻副指導員找小方,對他寫的那篇快板,在內容上提了一些意見,要他再作修改。因爲是對口的,還得找一個搭檔,閻洪山興致勃勃,說是自己算一個,露一露臉,給戰士們也鼓一把勁。老閻上過兩年私塾,以後又讀過高小,說得寫得,也算得是個"高梁棵大學"畢業的了。他指著一句句子說:"'狼子野心太倡狂,橫行霸道能幾時?'這'能幾時'不如改爲'豈能久'。"方哲還在想,他又念道:"……'念諸父與諸兄,皆康強而早逝,如吾之衰者,其能久乎?'"

小方一聽,笑了,說:"副指導員,你真行,古文都背得這麽熟。"這麽一來,感到情趣相投,對他更增添了幾分好感。

 "唉,這算個什麽,唯讀了幾年的書,比文盲好不了多少。真是'書倒用時方恨少'呀!"說著上來了興致,又背誦了起來:"'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下則爲河嶽,上則爲日星,與人曰浩然,沛乎塞滄溟。皇路當清夷,含和吐明庭,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方哲不禁迷惑,在他的印象中,共產黨員不信神鬼,也不信聖賢不讀古書的,但閻好象是個例外,也許和他出生在山東這個孔孟之鄉,上過兩年私塾有一定的關係吧?共產黨的政治幹部就都象張指導員似的,張口就是馬列主義,就是毛主席說,就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和什麽"小資產階級思想改造的必要性"等等。方哲當然不敢有什麽異議,但心裏總有那麽一點不快和不滿。還是在福建駐軍時,他和連部勤雜班的人同住一個院子,院裏一個上初中的小女孩,看他教戰士唱歌,上識字課,說他是個"文化兵",有時在一起說說笑笑,本是兩小無猜 ,卻讓張政指知道了,找他談話,要他注意影響,"我們是革命軍人嘛,不要學資產階級的花花公子那一套。"還有一次,他借了一本《封神演義》,不知怎麽又讓張曉得了,說他不認真學習政治,改造自己小資產階級思想,卻看舊書,讓他在小組會上作自我檢討,這使他想不通,感到不快和壓抑。平時,除了工作上必需的請示和彙報之外,總不自覺地躲離他。方哲也覺察到,閻洪山竟也和張一樣,板著個臉,一本正經地談話,訓斥戰士,上課講大道理。但和自己說話卻很隨便,也不作掩飾,這是不是對自己有點兒特別呢?閻把他們三個找到一塊,談火線鼓動工作。他說那不是光來一段快板相聲,喊幾句口號就了事了的,戰士們不希罕這個。搞宣傳的,自己先得要鼓起來,動起來,不能光鼓搗別人,自己倒縮在後頭。"什麽叫鍛煉?跟戰士們一個樣,能苦能累,能打能拼,這可不是搖搖筆桿子,寫寫決心書,得要實實在在,來現的才行。"說著瞅瞅吳晏:"你們在機關呆久了,剛下連隊,對你們要求不能太高,但也得要趕快適應才行呀!"盛玉安開口了:"指導員說的對,我們這次下來,就是求鍛煉,求改造思想來的。我想到最前沿去,向英勇殺敵的戰士們學習,好好體驗火線生活,只有這樣,才能寫出好作品來。"閻聽了很滿意 ,要吳晏談談。她卻低著頭不吭聲。

"小吳還不到二十歲吧,小小年紀,又是女同志,你們倆個要多照顧她一些。"閻副指導員說著不免有些觸動:"看到她,我就想到了我女兒,我看她比我女兒也大不了多少。"

 

連 載(十三)

 

在風雪彌漫的朝鮮戰場(之十)

 

強攻之夜——381無名高地

 

 前沿的備戰已進入了倒計時,各部隊各兵種都已各就各位,集結待命;坑道裏十分擁擠,班會、小組會、決心表態,任務和要求一一下達到每一個人。到晚上,啦呱的、擦拭武器的、在油燈下寫信的,心情都很不平靜,尤其是那些入伍不久就出國來到這裏的"新兵蛋子",雖也經過操練,在前沿陣地待了一段日子,但這衝鋒陷陣的事可是第一遭--"出生入死"的話,平日裏說說罷了,這回可是來真格的了。十八九歲,二十郎當的小夥子,平日裏大大咧咧地,現在卻面對迅速逼近了的嚴酷,心裏又是咋想的呢?五班長張元祿在糾正一個小戰士的動作。他拎著衝鋒槍,手這麽一拉一推,那空夾取下,滿的裝上,只一眨眼的工夫。"你換彈夾還不熟練。那就慢一點,千萬不能慌亂。要是裝不好了,一扣就容易卡殼,那可是真要命了。"戰士叫俞小牛,從安徽農村來的,長得身材略矮,卻是十分憨實,他擺弄這玩意兒好一陣子了,額角都沁出了汗珠兒,他說:"班長,我心裏一點都沒個底。趕明兒我只跟著你,要有什麽的話,你得幫我才行。"

"別指望別人,戰場上,誰能顧上誰呀?記住,全靠你自己的機動靈活,子彈可不長眼睛,你得自己多長個心眼。"張元祿說:"你看,槍膛裏上這麽多油,要迸進泥沙去,不瞎火才怪呢!"

小俞嘿嘿地笑,趕緊又拿過來重擦。一會又找方哲,要他幫自己寫信。

"給誰寫呀?是不是你相好的?"

"可不興胡說,是寫給我老爹老娘的。"準備好了信紙信封,還掏出了一些錢,要寄回家去的。口述了幾句就沒了,要方哲給他添加上些話,叫二老放心,這裏啥都好,自己要多保重身體等等。這二十多元是好幾月的生活津貼,他捨不得化,一點點攢了下來的。

 "咱娘從沒捏過這多票子。"他一張張數著放在彈箱上:"咱住靈璧縣。你知不,那地方窮得連兔子都不拉屎,又是澇,又是旱,和十年九荒的鳳陽一個鳥樣。我小時就常跟我娘出外要飯。等開春了才回家來。"

邊上蹲著婁關銅--人稱"肉罐頭"的--嘻嘻地笑,張著的咀缺了兩顆門牙:"看你那熊樣!那像個'牛'呀?乾脆,叫個小兔小狗什麽的算了。"

 "我小時就叫'狗娃'來著。小牛是大伯給取的,說是不中聽,要圖個吉利才改的。"他老實承認。這孩子入伍以來叫咋幹就咋幹,不聲不吭地,顯得很是憨實。在張元祿眼裏,平日帶兵就得帶小牛這樣的,老實巴交,指哪到哪,真是沒得說的。但現在是打仗,摸爬滾翻,剌刀見紅,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得要機靈刁鑽隨機應變,要和敵人拼個你死我活--而不是我死你活或同歸於盡。眼下,他覺得帶著像小俞這樣的新戰士去執行任務,心裏拎著懸著沒啥把握。他也不滿意身邊的話務員婁關銅,老兵油子一個,成天吊兒郎當,滿不在乎的樣子,除了擺弄那個步話機,他啥也不關心。婁是營部通訊班的,爲保證通訊聯絡,把他配備到尖刀班來的。張元祿看不順眼的不僅是一張嘴就露了的豁牙,更是因爲那帶理不理的模樣,明擺著自己是從營部來的,沒把他這個小小班長放在了眼裏。他耽心的是,到時候能不能與這傢夥相處得好?

 3月12日,出擊的時刻正一點點逼近。一切都已就緒,就只等那一聲令下。方哲不時地瞅那立在彈箱上的小鬧鐘。這次行動,分配他和衛生員一起,跟隨連主力行動--沖上381高地,肅清敵人,固守陣地,並伺機擴大戰果。張指導員關照他說,火線上的政治宣傳是解放軍一貫的優良傳統,一定要把士氣鼓得足足的,並爲他擬就了一些鼓動口號;還有就是收集戰士們的英勇事迹,那將是第一手的前線快訊。正捆紮信件呢,聽洞口嚷嚷,進來了一個人,擡頭看,原來是小吳晏,喘吁吁地,滿頭是汗,帽子也搞丟了,也沒打辮子,頭髮一把紮住。她是聽司令部一個參謀透的口風,方知四連近日內要採取行動,才慌忙趕了回來的。閻洪山被葬在西方山南麓的一個坡地上,青松翠穀,陽光斑駁,若沒了隆隆炮聲,倒是一個清幽安息的處所。她爲他送葬,一塊厚實的木板中央寫著他的名字,兩旁是他的遺詩:"衛國捐軀服戰場,此心可並爭日光",下列是"女兒吳晏1953年3月10日敬立"的字樣。她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多添加點土--那個墳也小了點,說著眼睛直眨巴,淚珠就這麽滾落了下來。方哲聽了不禁眼裏也熱辣了起來。她到來得突然,首長不是讓她回師部的嗎?下來體驗是一回事,但戰鬥馬上就要打響,這畢竟不是像她這樣的小女孩所能承受的。得知方哲當晚要上,她說她回來就爲趕上這次行動,不會打仗,可她會包紮,會照顧傷員。她不能縮在後方--那會使自己覺得對不起愛護自己,爲自己而死去了的親人。翟連長進來聽到了,很是誇讚了一番,但他不同意她上,說她是師文工隊的人,是下來幫助工作的,不是來當戰士的,連裏負不起這個責任。張指導員不失時機地抓住了一次戰前鼓動的好機會,他在整裝待發的戰士們面前推出了吳晏,讓她聲淚俱下地表述了一番,激發起陣陣的讚歎和口號!並由她指揮,合唱了一首抒情味蠻濃的援朝歌曲:"在風雪彌漫的朝鮮戰場,有鮮紅的旗幟在飄揚,是中國人民志願軍的旗幟,是英勇的優秀中華兒女,跨過了洶湧的鴨綠江…………"在窄小的坑道裏,聲浪象悶在罐子裏似的,發出震顫的嗡嗡聲…………

 山洞裏不分白天黑夜。用炮彈木箱壘成"桌子",上頭擱一隻小鬧鐘,滴滴答答地流逝著分分秒秒,叫人心裏焦灼不安。尖刀班二十四個人全身披挂,正在作最後的檢查。作爲突擊隊,午夜時分,也就是十二時正,將出發進入預先挖好的掩體--衝鋒出發地。二十分鐘後火炮齊射,先是雷區與鐵絲網,而後逐步沿伸,逐一摧毀山下山上的地堡群和一切工事。十分鐘後,尖刀班發起攻擊,打開缺口,直取381高地,之後是連隊的跟進。團的臨時指揮部已在34號設立,副團長黃大山負責指揮,並協調炮兵及友鄰部隊。功率強大的無線電發報機正在工作,幾部報話機進行最後一次的聯絡測試:"黃河,黃河,我是長江,我是長江,聽到請回答……"

 "303、303,我是101,現在是十一點正,是十一點正,請校對時間,請校對時間……"

 與熱氣蒸騰的山洞相比,外面是一個冰冷漆黑的世界,不時有滾雷般的隆隆聲打破夜的岑靜。方哲坐在鋪位的一角,擺弄一支50式手槍,系好在腰上,此外,便是一隻廣播筒了。吳晏按亮了小手電,借那光亮俯身在寫什麽。方哲心裏很亂,什麽都想可什麽都一閃而過,聯不到一塊兒:死亡或生還、輯安大橋、通訊員小李、媽媽的臉龐、三潭映月、閻洪山臉上錚亮的疤痕………… 他的眼神落到了那一頭長長的烏髮上,想起了什麽,歎了一口氣,吳晏擡起了頭:"你怎麽了?"

他給問住了,怔了一會,囁嚅地說:"真是對不起……我是不是很不好……我想你一定很生我的氣……"他疚愧自責,想求她原諒,但一直鼓不起勇氣。此去凶多吉少,也許這是最後的機會了。她那樣地瞅他,忽然點頭兒笑了:"你呀,是很壞很壞……"

說著撳滅了電筒。黝暗的一角,她偎身過來,一把摟住他,咀唇貼了上來,給了他一個深深的吻,隔著衣服也還能感受到她那隆起胸脯的柔軟丘包。方哲嚇壞了,到處都是人,這也未免太膽大了。心頭小鹿兒直撞,他這是第二次接觸她了,前後情形卻是迥然不同,方哲真弄不明白,莫非這就是女人的難以捉摸?

  "你以前不知道有我這麽一個人吧?"突襲之後,她挪開身子和他保持距離。

  "幹嗎這麽傻乎乎的,"她笑他:"可我倒知道有一個叫方哲的-- 你不是常在《火線報》上寫稿子的嗎。依我看,你寫的那些東西全是老套套,我不喜歡。"

 他還沒從那意外的震撼中清醒過來呢。

"我喜歡那篇叫'鄉情'的,"

可就是那篇東西給他帶來了麻煩,受到批評,說是"感傷情調","小資產階級意識的不健康流露"等等。

 她撫摩他手背,那上面已結了疤痂。

"還痛嗎……"

聲兒很輕,手兒很綿,一下子融化了他的心:

"小晏,要是我還能回來,我一定要爲你寫幾篇你喜歡看的東西。"

"你當然能回來,你一定要回來的呀…… 難道你不想再見到我?"還有一句她沒說出來:"我們的戰地羅曼的克才剛剛開始呢!"

 手兒緊緊地捏在一起,歡悅中更有幾分悲壯…………

 十二點一到,突襲部隊在張元祿帶領下出發了。悄悄下山進入了掩體,那是一個個預先挖好了土坑,剛好臥伏下一個人。濕冷的泥土混合有爛草根和硫硝氣息,四下裏陰晦重合,天上不見一顆星星,不時有探照燈光柱在開闊地面緩緩地來回掃過。二百米左右處便是那道必須迅速除掉的障礙--鐵絲網。此時,這二十四個人肩負的使命牽動了從志願軍司令部到團營各級領導和有關部門,人們的神經全都繃得緊緊地;刀已出鞘,只待那出手時的一擊了!

"叭叭"兩響,頭頂升起一串綠螢螢的信號,幾乎就在同時,一陣沈悶的擂鼓似的陣響,彈道的尖厲由遠而近,張元祿趴在工事裏,聽那逼近來的嘯音就暗叫不好;說時遲,那時快,眼前閃光白熾,只覺得天翻地覆,身軀抛起又落下,炸迸的泥土自天而降,一下把他蓋了個嚴實。接連的爆炸和氣浪,彷佛置身於飛速的旋渦之中,任憑翻江倒海而不知所措!頭部劇裂疼痛,他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怖--不知道爲什麽精心計劃了的,竟然會是這樣?!炮擊仍在繼續,但已經向前延伸。這正是尖刀班沖剌的時刻了,必須立即行動。他掙紮站起,硝煙未散,光影搖閃,眼前是一個個新炸裂的大小彈坑,和遍佈的狼藉!他張嘴要喊,卻是滿口沙土,嗓眼又幹又澀,一個字也呼叫不出。埋伏的掩體工事,有的已不見了,有的只是一具具斷裂了的屍體;在另一些掩體中陸續有人爬出,他檢點了一下,只剩十四個人,其中五個重傷,只好讓他們掙紮著往回爬。他別無選擇,發一聲喊,帶了九個還能堅持作戰的沖了上去。

    炮火摧毀了阻攔前進的鐵絲網,敵人從驚慌中清醒過來,開始組織火力反擊:山下幾個明堡已被打啞,從頂端,從山半腰工事裏,輕重火力一齊發作,在漆黑之中就像是一條條長長的暗紅的蛇信子吐縮遊動,重機槍不停的噠噠聲,沈重地敲擊戰士悸動而緊縮的心。跟在張班長身後的是俞小牛那矮壯的身影,左側是背步話機的婁關銅,右邊的範慶寬一瘸一拐,顯然受了傷。戰前組成的戰鬥小組因爲炮火失誤造成的大量減員而完全亂了套,軍令如山,現在只能是豁了出去,邊打邊上了。他們交替掩護,在山腳的一條壕溝裏,敵人嗚裏哇啦直嚷嚷,婁關銅扔出一顆手榴彈,轟隆一聲,在騰起的煙霧中,他們躍過了溝去,張元祿叫範慶寬婁關銅和另兩個戰士先拿下左側那幾個火力點,自己帶小俞等人沿交通壕而上,靠近中央那個暗堡。炮火已停止對381的轟擊而轉向縱深,那個威協很大,由坦克改裝的活動堡壘已被炮火擊毀,但山上的火力仍很猛烈,所幸探照燈給打滅了,敵人的射擊沒有造成多少傷亡。時間緊迫,連的主力即將按計劃行動,若是不能發揮突擊的作用,打開一條通道,必將使後續部隊造成重大傷亡。張元祿趴在一個陡坎下,這裏是通向山頂的口子,恰好給封得死死的,密集的子彈貼著頭皮飛。他心急如焚,讓俞小牛掩護,自己帶一個人下了交通溝,從側面迂回過去,不料從拐彎處踅出來兩個鬼子,他搶先開火,一梭子彈雙雙撂倒了。這壕溝裏壁挖有貓耳洞,是臨時藏人的所在,還有一個讓他堵在了裏面,那傢夥嚇得嗷嗷直叫,先把槍扔出,然後弓背舉手鑽出洞來,張元祿用繩索把他捆了,扔回洞裏--眼下顧不上,等戰鬥結束後再來處理。

381的守敵遭受猛烈炮擊,驚叫志願軍進攻了,一面胡亂地開火,一面急急呼叫,要求支援。頭頂懸挂起了幾顆照明彈,即刻就有幾個中彈倒下。一排排重炮越過38號落在後方--炮戰開始了!

形勢十分不妙。一開始,就因爲彈著點近了,排炮誤打了自己人,致使突襲部隊還未發起衝鋒便傷亡過半。現在,敵人已從起初的慌亂回過神來,正火力反擊,幸好大炮朝我後方炮兵陣地打去,並未在開闊地帶進行攔截。此時,連的主力正從幾個地段越過了鐵絲網,在火力掩護下漫坡而上。在隊伍後頭,方哲緊跟著張指導員一忽小跑,一忽趴倒,借著慘白的天燈,他看到了衝鋒掩體旁那肢體殘缺的戰友們,橫七豎八地躺在泥地裏。高地上火力調整,作交叉式射擊,把先頭的突擊班死死地壓在一個土坎下。敵人顯然發覺了後援部隊,高地背後的迫擊炮彈"咚咚咚"一個勁往山腳下掉,一些人應聲倒下了。翟連長指揮抗火箭筒的戰士連連發射,摧毀了山腰的兩個火力點,但被山頂那兩挺暗藏的輕重機槍一傢夥掃倒了兩個,火箭筒手瞄準時也中彈身亡,沖上山坡的戰士在左右交叉的機槍封鎖下緊貼地皮擡不起頭來。

  張元祿帶兩人迂回到離暗堡不遠,趴倒在窪處,感受到了那股噴吐烈焰的燒烤,在暫停的間隙,能看到藏匿在黑洞裏的槍筒。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們掩護,趁照明彈黯淡下來時朝前運動,一個斜坡增加了爬行的困難,卻是一個很好的掩護,忽然停下了,一動不動……不會是中彈了吧?俞小牛差點喊叫了起來。身軀在動,在摸索,看他一手握彈,一隻胳膊貼地用力--他是想再近一點,好更准地擊中目標。近了,又近了一些……他擡起身子高舉手臂,可那急速掃射的槍筒像是長了眼,突然轉向這邊,一個長長的連發,他頭朝後一仰,手一揚,搖晃了一下,合撲在地上。那顆脫手的手雷就在他身旁爆炸了,一團火焰之後,張班長再也不見了。俞小牛趁爆炸往前沖,他一直跟隨班長,老班長是他最好的榜樣,此時,他再沒了懼怕,有的只是爲班長報仇的憤怒!一個趔趄,他跌倒了,小肚上粘粘乎乎地,卻不感覺疼痛。身後的戰友們都趴伏著,許多雙眼睛正盯著他,手肘使勁,一點點地挪動著往前,乾脆把槍扔了。(槍膛裏已灌了泥沙,真的是卡了殼。)他身上只剩下一顆大園頭的莫洛托夫式手雷,它能叫坦克趴下,對付地堡就更甭說了,但一定要扔得是地方才行。他見著了班長是怎麽倒下了的,自己再不能有一點閃失了。他,一個剛上陣的新兵,沒啥實戰經驗。憑直覺,意識到越是接近目標也就越安全。左側不遠處,粗長的重機槍槍筒不停地轉動,長長的血紅火舌,一伸一縮忽閃著。快了,用手雷已能夠著了。身後那些擡不起頭來的戰士們心裏喊同一句話"扔呀,快扔呀!"他已進入了死角,血從肚腹往下流,大腿、小腿肚子,一片黏乎乎地……身發冷,心發慌,已不能把這顆大傢夥扔出去了,只能一下一下地盡力挪動往前。

  身後的人看見了。在深夜火光明滅的高地上,一個人那悄無聲息的動作,(緩慢得叫人幾乎窒息)他終於挨近了那個隆起的,用鋼筋水泥築成的堡壘,喇叭狀的槍眼就在一側,伸手可及,正熾烈地噴吐死亡之火。現在的位置是最好的掩護,他已和它渾然一體了,可他赤手空拳--除了那顆手雷。人們全都看見了:他遲疑了一下,把它塞進了槍眼,機關槍像是卡住了似的,忽地停頓,正當部隊躍起衝擊時,可它又激烈地叫喚開了。俞小牛的身影在晃動,像是推搡什麽,這當兒只是短促一瞬,他倒下了,跌倒在槍眼下。也就在此刻,強光迸閃,轟隆一聲巨響,那挺撒野的重機槍再也沒了聲響………………

 

  戰場上就是這樣,瞬息萬變,剛才還是趴倒挨打,擡不起頭來,刹那間就跳躍著漫坡湧上,勢不可遏了。在炒豆似的槍聲和爆炸聲中,敵人慌忙後撒,稍慢些就被截斷了退路,翟連長帶著人一處處地搜索,共逮到三個美國佬,一個南朝鮮聯絡官,搭拉著腦袋讓戰士押送營部去了,隨後趕緊安排重傷員後撤,忙亂中只聽大呼小叫,全都在摸黑進行。雙方因情況不明,停止了炮擊,時不時還有火力偵察的突突聲,從遠處直射過來的探照燈光柱,雪亮雪亮地晃動在"381"山頂,反襯出周遭濃重的黑暗。翟連長知道,這次突襲打了個冷不防,山頭算是拿了下來,但代價太大,傷亡慘重。敵人的反擊隨時可能發起,而且會幾倍於此,他能頂得住嗎?突擊部隊還在掩體裏就遭到自己炮火的殺傷,減員一半,這使他揪心,有一種出師不吉的挫折感。現在,全連除了留守的,全在這裏了,也才不過五六十來人。這裏沒有可以依恃的坑道,只有一個二十來米的山洞,用作物資的儲藏,陣地的構築一律座南朝北,完全不能用,得在南面重新構建。他下了命令: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地形地物,立即搶修工事。親自指揮,督促戰士們挖土擡包,把火箭筒、無後座力炮和一挺重機槍佈置在險要地段。

 連部就安在敵人原指揮部的一個隱蔽得很好的地下堡內,臨時挖了兩個窟窿做槍眼,正好對著南面的山坡。婁關銅背著的報話機出了故障,虧他摸黑鼓搗好了,張指導員正呼叫聯絡,傳來了營長嘶啞的聲音,要他立即報告情況,正講著,突然被打斷了,插話進來的是黎團長:"你說什麽?炮火預襲打近了……"電話裏的聲音響得震耳,提示他天亮後會有一場血戰。下了死命令"不許退後一步!聽清了嗎?友鄰部隊已經出擊,這關係到了全局…………"

張當然知道這話的意思:強攻"381",是中線攻勢的序曲,象一個楔子打入到了敵陣,並牢牢地釘在那裏。以此爲信號,友鄰部隊也已先後打響。這是又一次驚天動地的戰役,如果制定的計劃能夠實現,部隊推進順利,將再次進逼李承晚的京畿近郊--漢江,那時,板門店談判桌上中朝一方的琺碼份量就會大大增加--"牽一髮而動全身",而他們現在摘溜著的這"一發",便正是"381高地"。

天色已微微泛白。陣地上到處是鎬刨鍬挖聲,方哲和婁關銅正在把一包包沙袋壘在一起,築成自己的掩體工事。作爲勤雜人員,他們被補充到班組裏來了,那鐵皮製作的廣播筒,用一根繩子穿著,挂在了後背。雖然沒有直接參戰,可這一夜的緊張和折騰,使他困乏得眼皮直打架。有人碰他的肘子,遞過來一塊壓縮餅子,認出了是範慶寬,方哲聽說他炮擊時挂了彩,生死不明,可這會兒忽又冒了出來!"我想你准是跟傷員一塊兒下去了。"

"下哪呀!哪兒都不保險。"小范說:"我和你們不一樣。這是我立功贖罪的機會。"他灰頭土臉,一雙眼睛可瞪得大大的,就蹲坐在沙袋疊起的掩體裏,看不出傷在那裏。

   天已亮了。日頭剛露了露臉,又躲進雲層裏去了。陰冷的天,霧嵐和硝煙融在一起,彌漫遠近山巒。槍聲已經停息,四下有一陣陣的滾雷聲響,那是友鄰部隊在浴血奮戰。而此間的靜靜悄悄,潛伏著即將到來的新一輪廝殺。待到天已大亮,雲霧開始消散,可敵人還是沒動靜。戰士們一宿未合眼,雖說困倦,但懸著的心一直拎著。忙亂中,方哲忘了自己的職責,忽然想到,就抓起廣播筒喊上幾句,說是宣傳鼓動,可他自己聽著也覺得有氣無力的,這會兒,就連隆隆的炮聲,也不能再讓困乏已極的戰士們感到剌激和振奮………………

 

連載 十五

 

又刮起了風暴——《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

 

 

 

他們在烏龍鄉蹲點,分工包乾,三個人三下裏,一個村一個村地跑 ,一個社一個社地摸,全鄉三十來個村子,有些村幹又不能好好配合,叫人心裏窩火。每天晚上要碰頭,聽完了彙報,楊少興邊談自已做的,邊點撥他倆,教個幾招。這幾招倒也管用,譬如,進村不忙找幹部,先找年輕後生或村校老師聊,一邊幫著幹點什麽,從側面瞭解情況,聽聽議論,然後去社裏清查賬冊,記工簿,耕畜餵養和派工等情況,心中有點數了,再找村幹部瞭解核實。

個把月下來,全區各鄉的情況基本算是摸了個差不多,區復查工作組根據中央文件精神、辦社條件、農戶自願這三條劃分了三個類:一類社較好或尚好;二類社問題多,亟須整頓;三類社不合起碼條件或已名存實亡。統計表明:全區一類社占總數8.5%,二類社40.8%,三類社50.7% 。數位沒公佈,因爲區領導內部意見分歧。若按照復查結論,全區有半數以上社應予撤銷,但區委書記包信良不這樣看,他強調:一,中央精神是"整頓",不是大砍;二,去年建社是經過區裏檢查驗收的,也是有中央文件爲依據的。三,當前的復查工作並未在區委班子裏形成一致的看法。包書記這番話是在區委區府工作會議上針對農村工作部部長老杜的彙報說的,態度嚴肅,話中明顯有所指。宣傳部長林之瑤接著發言,支援包書記的意見,他說:"這麽大的運動,有一些問題和缺點是難免的,我們不能因此就懷疑否定,大削大砍。農業合作化是社會主義革命中湧現的新生事物,對它採取什麽態度,這也是對於每一個同志的考驗 。"

會議冷場,人們交頭接耳嘰嘰喳喳地。作爲復查小組組長,楊少興坐不住了,他開始說話,就復查小組的工作開展作了補充說明。著重敍述了三類社的狀況:有些是一度建社,後又自行散夥;有的把原來的生産互助組登記成了合作社上報了;又有的建社後矛盾糾紛不斷,大部分人又回去單幹了,只剩了幾戶互相換工。楊少興著重指出:對這些有名無實的社實行收縮,暫時停辦,可以起到穩定人心,恢復生産的作用。他引用報表數位,說明這些社所在的村,建社至今,糧食較上一年平均下降35 .4%,蔬菜生産下降了12.5%。他提醒說,如果把這些已經自行散夥了的社再硬捏在一起,那今秋和明年的生産形勢將更加困難。

他說完後,又一次冷場。區裏的兩個頭頭各唱各的調,使其他人只好持觀望態度。

"我看這樣吧,"包書記說:"今天的會先開到這裏,有些問題不一定要馬上得出結論。黨組可以安排個時間開會研究一下,老楊,你看呢?"

正當合作化運動在全國農村緊鑼密鼓開展時,城市卻掀起了一場猝不及防的風暴。五月下旬的一天,他們從鄉裏回到太平鎮,區政府大門口不知什麽時候按了個大喇叭,正在廣播什麽。從聲調和語氣上,方哲心想定是一篇重要的文章。聲音漸漸清晰起來:"這些人,過去說是'小集團',不對了,他們的人很不少。過去說是一批單純的文化人,不對了,他們的人鑽進了政治、軍事、經濟、文化、教育各個部門裏。過去說他們好象是一批明火執仗的革命黨,不對了,他們的人大多有問題。他們的基本隊伍,或是帝國主義國民黨的特務,或是托洛斯基分子,或是反動軍官,或是共產黨的叛徒,由這些人做骨幹組成了一個暗藏在革命陣營的反革命派別,一個地下的獨立王國。這個反革命派別和地下王國,是以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和恢復帝國主義國民黨統治爲任務的……"喇叭裏傳送出來的詞嚴聲厲使方哲想起了"三反""五反"的批鬥。但清清楚楚的"反革命派別""推翻中華人民共和國"等等,卻是歷次運動不曾聽到的。他急切想知道說的是誰,發生了什麽。他和一些人就站在喇叭跟前,直到聽出了一個大概,方才各自散去。

在辦公室裏,他看到送來的報紙上,頭版頭條用黑體字轉載了《人民日報》的《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那是一些從私人來信中摘錄下來的,然後逐條加以剖析批判。信中有"被當作了'圖騰'的小冊子"之語,按語說:胡風把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比作'圖騰'。圖騰是什麽?就是原始民族對一些動物的迷信和崇拜。胡風居然把我們對毛主席著作的信仰和熱愛作這樣的污蔑誹謗,真正是惡毒之極,反動透頂!

信中還有"寧願在空氣壞的洞中多待""要在忍受中求得重生"等話,這是謀圖保存反革命實力,等待時機,捲土重來。又說"爲了未來更遠大的事業"什麽事業?那就是推翻共產黨,推翻新中國,恢復帝國主義和蔣家王朝的統治。在一封信裏摘引了一句話:"好的,讓人們瘋狂,從瘋狂裏滅亡"編者注解說:"胡風集團夢想中囯共產黨和人民革命政權的滅亡。"材料摘引的一些語句,顯得閃閃爍爍,晦澀難解,更增加了讀者的猜疑和警覺。全國解放不久,朝鮮停戰才二年,美帝國主義虎視耽耽,蔣介石派遣特務,國內反革命暗藏分子時有破壞活動,"擦亮眼睛,提高警惕"等標語城鄉皆是。方哲聽著看著感到驚心動魂,對按語所說深信不疑。

 晚上在食堂吃飯,宣傳部的賈佳坐在他對面,賈三十多歲,解放前大學生,是部裏的一支筆桿子,不時在報紙刊物上發表些散文詩歌類的作品。方哲因愛好相投,與他有過接觸,覺得他是個熱情而有才幹的人。正吃著飯喇叭響了,又重播"材料",賈佳凝神地在聽。

"這可真叫'秀才造反'呢!"

賈朝他笑笑,並不說什麽。

"胡風寫過些什麽東西?"

"他也寫詩,主要是文學評論。"

"這些信裏的黑話,要不是有按語,還真看不懂呢。"方哲說:"不知道這些信是怎麽被發覺的?"

賈佳沒有接這個話茬,說了句:"胡風還有個三十萬字的意見書。"

   "是嗎?"這又是他不知曉而急於想瞭解的。

   "是胡風向中央提出的對文藝問題的一些意見。"

   "那上面都寫了些什麽?"

   "是本小冊子,隨今年文藝報的二三兩期附發,新華書店有。"說完便低頭只顧扒飯。

第二天,杜部長將一份減縮合作社的計劃要方哲給楊區長送去,在辦公室,李娜正伏案寫什麽,他交了文稿正要走,楊少興進來了,他讓方哲等著,自己草草看了一下,說:"這份不行了,得重新寫過。"

方哲聽了摸不著頭腦。

"告訴杜部長,三類社要重新劃定,"楊區長把計劃交還他:"不能超過總數的20%。"

"這又得返工了,"方哲說:"一大半要升爲二類社,那升誰留誰呢?"

   "這你們部裏去研究,拿出個方案來,要快。"

看方哲不解的模樣,李娜插話說:"這是黨組開會決定的,懂了吧?"

"衙門裏就這樣,扯皮的事多,"區長聳聳肩:"回去跟杜部長說,是不是就把那些互助組和沒有全部退光的升爲二類。就說這個比例是組織決定的…………"

回去一說,部長沒吭聲,倒是兩個幹事有情緒了,小候憤憤地:"毛主席說,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現在倒好,誰的官大,就誰講了算。"

王玲也想不通:"去年建社時,書記做報告,大呼隆一陣風,說是區裏審批驗收,我們部裏根本插不上手。現在收拾這個爛攤子,他們又護著攔著的,日後生産上不去,打板子又是我們農村工作部。"

杜部長直皺眉頭:"好了,好了,你們少說幾句行不行?"他把面前一堆資料翻弄得滿桌都是。

方哲這幾天對報紙特別留意,大報小報,整版整版儘是揭露和批判,有文藝界的著名人士:老作家、藝術家、電影、京劇、地方劇著名演員;教育界人士、著名科學家、民主黨派負責人、全國勞模等等,凡有頭有臉有地位有影響的無不趕緊表態或撰文口誅筆伐;更還有解放軍戰士,工人、農民、工商界人士、醫衛界甚至胡風出生地民衆的聯名聲討信。《人民日報》專欄標題,先是"提高警惕,揭露胡風",繼而改爲"揭露和譴責胡風反革命集團的罪行",後又改爲"堅決澈底粉碎胡風反革命集團",最後定爲"堅決肅清胡風集團和一切暗藏的反革命分子"一步一升級。一些社會知名人士的文章(包括周揚 郭沫若、茅盾等人)的題目有:《這是個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胡風是反革命的灰色蛇》、《胡風是最陰險的階級敵人》、《披著人皮的豺狼》、《胡風是人民的死敵》、《討伐胡風》等等等等,從報紙廣播得知,每天都有新的揭露,都有人被突然逮捕:從政界、軍界、學界到其他各界,人數之多,範圍之廣,顯已遍佈全國各地。於是,前所未有的億萬民衆異口同聲一致聲討,形成了建國以來一場最大的政治風暴!

漸漸地,方哲對於這類批判文章感到乏味了:儘管標題不同,但內容相仿,都是從"材料"中摘來幾條,根據編者按語,而後進行批判,只是在用語上比起官方來,其嚴重程度,更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跑遍了大小書店,都說《文藝報》二三期老早賣完了,找到圖書館也空手而回。他原本愛好文學,也喜歡寫點小詩小文的,大批判觸發了他的探根究底,不滿於文章中的摘引,他想找原文看看,"五把理論刀子""主觀戰鬥精神"究竟是怎麽回事?看看胡風分子是怎樣"僞裝成革命,隱藏在進步人民內部,制定反革命策略和計劃,向黨和人民倡狂進攻"的。

他跑去找賈佳。那是星期天,老賈愛人小金在家門口洗衣,才三歲的女兒蹲在一邊玩。小金在太平中學教語文,她笑著扭頭示意:"在裏頭哩,進去坐坐罷。"老賈掀簾迎了出來,在客廳廚房餐室三合一的外間,他拉一張椅子讓方哲坐下。

閒聊了幾句,便提到很想找"意見書"來看看,可哪里都沒有。

"你對這本書這麽有興趣?"

"'五把刀子',說得怪嚇人的,這一定就是他的反革命理論綱領了。"

 老賈點起一根煙,抽了幾口,搖搖頭說:"有人是那麽說的,說'刀子'是誇張了,但他說的問題也是存在的。"

這話使他愕然,這是他第一次聽到的不同於報刊和廣播的另一種聲音。

  "是嗎?那你一定是看過了的,說出來聽聽好嗎?"

"小方,你剛從部隊下來,年輕單純。社會是複雜的,有些事知其大概就行了,沒有必要打破沙鍋問到底。"

老賈是善意告誡,可這越發使他想要知道內情。

賈佳從裏屋拿出封信,告訴說,《春風》月刊編輯來信了,對方哲一組抒情詩頗有好評,將在下期刊出,這使他很是高興。詩是拿給老賈看的,是他幫著推薦的,無論在年齡上或學識上,他都把老賈當師長看待。

隔著竹簾,他看見桌上大摞的書,心想其中也許就有"那本"在呢。老賈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笑說:"所謂的禁果,不只是伊甸園裏,也可能是人世間別的什麽罷--你真的想嘗嘗這果子嗎?"

"怎麽是禁果呢,"方哲不以爲然:"要批判它,就先得瞭解它,這是反面教材嘛。"

"看來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了。說實話,這本書我有,但我實在不想外借。"

"這你放心,我一定小心,不會弄壞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老賈感到難以說清,又不願讓這個年輕人失望,他從裏屋拿出一本封面沒有任何裝幀的白皮書來。

"拿去看吧。"他再三叮囑說:"千萬不要轉手,也不要發表什麽議論。"

 他興衝衝地掖著回去了。那時怎麽也不會想到,正是這本被視爲"反革命分子倡狂向黨進攻"的三十萬言書,竟在他心裏攪起了波瀾,激起了共鳴並産生了疑問。中國人很講究"因果",這本書對於他的思想,他的命運,是不是也起到了難以言述的作用了呢?

 於是,他的遭際,他的命運,他在東湖所經歷的一切,便也是可以回溯探源的了。

連載 十七

馬鞍形——農業合作化的一波三折

 五十年代中期,中國大陸的進程正處於三岔路口:赫魯雪夫在蘇共二十大對史達林的批判震驚世界,東歐動亂之兆已現――蘇式社會主義,其魅力頓失。我國土改、鎮反業已完成,農村穩定,工農業生産已由恢復而漸蓬勃,加以朝鮮停戰,正是和平建設大好時機。但,當時面對的是"小農經濟和小資產階級的汪洋大海"――中國處於以美帝爲首的反華勢力和國內城鄉資本主義的雙重包圍之中。這,便是毛澤東對彼時形勢的總體認識,加以台蔣反攻的叫囂,迫於壓力,急於強大,因而造成了求多圖快的決策心理。

但是,誠如所言"外因是條件,內因是根據,外因只有通過內因方能起作用。"內因者爲何?領袖之好惡與意願也。若簡而言之,便是集於一身的封建專制意識與主觀獨斷,剛愎自用的個性所使然。

一九五六年,它曾經被譽爲"大躍進"的起跑線,社會主義革命的"里程碑"。中共"八大"召開,受蘇共批判個人崇拜的影響,"毛澤東思想"的提法從黨章中被刪除;"反冒進"的提出,強調按比例地均衡發展,以及國際共産主義陣營內部由於反史達林浪潮所及,爆發了波茨坦事件和匈牙利動亂,所有這一切--正極與負極纏繞於一根銅棒之上,其最終結果,自然不難想象了。

方哲事後得知,有人檢舉他多次去賈住處,過往甚密。幸虧查無實據,而他又是經歷了抗美援朝的,也就倖免追究了。這消息是李娜透露的,她聽到林子瑤向楊少興打探方的情況。

"運動一來,人不人,鬼不鬼的就多了,你要提防著點。"李娜說。這真叫人提心吊膽,同一個區府大院,見面點頭問好,臉帶三分微笑,真所謂知人知面難知心,不知啥時就讓人家給賣了!

賈佳的被捕,是在全國肅反運動開始不久發生的,但仍然在區府大院造成了震驚,半年來,區裏清查逮捕的反革命分子已有三十多人,(其中十一人是歷史問題,僞蔣軍官、鄉保長、僞職人員等等)批鬥管制四十餘人,數目不可謂少,但與鄰區相比,仍是顯得保守。爲此,包信良書記專門召開了全區政法人員工作大會,號召不懈不怠,趁勝追擊,深揭狠挖,決不讓一個階級敵人漏網!這樣,雖與胡風素昧平生,無緣相識,卻因爲讀過"胡風分子"的書,曾在"七月"上發表過兩篇稿子,便被當作反革命集團成員給抓了起來。可怕的是社會氛圍,可悲的是喪失自信:不瞭解實情的民衆且不必說了,即使是當事人自已,處於那種氣氛下,也惶恐地自以爲罪孽深重――党是英明偉大的,群衆是眼睛雪亮的,誰又敢懷疑,誰又能抗爭呢?

  賈佳是一種類型,楊少興是另一種類型,儘管他倆有著許多的不同,但在"運動"到來之時,他倆和千千萬萬人一樣,也都陷入於自怨自責的痛苦之中。

  賈佳批鬥不久,一天,大院裏悄悄地傳開了一個消息:楊區長被免職了!

 包信良書記是一個緊跟形勢,行動果斷的人。那一日開完了市委擴大會議,他立即去招待所找了省委宣傳部副部長葉雲龍,葉剛被任命爲本市代理書記,取代了被撤換的鮑安民。解放戰爭年代,葉任營教導員,包是通訊班班長,他當然摸透了老首長脾性,知道怎樣講才合適。衣要穿新,人要用舊。他知道老首長出任市第一把手,會給自己帶來的機會和好處。

 太平區位於城北邊緣,工作重心在郊區農村,而當前壓倒一切的中心任務便是"合作化",軍伍出身的他,指到那,打到那,服從是天職,命令堅決完成,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去年開春,他正是以雷厲風行的作風,在太平區掀起了一個引人注目的"入社"高潮--百分之八十多的農戶敲鑼打鼓,踴躍報名,他因此受到上級表揚,是市里"合作化運動"的一面旗幟。但從去年下半年開始,忽又吹起了"反冒進"風,上頭下來了檢查組,把"太平"當作糾偏的重點;隨後,又來了楊少興,負責執行調整緊縮政策,搞什麽調查摸底,將合作社劃分爲一二三類,要把占總數一半還多的困難社給撤了。消息傳開,要求退社的擠破了大門,就連情況較好的一二類社,有些人也開始動搖。包信良自慰的是,從一開始,他就立場堅定地反對這股自上而下的"反冒進"風,反對楊少興的那種求穩怕亂,小腳女人似的猶豫不前。現在,上頭風向又轉了,情勢的發展說明瞭他是正確的;時機已到,他要奪回主動,把礙手礙腳的人打發到一邊去。

 楊少興一開始是從《人民日報》的一篇文章感覺到風向的微妙變化。社論《在高潮的最前面》裏,對農業合作化的迅猛發展作了充分肯定,並措辭嚴厲地批評了"右傾保守"。文章號召在農業集體化高潮的大好形勢下,再接再勵,掀起一個資本主義工商業社會主義改造的新高潮。

 官場上的人,曆練所積,大多養成一種對於政治氣候的嗅辨能力。從標題和字裏行間,他隱隱感覺頭頂的烏雲,有一種難以言狀的沈悶和壓抑。

     帶著李娜,他又去了烏龍鄉,那兒的整頓鞏固已初見成效,只是問題仍不少,尤其是社幹的人選更爲不易,來太平不到一年,接觸實際中,老楊深切體會到搞運動式的大號召大呼嚨,對農業生産的嚴重損害。他現在做的是補窟窿,收拾爛攤子的苦差。儘管自己競競業業,一心想把工作做好,可有些基層幹部就是思想不通,口頭應,心裏怨,變著法兒設置障礙。更使他沮喪的,是《人民日報》的那篇社論,它與年前中共中央《關於整頓和鞏固農業生產合作社的通知》的指示精神截然相反;《通知》要求凡是基本上完成原定計劃的地區,應停止發展,著重鞏固;原計劃過高的地區,可適當收縮。事實表明,鑼鼓喧鬧,口號震天的背後,常常是農民的疑惑,憂慮和觀望。新生事物的産生,鞏固和發展,要有一個過程,禾苗是一點點長高的,孩子是一天天長大的,"揠苗助長"的故事再好不過地說明瞭這個問題。遺憾的是,懂得成語故事的人,未必就懂得用以指導自己的行爲,只因爲他們心中懷有一個急切的意願,一種強烈的自信和衝動。

來到烏龍鄉正是晌午時分,大院裏六七個人正圍著周鄉長七嘴八舌地爭著說什麽。楊少興認出了是阮家塘的,其中一個找過他執意要退社,名字叫三鬥的老漢,邊說邊比劃,那根旱煙杆也就上上下下揮舞個不停。更叫人吃驚的是,一個婦女蹲在地上號啕大哭。見是區長來了,這些人撇了周鄉長,一湧而上圍住了楊少興,嚷嚷要區長爲他們伸冤作主。他好不容易才聽清楚了事情原委:村裏打死人了!死者叫阮大牛,貧農出身,土改那會分到了三畝多土地,一頭大牯牛。去年搞"合作化"村裏鄉裏大會小會,鼓搗著讓人入社。大牛和三鬥分在"前進"社,他一瞧,三十來戶人家,鋤鍬耙鐝堆一屋,可牽牛入社的一個也沒有(有的真沒,有的一聽風聲趕緊殺了賣個肉價)大牛不傻,牽牲口就往回走,牛勁上來了,社幹村幹磨破嘴皮也不管用。這個社當頭兒的鄭二發是個火爆脾性年輕人,說你自願報名加入,不能反悔。那大牛說明擺著的坑坑,我可不能跳。這個說不入社就是破壞運動,那個嚷你小子乳臭未乾倒來嚇唬人!話碰話,氣頂氣,一個要拉牛,一個硬不給。吵著嚷著就動起了手。扭打間,鄭二發一時性子上來,操起身邊套牛的木軛,對著腦袋只一下,把大牛打得趴倒在地,手腳直抽搐,沒等擡到醫院就斷了氣。人命關天,村裏這下可鬧了個底兒朝天。大牛的家人和親鄰風風火火手執刀棍殺向二發家,幸虧躲開了,沒再鬧出人命,但跑了和尚跑不了廟,屋裏屋外,家什对象統統砸了個稀巴爛,就差沒把房子給拆了,這還不解恨,一幫人便又鬧到鄉裏來了。

  事兒正在火頭上,得要儘快平息衆怒,楊少興表態,國有國法,一定秉公處理,查清問題,以法懲處,勸戒他們不能只圖一時的泄憤,也做犯法的事。周鄉長在一旁幫襯著,連勸帶哄地把一幫子人打發了出去。鄉政府大院裏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人,指指點點,嘰嘰喳喳好不熱鬧。周鄉長歎氣說:"這下可好,不知又有多少要退社的呢?!"

  李娜在一旁沈不住氣了:"這怪誰呀?我們工作組下來摸底調查,費好大勁,按整頓鞏固的要求,劃分了一二三類社。這個'前進'社是典型的'湊數'社,沒耕牛,沒好田,更沒個好頭頭,硬是村裏包辦給捏合在一起的。你周鄉長比誰都清楚。"

 鄉長也這麽說:"要按照對三類社的處理辦法,'前進'早就撤了,這打死人的事也不會有了。"

  當著許多人,楊少興急忙岔開,他知道李娜這話是沖著包書記說的。

  前不久,在區黨委會議上,包書記對農村工作部杜部長提出的收縮整頓的措施(解散三類社,穩定二類,鞏固一類)大爲不滿,極力反對--真要是這麽做,全區二分之一的社就完了,這不明擺著是拆他的台嗎?楊少興雖支援杜部長,可也不能頂撞黨委書記,最後搞了個折中,把那些名爲合作社,實是互助組,或社員還未全部退出的由原來的"三類"提升爲二類社。而恰恰阮家塘的"前進"便是其中的一個,從而發生了這一樁可悲的命案。

 楊少興暗暗自責:要是堅持原則辦事,何至於出這樣人命大事,自己對這事也有責任。他不明白有些人心中是怎麽想的:就爲報表上的好看,顯示本區成績,把這麽多不成社的"社"填報了上去,這種瞞天過海,濫竽充數的做法,不知還會造成多少糾紛和不幸啊?

  他有一種隱隱的預感:感到留在"太平"的時日不多了。有種種迹象顯示,中央內部在農業合作化決策問題上存在著分歧,口徑不同,政令不一,他無法想象那些運作於上的頭頭腦腦間發生了什麽,可他已經憂心忡忡於自已和農民們的命運了。

 他的感覺沒有欺騙他。第二天,一個電話,把他叫回了區裏,當他走進會議室時,區委擴大會已經開始了,宣傳部長林子瑤正在講什麽,見他進來,包書記做了個手勢,要大家安靜。

"人都到齊了,現在我宣讀中央頒發的最新文件。""最新"兩字使用了重音予以強調。他從座位上站起來,一字一頓地捧讀文件。在一些重要的,關鍵性的詞語上,使用停頓或反復加以突出。之後,又傳達了市委擴大會議的情況--省委黃書記的講話,以及市委主要領導人的更換情況等。文件只下發到市(地區),與會者中大多數人事先並不知情,毫無思想準備,許多張臉孔上混雜著驚訝緊張和茫然的表情。包書記說:"同志們,毛主席說過:農業合作化是通向社會主義的一座橋梁。所以,對待合作化的態度是考驗每一個幹部的試金石。是積極支援,大力促進,還是指手劃腳,消極抵制?一年來的運動證明,在我們區裏也有文件所說的嚴重右傾保守:不看主流,不看大方向,抓住合作化中某些問題和缺點,大做文章,大唱反調,他們以整頓爲藉口,公然提出要解散全區一多半的合作社,他們打著"反冒進"的幌子,幹著"拆橋"的勾當……"書記說得神情激動,唾沫飛濺。在座的都是區鄉幹部,衆人眼角覰去,楊區長與杜部長正襟端坐,卻掩飾不了臉上的困惑難堪。隨著文件的宣讀與書記的講話,會場氣氛也逐漸緊張凝固,各鄉來的幹部聳起耳朵,唯恐漏聽一字;他們一反往日的愁眉苦臉,嘴角流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楊少興看在眼裏,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酸苦。他瞭解這些人,他們只是按指示執行,根本沒有個人主見。當文件打架時,他們就象風箱裏的老鼠--兩頭受氣。過去的一年多時間,農業合作化運動出現了一起一落的態勢,從村鄉到縣區,無一例外是先緊後松:大宣傳,大鼓動,搞得轟轟烈烈,掀起個高潮來;但不久又吹起了降溫風,說是強迫命令,大呼隆入社,普遍存在土地耕畜折價不公,退社農戶日漸增多等等。幹部忙死忙活,農民意見紛紛,正合了一句俗語:"黃胖搡年糕,吃力不討好。"村鄉幹部一肚子委屈,窩著氣沒處出呢。合作化運動中出現這些問題是明擺著的,搞基層工作的人誰不知道,可這是上級佈置讓這麽幹的,臨了卻讓他們背黑鍋,批評檢查沒完沒了,真叫人思想不通;再說,基層工作就那麽好幹?"百姓百姓百條心",跟農民打交道,可不象坐辦公室那麽舒坦,家門口近鄰遠親的,低頭不見擡頭見,說重了不依,說輕了不靈;老腦筋,認死理,算計小利,大道理不定管用,得勸著哄著凶著,一年前他們讓任務指標壓著時就那麽幹的,這也叫個"趁東風"吧。大呼嚨,一風吹,還真管用。大夥全讓口號鑼鼓給蒙了,以爲"合作社"牌稗一挂,離社會主義就不遠了。誰想到屎殼螂推糞蛋蛋-- 一路臭。這不,入了社沒多久,緊跟著就是一陣子退社風,聽說有好幾處還鬧出人命來了!

  村鄉幹部個個灰溜溜的,半是自責,半是埋怨。可現在,中央新發的文件一讀,加上包書記那一番話,實實是在幹部心裏點燃了一把火--折騰了那麽一番,原來是上頭有人犯了右傾錯誤!原來並不存在"冒進"的問題,原來他們過去執行的路線並沒有錯!這把火燒得他們心裏暖暖的,也燒得他們氣鼓鼓的。他們中不少人剛才還跟楊杜打招呼,眼裏滿是敬意,這會兒便大不同了:開始還只是偷偷地一瞥。隨著書記語氣的加重,性質的嚴重,一些人瞪眼瞅著他倆,一副幸災樂禍的模樣。

  一波三折,政策的改變儘管已有徵兆,但以這種方式,在這樣的場合下出現,卻沒有一點思想準備;鄰座的杜部長目光黯淡,微仰身子,兩隻手捏在一起,指關節發出啪啪聲響。持反冒進的立場,杜和楊是全然一致的,包書記幾次公開批評農村工作部,壓力很大,是楊少興給予了支援。老杜爲人沈穩,做事踏實,農村工作部在運動初期組織入社時,由包書記直接抓,在全區狠刮了一陣"跑步進入社會主義"的風,一不到一個月,一下就出現了一百多個合作社,牆上到處是大紅喜報,村村到處響著鞭炮,人人沈浸在歡欣鼓舞之中。那時,還是副部長的老杜就心裏不踏實。當時是"一邊倒",口號是"向蘇聯老大哥學習"。老杜喝過墨水,他多少瞭解一點中外歷史,知道蘇維埃政權初期的消滅富農,打擊富裕中農的政策,餘糧徵集制迫使一些中農投向白軍。爲此,列寧特地頒佈了新經濟政策,以取代戰時共産主義:允許餘糧歸已,開放集市貿易,團結富裕中農等等,使瀕於崩潰的農村經濟得以繼續維持。他曾在一本內參資料上讀到過早期農莊建立時的殘酷鬥爭,以及東歐強制性的農村集體化運動的嚴重後果,他還記得其中的一句話:"對於農民說來,集體化就意味著被剝奪!"

  他贊同農業合作化道路,但很耽心那種一陣風式的大呼嚨:看似轟轟隆隆,實質拼拼湊湊的合作社,一夜間就冒出了這麽多,農民們爲宣傳鼓動的聲勢所左右,懵懵懂懂,隨大流按了手印,回到家裏一思量,立時便嚷嚷反悔了。毛主席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老杜常想:怎麽個教育法?講"金光大道",講"合作社是金橋"?講多了,再好聽的也成了陳詞濫調,沒人理會了。可就是從來不曾明確講過辦合作社除了"全面規劃,加強領導"之外,是否還應該因地制宜,細細籌劃和準備一些什麽?

  村看鄉,鄉看區,區看市縣,縣市看省,省看中央,中央要等著一個人發話。不錯,有《關於農業合作化問題》的文章,論述了我國農業合作化的道路、步驟和深遠意義,報告規定了方針原則,提出了指責和告誡:有些同志象小腳女人,對合作化運動過多地評頭品足,不適當地埋怨,無窮地憂慮,數不清的清規戒律,看不到運動的主流,犯了右的錯誤,等等。但,問題在於這是一篇提綱挈領的偏重於從理論和路線上來作闡述的文章,至於工作的布署,操作的過程,具體的方案,實施的細則,所有這一切,可說準備不足,極爲粗糙。領袖一號召,黨報一登,上級催下級,幹部催百姓,誰敢怠慢,誰不上勁?沒有經驗,那也難不倒人,都是久經運動的老手,遠的不說了,這幾年又經歷了土改、抗美援朝、三反五反等,懂得怎麽樣宣傳組織和發動群衆。群字邊上一口羊,牧民也同牧羊,要緊的是要有好的帶頭羊--幹部和積極份子。

  包書記講完話後,各單位各鄉鎮相繼發言,一律是堅決擁護中央指示,貫徹執行省市決議,徹底批倒批臭右傾機會主義分子,等等。

  山雨驟至,形勢趨於明朗,風向已變,逆風者又將倒下一批。楊杜默默相視,心照不言,他倆知道,這只是開始,等待他們的還有大會的揭批,和處份決定。

"國民黨的稅,共產黨的會。"這是當時很流行的一句話。比肩而坐,相向而對,這便形成聚集攏合之勢。報告是教育,是灌輸,也是任務佈置,而討論發言則是一種必須的政治表態:贊成或是反對。只是會議從來都是按照主持者的意志行事。中國的傳統,歷來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而入城後的官員,從上到下,是此種習俗的最好的繼承與發揚者。此時,一個幹部正在發言,他便是烏龍鄉鄉長周得發,周鄉長把包書記的話幾乎又重復了一遍,然後上靠下聯,矛頭直指座中人。他說:"區裏的工作組到鄉裏來,說是幫助整頓,其實是給我們添亂子,把幹部撂到一邊,過去決定了的都不算數了:社幹的調整任免,工具牲畜的入社折價,撤社並社等等都得聽工作組的。說是糾偏反冒,我心裏老嘀咕,鄉裏村裏,還不就是個辦事的,上頭叫咋幹,就咋幹,誰個敢自作主張,又咋偏咋冒了呢?聽了包書記的傳達報告,才曉得有人不按毛主席的指示,搞右傾機會主義一套。"周得發還說了阮家塘發生的人命案,他說:"阮大牛爲什麽會死?因爲退社;退社的爲什麽越來越多?是因爲工作組的'堅決收縮'造成的……"楊少興坐不住了,內心的氣憤壓倒了惶恐:這明明白白是在把一切罪責推給他。他看到了人的兩副面孔,兩重心理。在烏龍蹲點時,他沒少和周傾心相談;周也是南下幹部,小學文化,因爲生活作風問題,亂搞男女關係,受過黨內警告處份,所以到今還在鄉裏。楊少興選這裏蹲點,是因爲烏龍鄉的問題比一般的更突出,更有代表性。他和工作組同志沒費多少勁就使周得發在認識和態度上有了改變,對糾偏整頓由不滿到贊同,從消極應付到積極配合。一次閒談中,他說:"楊區長,不瞞你說,我寧願再搞土改,也不願幹這個。"他津津樂道當年鬥地主,打土豪那陣子,那真叫大刀闊斧,得心應手,想咋幹就咋幹,不象今天似的,縮手縮腳,一搞就偏,左右不是人。儘管如此,他和工作組配合得還算好,跑東顛西,做了許多工作,整頓得有點兒眉目了。昨天,阮大牛事情發生後,他當著衆人面說:"文件規定入社要自願,強扭的瓜不甜嘛!要是能按工作組的意見,'前進'劃爲三類,允許退社,阮大牛又咋會死呢?"

  楊少興暗自苦笑:同是一個人,一日之隔,其態度與說法竟如此截然相反!面對侃侃而言,叫人難以斷定那個才是真正的周得發?!

 會議開到十二點半才結束,爲的是人人都要發言表態,明確表示自已的觀點立場。直到散會前一刻,包書記方才宣讀市委的一項決定:鑒於在合作化運動中的右傾表現,楊少興同志停職檢查,杜憲坤同志免去區農村工作部部長職務,聽候處理。

  這雖是意料中之事。但對於幹部的處分,不作調查瞭解,不找本人談話,市委決定便已作出了,這使楊杜二人仍不免感到兀突和難以理解。

這一切就發生在一九五六年-- 發生在遼闊大地上的一幅小小縮影。人事的紛紜和沈浮是如此地不可逆料,一年之後,是"鳴放"與"反右"--"樹欲靜而風不止",再一年,是席捲式的"全民大躍進";繼"人相鬥"之後,便是那古今罕見的"人相食":餓殍千里,慘不忍睹的所謂"三年自然災害"了。若要說"因果",在這兩年的愁雲迷霧之中,是不是已經播下那"籽粒"了呢?

 

連 載 十九

 

我是他們中的一個,

而我又不是他們中的一個。

 

     (一九五八年)

   肩上感覺到輕輕地一拍,幻影消失了,扭頭看時,一張笑得有些古怪的臉,旁邊是保衛科的一個幹部。"到黨委辦公室去。"

要來的終於來了。心裏倒覺一松。合上書他推開椅子,閱覽大廳裏幾十雙眼睛追逐他。"右派份子……"嗡嗡的議論。走到借書處,把書遞了過去,轉身便走。

 "方哲 ,你的借書卡。"上年紀的管理員喚他。

 "謝謝,我用不著了。"

 "什麽 ?"老花眼睛一下掉到鼻尖:"你說什麽?"

 "這是我最後一次借書。李大嬸 ,多謝你了。"

   終於看清楚了他背後的那兩個人,她手裏的書落到了地上。那是一本《西伯利亞的囚徒》。一片霧翳從她眼前升起。

     一小時後,一輛帆布蓬卡車載著他們七個被學校剔了出來的人,駛出校門加速向北疾馳而去。

    "再見,師大。"他匆匆一瞥,隨即啞笑了:"誰知道呢,也許竟是永別了吧。"

     四月的江南。

峰巒連綿的群山一夜間忽而輕盈秀媚了。青翠紅豔,層疊映襯。一棵棵春樹生姿,一叢叢鮮草蓬發,密密的杜鵑花織成了大幅彩綾,近鋪遠覆。

     這是皖南山地最美的季節。

     開始了新的生活。幾排泥牆草屋,搭著上下兩層竹架算是床鋪,一百多人擠塞著。十小時的勞動,二稀一干的粗淡飲食,穢言惡語,爭吵鬥毆,無聊的扯談以及嚴厲的呵斥。所有這些和半月前那窗明幾淨的日子真是不能相比,雖然如此,要讓他選擇的話,他寧可在這吃苦也不願留在那裏受氣。他不是那種低眉俯首逆來順受的人。

    春天的田野使人新鮮,振奮。

    "勞動教養,這有什麽。"他想:“沈重的雷,驚起了我昏昏的酣睡。要活下去,要看一看。"

     天濛濛亮,起床,開飯,整隊出工,在板實的處女上開荒。四齒耙不停地一上一下,赭色泥土一塊塊掘起。頭上蒸冒熱氣,臉上流淌汗珠,人生就是戰鬥——這是誰說過的?在夥伴跟前他不願讓人看出自己的不中用。

    頭頂,白雲高高飄浮。那兒,有叫天子在啁鳴,它振翼頡頏,落到了地上,這才停歇叫喚。

    "可愛的小鳥,它感覺到了春天的歡樂。"他仰臉凝視。

     "我們這裏沒有春天。"顔偉天,那個戴眼鏡的同學感喟地說。

    "那是你的心沒有感覺到春天。"

     "你感覺到了?你快樂麽?"

      "我感覺到快樂。"

     小顔那樣地瞅他,明顯地流露出不相信。

    另一位同學李昌申說:"這只是開頭呢。我老在捉摸唐書記的一句話:你們這些娃娃,不嘗嘗苦辣是不會知道天高地厚的。"

     "我想,我們當時是不是太衝動,太過分了-----"小顔呐呐地說。

     他們向學校寫了信,讓方哲也簽名。他拒絕了,他不願那樣,也不認爲那會有什麽結果。但倔強並不能給他帶來什麽好處。漸漸,他氣餒下來,變得越發地孤癖。他想:要是不能說想說的,那就乾脆什麽也別說。

    荒野,到處淡黃的野花,小小的,纖弱得讓人可憐。但禁不得一柄柄釘耙揮舞,一棵棵都翻壓在土塊下了。

    "可憐的小東西。這是偶而的不幸呢,還是必然的命運。"他不無感傷地想。

    不合時宜是不爲人見容的。他被視爲危險人物,八月的一天,隨同一些人被押送上了火車…………

   在西北高原上的一個叫雙塔堡水庫工地上。挖土、擡沙、拉車、打夯,和所有人一樣,象機器似地轉個不停。大壩在緩緩升高,大壩象一條橫臥的龍,他們像是在蠕動的蟲。

    不僅沒有春天,也難覓生命的蹤迹。從西北大沙漠吹來彌天漫地的大風,積成了浩瀚的沙海。生物匿迹了,間或看到幾叢駱駝剌、芨芨草和細小的沙棗樹打厚厚的沙包裏掙出身子來——它們是這不毛之地稀有的點綴。

    迅疾的昌馬河泛起灰白浪花日夜奔流,捎走了飛馳的時光,捎來了憂傷。太陽傍西的時分,精疲力竭的人們湧進築起高牆的土圩。低矮的小屋,狹窄的通道;長長的地鋪,潮濕、黴味、臭氣,伴雜著哼小調的,啦呱的,叫駡和呻吟,昏暗的油燈,人形象鬼影 。

    他蜷縮一角,被勞累和困乏壓倒了。入睡前,模模糊糊想:"'美就是生活?'不,車爾尼雪夫斯基說得不對…………"

 五十年代末的一個冬天。他從水庫工地調到酒泉市郊的邊灣農場 。真是少見的嚴寒啊!屋檐下的冰棱兒都快挨著地了,紛飛的大雪差點沒把院子填沒。原先人擠人的地鋪空出了一多半——饑餓和寒冷解脫了不幸者的痛苦。一天四兩糜子(一種野生植物種子)的口糧只是二小碗發黑的稀湯。還活著的一個個顴骨高聳,眼眶深陷,手足發麻。不說翻身,連咳嗽也發不出聲來,可人倒是清醒的,一切都明白,只是生命已脆薄得象一張紙了。

    多少次,當他從昏迷中醒來,身旁的難友卻已僵硬了。沒有淚水,靜靜等待死神降臨,而死神確已盤旋在頭頂。也許生命的火焰還不到燃盡的時候吧,他僥倖活了下來。"偶然寓於必然"這全是學究的胡謅,他活下來只是因爲幸運地碰上了一個人。

    一次嚴重休克,他久久沒能醒來,恰好場部來人了,一個高個子醫生踢著他的腳。

    "又是一個,擡走。"

     "慢著。"女大夫俯下身去察看,給注射了一針,送到了場部醫院下面的一個醫療點。昏沈中聽到有人說話:

 "喂,什麽名字?"

 "他還沒醒來呢。"

 "這東西是他的嗎?"女醫生瞅著打開的破帆布箱:一隻黑色的小提琴匣,幾件破爛衣服,倒有大半箱書。一本淺藍色的筆記薄引起了她的注意。她翻看著,蹙起了眉兒。

    他得到了醫療和照料——最有效的不是藥品而是食物:早晚二小碗稀玉米糊,中午半缸麵條。他發覺那個梳羊角辮子的小護士在給自己打飯時總要比別人多一點,在許多雙饑餓的眼光下,這使他很不自在。

    一次,她發藥到跟前,好象不經心地問道:"你家在哪兒?"

    "紹興。"那是他出生的老家。

    "咦,不是杭州 ?"

    "我戶口在杭州。"

    "啊,那就對了。"她笑著自語:"難怪…………"

    他莫名其妙,她怎麽知道自己是杭州的?這個"難怪"又是什麽意思?

   青春是一種活力,具有復蘇和再生的力量。幾個月後,他好多了。長期臥床不起,頭腦和身軀一樣地麻木,除了意識到還活著,什麽也不能想,不願想。現在他掙紮著下了鋪,拄根棍子,在門外走道上一步步移動著。

 冬天還沒有過去,殘雪覆蓋大地,透骨的冷氣使他瑟縮。從敞開的大門望去,黑白相間的曠野,空蕩蕩的大路,光禿禿的樹椏,幾間倒敗的小屋,沒有一絲生氣。過去一段時間所發生的,象頭頂的一聲炸雷,除了使人眩暈震驚之外,不能有其他感覺,他當然不知道高牆之外發生的一切——從一九五八年就開始了的一切。他不知道一股摧心裂肝的"寒潮"正侵襲全國,造成了生機殆盡的冰凍期。但當最初的驚恐過去了,當擺脫了死亡的魔爪之後,他開始思索,他不安地猜想:眼前的這場劫難,難道只是我們這些人受害?他用一句話安慰自己:我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我自己選擇了的,沒有什麽可抱怨的。

     他想得那麽專注,當醫生走近時,竟沒有查覺到。

     "你怎麽出來了。"

     "能走了,我能走了。"他高興得連連說。

    "回到鋪上去。"她可是冷冷地:"誰讓你出來的?"

     "我覺得出來活動活動……"

     "現在活動對你沒有好處,懂嗎?"醫生是這樣嚴厲,他很掃興,但還是依從了。

    他要求取回箱子,小劉霞把一些破衣找來了。

     "我的書呢?"

     "林醫生說了,不准看書。"她板著臉說。

    他只好靜靜躺著,讓思想漫無邊際地跑馬。他想念媽媽,他的可憐的媽媽。那年夏天,他回到杭州,鄰居的孩子象往常那樣在院子裏圍著他叫喚。媽媽從屋裏出來,臉上已沒有了往日寬慰的笑容,只是顯得心神不定。

    "媽媽知道了。"他一陣難過。

    媽媽沒敢多問他,親人團聚,卻沒有歡樂,天真的小弟纏著要買小人書,看到哥哥一臉的陰沈,怯怯地走開了。夜裏,恍惚聽見抽泣聲,他醒了,媽媽坐在床沿,眼裏滿噙淚水,簌簌滴落在他臉上…………

    勞動教養的前幾天,媽媽從杭州趕來,住在姨媽家裏。他去看望,晚飯後,母子沿南京路走著,"相見時難別亦難"此行何去,吉凶難蔔,媽媽哽咽著,竟難以說出一句話來。

    "……當心身體,媽媽不能照管你了。"說著,掩面哭了。他記得很清楚,那晚下著濛濛細雨。路燈昏昏,路上人稀。他可憐起媽媽來了,因爲兒子,媽媽是多麽不幸啊!想要安慰,他裝著並不在意地說:"不要這樣,媽媽,這算不得什麽,我還年輕呢……真的,我倒願意去經歷經歷那種生活……"

    現在,沮喪和絕望緊緊攫住了他。在難以忍受的勞役中,他一直咀嚼陀斯妥也夫斯基在《西伯裏亞的囚徒》中說的一句話:"最徹底地毀滅一個人的辦法,是從精神上壓垮他!"

生活,嘿,生活,不反抗,就屈服!或者是,隨遇而安,逆來順受。他對自己說:"你渴望成爲一個真正的人,但你畢竟不夠堅強。"的確,正因爲他不是一個堅強的人,所以崇拜強者。貪婪地閱讀車爾尼雪夫斯基、別林斯基、普希金、惠特曼、拜倫、伏尼契、左拉、雨果、托爾斯泰、巴爾紮克等人的作品,自由主義精神和戰鬥傳統滲透在他的血肉之中,他尤其喜歡拜倫的一首詩:

      愛我的

      我致以歎息;

      恨我的

      我報以微笑。

      無論頭頂是怎樣的天空

      我準備迎接一切風暴!

 每當他消沈頹喪,只要想起這個跛足爵士,便又振作了起來。

 “我是他們中的一個

而我又不是他們中的一個

在既是他們的思想

而又不是他們思想的屍衣裏

我不曾玷污了自己的頭腦

因此,我才被鎮壓而致不幸。”

 這些詩句,好象是爲他寫下的。

 想想一九五七年的春天吧,心兒在劇烈迸跳:"民主",多麽神聖的字眼啊!自己說話也讓別人說話。在解放後的八年裏,人民民主專政的國家,黨在引導,光明在照耀。進步、繁榮、富強,這是時代的潮流。但是,也有陰暗的角落、垃圾、腐臭亟須打掃。"整風"、"整黨"、"鳴放",熱烈自由的氣氛使一切都得到了表現的機會,充分表露了出來。大字報就像熊熊的火焰。和許多年輕人一樣,他爲色彩繽紛的現象迷惑了。他很年輕,很幼稚,完全不懂生活,又不懂得人是必須適應環境的,倒以爲一切該當適合自己才是。他直率偏激,嫉惡如仇,任性而又衝動,也許,這就是一種悲劇性的人格吧?

    可惜,人們往往只有事後之智。站在一棟高大建築物跟前,你只能看到它有限的一部份;如果離得太遠,你看到的是模糊的輪廓;但是,在一個適當的距離,你就能清晰地看到它的全貌——在認識歷史上,也便是這樣。

    "也許,是我錯了;也許,是時代錯了,讓歷史來結論吧……"他終於倦於自己的思索,沈沈睡去。

連 載  二十一

 

在死神與愛神之間

 

 晚春的一天,他和小劉霞一早進城買藥。一路上她又蹦又跳,就像是剛打籠子裏放出來的小雀兒。一條小小的水渠從腳下嘩嘩奔流,在這沙丘起伏的荒野,它是生命的湧流啊!

    "你來看,"小劉停步在一棵小樹跟前。

    "真是毛丫頭,一棵樹也大驚小怪。"

    "大驚小怪?"她才不受人奚落呢。

    "你知道這是什麽?"

    他端詳了一會:"像是沙柳。"

    "像是?"她不屑地瞪他:"連這都不識,這是椿樹。"

    "香椿,臭椿,這是香椿,不信你聞聞。"

    他摘下一個紅色的小芽嗅著。

   "真是香椿,沙丘地裏還能長這個?"他不得不服貼這個厲害的姑娘。

    她可是又找到了話兒:"香椿可好哩,俗話說'頭刀韭,謝花藕,新------"忽然打住,羞羞地笑了。

    "新什麽了,怎麽不說了?"

     她一甩小辮兒:"不告訴你。"

     "啊,還有秘密呀,不用瞞我,我回去問林醫生就知道了,准不是什麽好話。"方哲逗她。

     "呸,怎麽不是好話,跟你說了吧——‘新娶的媳婦兒香椿頭。’"說著,臉就紅了。

    "原來這樣呀。"他笑了。

    "你呀,真要去問,准保討個沒趣。"

    "爲什麽呢?"

    "林姐姐結婚沒多久,不算新媳婦麽?你要是問,她准得惱你。"

    "她怎麽不把孩子帶來呢?"方哲說。

     "是呀!誰都會這麽說的。林醫生輕易不說不笑。也難怪,她夠累的了,把人家醫好了,自己的病倒加重了,前天還咯血呢。"

     翻過一個丘包,眼前是一條防護林帶,透出朦朧的碧色。稍遠一點,出現三三兩兩的平頂小屋。高挺的白楊樹筆直地鑽向深邃藍天,密密的新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嘩嘩喧響。老榆樹的枝椏上,一隻白藍羽毛的鳥兒啘囀著。她朝他悄悄擺手兒,乖覺的小鳥扭著頸脖倏地飛走了。

     "你瞧你,"她嗔怪地:"叫你輕點輕點,還是驚了它。"

      目送那遠飛的鳥兒,她輕輕地唱:

"在遙遠的地方,那裏雲霧在蕩漾……"

    "沒有音樂的生活是沒有情趣的生活。"他喃喃自語。

    "哎,你不是有把提琴嗎?"

    "弦兒斷了 。再說,說是勞教,和犯人有什麽兩樣?誰還有這個心情。"

    偏午的太陽燥熱炙人,多麽渴望一碗清涼的水啊!穿過林帶,走近村屋,屋前半人深的衰蒿和窗上密密的蛛網,一連幾家都是這般。

    "咦,人呢?"劉霞詫異地四顧。

    從一間矮小的草屋裏,傳出低悶的咳嗽聲。他們剛走近,半掩的門忽地關上了。打門縫裏鑽出了一絲絲青煙。他和小劉對看了一眼,一種說不出的感覺使人寒顫。他倆離開了這個死寂的村落,上了大路。

     在離村不遠的一塊荒地上,一個黑色的東西在蠕動,走到跟前才見是個小孩,他坐在地上,兩隻手按著地一撐一移。地上一條木棍,一隻小籃裏盛著幾把苣苣菜。感覺到有人走來,孩子把搭拉的頭慢慢擡起。叫人好一驚:臘黃的臉面浮腫得像是發麵饃饃,眼睛核桃似的,只剩了一條細縫。

    "小孩,你住哪?"

    孩子呆呆坐著,咀唇動了動,這才扭過身子,指著不遠處一間孤零零房子。用手按地,動著腳,剛蹲起來,腿一軟又跌倒了。方哲幫助站穩,讓他柱著棍,一步一挪。

     一座黃土和卵石砌成的矮牆,圍著小小的院落,一抱粗的老楊樹遮蓋了院牆一角。

     院內正中的一排房屋全扒了,檁木和椽子被抽走,只剩下半塌的土牆。西側有一間廂房,門窗洞開,幾張發黑的葦席歪斜地挂著,遮擋風雨。屋裏時停時續地發出聲響,像是在捶搗什麽。

 "裏面有人嗎?"

 響聲停了,有悉悉索索聲音。

    "有人在家嗎?"方哲提高了嗓音。

    "沒有了……啥也沒了……"聲腔抖抖地。好一會,破席後鑽出個蓬亂的頭來,青黃色的腫臉,滿是驚恐。

  劉霞挽著小孩:"大嫂,這是你的孩子吧。別讓他出去了,他已經不能走啦。"

"尕娃-----"那婦女剛要邁步,忽然朝前傾跌,方哲扶住了她。

 "她怎麽了?"

  "眩暈,太虛弱了。"小劉說:"扶過來,讓她躺躺。"

"屋裏很暗,一股黴臭氣息。炕上一堆破絮,再就是靠牆跟用土坯壘起來的一個小竈,上邊擱著一隻生銹的搪瓷盆,屋中央地上放個小木槽,一根搗棒,地上一小堆不知什麽的東西。方哲抓了一把看時,原來是一顆顆硬得象小鐵彈似的羊屎粒兒。

剛才聽到的怕就是在搗弄這個。去竈頭看時,半小盆墨黑的糊糊,散發出剌鼻的膻臊味。他倆木頭人似地愣愣著,心兒就像浸泡在冰水裏。

     "聽人說外面怎樣怎樣,我都不敢相信……"小劉自語說。小孩倚在炕邊,不停地揉眼。

     "大嫂,"劉霞從提包裏拿出當午飯的兩塊麥面餅遞到她手上:"給,留著吃吧。"

     那女人怔怔地望著,捧著餅子的手象火炙似的抖顫起來。

     上路時的那種歡快心情再地沒有了。不再吭聲,也不找水喝了,只是低頭急急地走。大路兩面是平展展的田地,已是春種時令,卻不見有人耕種,只有兩三隻黑老鴰悠閒地踱著,不時啄食著什麽,地裏有收割時留下的玉米茬子殘留著。

    方哲納悶:"不像是荒年嘛,這是怎麽回事?"

     從前面岔道走來個人,背著小包,急匆匆地。

    "老鄉,"方哲招呼,那人不曾聽見似的。

    "老鄉,趕路回家麽?"

那人站住了,像是什麽剌痛了他,鐵青個臉,眼裏射出兇狠的光。

    "老鄉……"

    "誰是你老鄉?滾開,小心老子宰了你!"

    ………………

     城外到處是面黃肌瘦,衣著襤褸的拾荒人,低頭貓腰,爭奪垃圾堆裏的菜根菜皮和爛芋頭。在一間道班小屋外,一個白髮老人靠牆歪著,陽光已從他身上挪了開去,陰影移過來罩住了他,涼氣侵襲那只剩一絲遊氣的身軀。老人半合眼,微微喘氣,他再也無力挪動身子了。

    城裏,空空蕩蕩,店鋪都已關嚴了門,已經沒有什麽可賣的了。他倆在藥店只買到一點紅汞藥棉和阿司匹靈,其他什麽也沒有。經過一家食品店時,排著一字長蛇陣,好象全縣的人都聚集到這裏來了。不知是虛弱還是饑餓,人們勾頭縮腦,搖晃身體,有蹲著有坐地上的。一個瘦子從人群裏擠了出來,手裏高舉著兩個包子,他剛咬了口,突然斜剌裏閃電似的伸出兩隻手一把攫去了。

     "搶東西了,快抓小偷!"

     兩個十來歲的孩子擠出人堆,邊跑邊往嘴裏塞東西。人們不聲不吭站著,冷漠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

     時間産生一切,時間也抹去一切。那個慘絕人寰的三年已經離得很遠了。死者默默,生者碌碌,但痛定思痛,死者生者不時相逢,泣訴在悲慟欲絕的噩夢中!有什麽比這更使人哀痛麽?有家家業空,有命命如蓬,有冤不能訴,有口不能言,是的,縱然口不能言,心卻在想:這一切究竟是因爲什麽?

一天上午,郵差來了,從挎包取出張東西:電報。

     小劉霞接過來就往外跑,不一會拿著蓋了章的收據打發郵差走了。病員都急著打聽。

     "林醫生家打來的,"說得沒勁打埰地:"她怕是要走了。"

     "要走?"大夥一怔。

     "孩子病得不輕,她媽叫她速回。"

     "她要是走了,這裏咋辦?"

     "咋辦!光是考慮自己,自私。"她一瞪眼:"她早該回去了。這個醫療點早晚還不得撤掉。"

     林蘇一個上午沒出房間。方哲不知怎地,心裏很是煩亂。

     下午,她照例來查房了。象往常一樣,她挨個兒看、問、檢查,叮囑小劉一些什麽,走了。方哲胡亂打掃了一下,出了院牆朝那間小屋走去。新刷了石灰的小屋雪白潔淨,在四周灰黃班駁中,十分地醒目。屋前空地上玉蜀黍正在拔節,向日葵有人把高了,肥大的綠葉象一柄柄蒲扇--一道綠色的圍屏遮掩了小屋,窗臺上擱著一盆淡黃的不知名小花。他正遲疑呢,裏頭有聲音了:"外頭是誰呀,進來。"

     林蘇正俯在桌上寫什麽。桌子右側,小小鏡框裏夾著一張嬰兒照片,捲曲的頭髮,黑白分明的眼睛,胖嘟嘟的臉蛋溢出嬌憨的笑。

    "有事麽?"

   他心裏慌亂起來:"我來……看看你。"

     她微微一笑。

   "你幾時走?"方哲鼓起勇氣,他不敢看她。

     "坐吧,"她說:"走是得走的,可不是現在。"

     他迷惑地擡起眼睛。

     "等把這一攤子處理好了,我就走。"

     "那你的孩子------"

     "是出疹子,有他外婆照料,我不回去也不礙的。"

      說著,急促地咳了起來,她比前些日子又瘦了些,蒼白的臉頰泛出潮紅。

    "林醫生,你自個兒的病……"

     "這裏的事不弄出個頭緒我是不能走的。說真的,這攤子扔給別人我也不放心。"

      他眼裏熱熱地,趕緊低下頭。

"就像個孩子似的,"她這麽想也就把話岔了開去:"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四歲了。"

"和我弟弟一般大。該叫我一聲姐姐。"

     "那這麽行,"他靦腆地笑了:"你是醫生,國家幹部,我是勞動教養人員。"

 "對於我們醫生,除了病情的不同,再沒有其他的不同。"

     她瞅著他,帶點惆悵地說:"我有好久沒接到小弟的信了。"

      "他在那裏?"

      林蘇手托臉腮望著窗外:"不知道,他的命運也和你一樣。"

      方哲忽然想起了什麽:"林醫生,我想……我不知該不該說。"

      "你說吧。"

      "你過去的生活……我總覺得你有什麽心事……"

      "什麽?"她冷冷地:"你很喜歡猜度別人的事?"

      "…………"

     "你憑什麽這樣想?"

      他窘住了,默然不語。林蘇像是惱了似的,俯身書寫,不再理睬他了。

晚上,病房鬧騰開了。輕病號說說笑笑,還有吹彈拉唱的;重病號哼哼著也露出了笑容。劉霞、林蘇來到病房時,大夥那高興勁呀,甭提了。只有真誠愛人的人,才這樣的贏得了人心。

   林蘇高興地說:"娛樂是一種很好的治療,不過亂哄哄的不好,應該組織一下。"節目單很快出來了:獨唱、合唱、快板、口琴,嘿,人才真不少呢。林蘇四下裏瞅瞅:"方哲呢?"

   "他說身上不舒服,沒吃飯就去睡了。"

   "怕是鬧情緒了吧,"她想,於是吩咐小劉:"你去保管室把方哲那把提琴拿來。"

 "琴弦斷了,拿來也不管用。"

 "叫你去拿你就去嘛。"

  琴匣拎來了,林蘇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盒,幾卷銀弦在黯淡的燈盞下閃亮。

  "她什麽時候買的這個呀?我怎麽就沒想到呢?"小劉直嘀咕:"我去叫了他來。"扭頭跑去了。一會兒,方哲跟隨她來了。

   "他裝病不肯來,大家說該怎麽罰他?"

   林蘇把琴弦換好,遞給了他:"拉吧,給大夥助助興。"

    晚會結束時,已是月明星稀了。小劉霞值上半夜班,忙著給幾個重病號發藥。方哲和林醫生走到院裏。

"林醫生,明天見。"

她轉身問道:

"你身體不舒服。"

     "沒有。"

  "那生誰的氣了?"

  "不,沒有。"

    他倆出了大牆,在小屋一側的向日葵旁站住了。他不明白,是一種什麽情緒使自己憂鬱煩亂。清涼的月光傾瀉在遠近郊野,四下靜悄悄地,只有玉蜀黍地裏響著蟈蟈兒時斷時續的叫聲。

   "他多麽孩子氣啊。"林蘇懷著柔情想起弟弟,也是這般的易動感情。她偶而發現那本筆記,他的身世遭遇,內心自白以及那些使人心動的詩稿。是的,這是一個有才氣的孩子,可是,他卻被投進了這個荒漠之地。

    她是個善良的女子,資產階級的家庭並沒有把她薰陶成一個庸俗的愛慕虛榮的人。她是在兩個不同時代,兩種不同環境裏成長起來的。使她早早接受浸洗禮的是"悲慘世界"、"快樂王子"等作品,知識使他過早地成熟,留意到了人間的酸辛掙紮,爲抛入社會底層的人深深悲哀。世界如此大,她是這般小,她爲自己的無能爲力而苦惱。她所能做的,是投以憐憫的目光,把媽媽給的零用錢給了盲者,殘疾人或伸手乞討的老人小孩,常常回家的車錢也沒了,只好老遠走回來。同學們譏笑她是"小善人",媽媽罵她"傻丫頭"。慈祥的媽媽多少次見女兒倚著窗子默默流淚,但是媽媽捉摸不到——媽媽捉摸不透女兒的心。

     她個是多情的女子--這恰恰是她的不幸。當初曉人事,情竇方開之際,少女的癡心彷佛藤蘿一樣以爲執著地攀附就能終身有靠。然而,人生是這般變幻莫測,明媚只是一時,凋謝很快來到------在回顧的怨憤中,她又想起下午他的那句話:"我總覺得你有什麽心事。"

    思緒又轉向了他。她早就像喜歡弟弟一樣喜歡他,而後,漸久漸深,滿是柔情,倒像是一種母親的慈愛。但現在,她忽然覺得事情遠比她心想的要嚴重得多。

   方哲仿佛就要融化了似的。那溫煦的風越發使他心意撩亂。她依著牆,身子微微後仰,在出神地遐想什麽。滿地月光,腳下的濃蔭裏閃動著銀幣般的亮點,明暗相間,忽隱忽現。她就在自己身旁,伸手可及:那頭烏黑的柔發,半闔的眼瞼,那隆起的胸脯起伏波動的是讓人心醉的湧潮,散發出甜甜的芳香……

     這難道是在夢中……

     看他這模樣,她笑了。從匣裏取出了琴,順手安上弱音器:"月光曲,會嗎?"

     他不太情願地接過琴來,側著頭,像在諦聽什麽,一揮弓,輕輕地鳴奏,迴旋在銀白的清輝裏。

      感召,啊,世上有許多感召!而音樂的魅力便是一種神奇的召喚。是小溪嗚咽,還是誰在耳語,緩緩將哀愁傾訴。音律的回流裏,一隻溫柔的手在輕輕叩打心靈的門扉……她返歸於往事的夢境,任憑弓兒揮舞,心兒隨之震顫——淚水悄然無聲。不幸的人呀,你們既已淪落,爲何仍要追逐?難道悲痛永無盡頭,難道淚水竟是醇酒?

     沈寂之後,她低低地念道:"'夢幻者,偏激者,和那些被遺棄了的人們,我就是最愛他們。'"

    "我們是一群被遺棄了的。蘇姐,你是在爲我們悲傷?"

    濕潤的眉睫在抖動,她雙手掩住了面孔:"不,不只是你們,在被遺棄之中,我也是一個。"

他呆呆地看著她,從迷惘中醒來。一種久蓄的感情攫住了他,忽地有了勇氣:

"命運把我們播弄到一起來了。蘇姐,我來給你念幾句吧:'春風不度的玉門關,不見花兒的蹤迹。你,南國的迎春花,爲何開在這裏?金黃的淚珠爲誰抛灑?郁馥的芳香爲誰散溢?在屈辱者心裏,捎來了春風暖意。誰說春天不來這裏,誰說沙漠沒有愛情?一朵美麗的花呀,開在我心裏。'"

他以急切的眼神探詢,而她只是更深地埋下了頭。方哲再難抑制自己,抓住她胳膊,一把摟在了懷裏。

    她掙紮。

    "你瘋了!"她喘吁吁地。

    他是那樣羞愧,掉頭走了。

她喚他,他卻不回頭。林蘇追上前去。

    "姐姐,好姐姐。"她感到腰身被緊緊箍住,灼熱的吻印在了額上、眼上、臉腮和嘴唇,於是,一下就軟癱在他懷裏…………

     愛情,即使短暫觸及,也使人神迷銷魂。此刻,兩顆心交溶一起,摟抱緊緊。啊,但願永不離分。可憐的人,遭受了長期冤屈、迫害、流亡之後,終於有了心之所愛;那纖柔手指的觸摸,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快意。

    激情和狂野感染了她。少女的初戀,婚後的蜜月也不曾有過這般的陶醉。遲來的愛情是一種急切於補償的狂熱。那些追逐肉欲的猥瑣感情怎能懂得兩顆在苦難中締結的心?

     曾經,她把一切奉獻給了一個人,這人卻是個輕薄兒,一個玩弄別人感情的騙子。婚後的一年,入黨的追求,政治的投機,使他在虛榮與愛情的抉擇中並沒有躊躇很久,向這位美麗癡情但卻因出身問題有礙他前程的妻子提出了離婚。她是如此癡心,當他由暗示進而表明自己負心決絕時,她竟然還以爲是逗弄和戲謔。當終於明白了時,對於那虛僞的解釋和做作的溫存,她用一記使自己也震驚的耳光結束了與他的一切。打那時起,對於生活她全然絕望了。她有過結束自己的念頭,使她不忍撒手的是體弱的母親和剛出世的嬰兒。後來,她報名來到西北,用繁重的工作,尋求忘卻和安寧。而今天,死灰竟又複燃,冷寂的心呵,又開始躁動狂亂。在這溫馨的月夜,有說不完的情話,親不夠的熱吻,舔吮愛人臉頰上的淚水,有酸苦也有甘甜。

  "好姐姐,給我說說你那不肯告人的心事吧。"

    是的,她要說,只有他會給予真切的愛,而不是廉價的同情;只有他會給自己以生活的勇氣。

  "蘇姐,沒想到你有這樣辛酸的往事。唉,你說,這一切是因爲什麽?"

    她掠著散亂的發絲,默不作聲。

   "不是解放了嗎?不是新中國成立了嗎?不是都高興得又唱又跳嗎?爲什麽我們不該得到我們應有的平靜和幸福?"

 "不知道,我不清楚,"林蘇說得猶豫,就像是一聲歎息:

 "有些人只求適應,只是忍受,並不去多想什麽。你看,我就是這樣一個人。"

 "不,蘇姐,你聰明,心腸又好。你只是太多情,太沈浸在個人的哀傷裏了。你有沒有想過,你的不幸,不也正是我們這個社會,和我們大家的不幸嗎?"

   她撫摸他臉頰,口裏喃喃地: "也許你是對的,可我不敢這樣想,我是一個弱女子,我只能怨自己命苦……"

 "好姐姐,你要振作起來。你並不軟弱,你捨棄了大城市,來到了這不毛之地,你從死神手裏挽救了我們,你很是了不起……"

  一個熱吻堵上了他的嘴:  "別這樣誇我,"她說:"我不值得你這樣稱讚……"

  "你值得,所有的人都會爲你而傾倒。因爲你不僅美麗,而且仁慈善良,在我們心中,你就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

  "瞧你胡扯什麽,"她裝作生氣地擰他嘴兒:"觀世音有情人嗎?"

  "這倒沒聽說過。"

  "那你這個比喻就不確切了。"

  "可她有金童在身過,那是她最寵愛的。"

    "不害臊,"她拿指頭羞他:"金童是配玉女的,說得不倫不類。"

  "哎,蘇姐,你笑得真美,我從沒見你這樣開心過。"

  "是嘛,那是你的功勞呀。我的好弟弟,我心上的愛……"依偎在他懷裏,半闔著眼,滿是癡迷的神態。

   那些偶而讀到這個故事的年輕人,請想想吧,愛情是什麽?是一見傾心,眉目傳情還是狂歡縱欲?是對於美色的迷戀,權勢的媚態,還是逢場作戲?呵,那些玩世不恭的人們,把愛情當作一杯解渴的濃茶,當感到淡而無昧時,便隨手潑灑。這些人怎懂得真正的愛情——心的對語,情的互滲,一根琴弦上系結著的一對靈魂的共鳴!

 

 載 二十三

 

  

   逃亡,懾人心魂且又前途莫測;對於親歷者,

那是不甘於屈辱的一博。

 

        (一九六一年)

    和田縣位於南疆大沙漠邊緣,背後是連綿不斷,積雪不化的昆侖山脈。貫穿天山南北的公路幹線,到此已接近終點了。六一年年底,數千名勞改勞教人員從甘肅乘火車經哈密被押送到吐魯番附近的大河沿(一個轉運的小站)然後又改乘汔車翻越天山來到這裏。他們被分配到一個維吾爾語叫“英爾力克”的農場。這裏,一望無垠的黃沙外,再也看不到別的。人們從十幾裏外的地方割來了芨芨草,搭起人字形的矮棚。夜裏,人壓人地擠著,還直打寒顫,天明時,蓋在被上的棉襖凍成了梆梆響的硬殼。

     緊接著是挖水渠和地窩子-- 一種新疆特有的住所。在地下挖成二米深,寬長各十來米左右的大坑,用茅草蓋頂,一邊修個踏階上下,這就成了冬暖夏涼的土穴了。

     因爲是新墾區,勞動異常艱苦,天不亮就吆喝起來,天擦黑方才收工。一個玉米麵餅子,一勺玉米糊糊便是一天的給養。斥喝辱駡,棍棒加身,讓人心驚膽顫。在離開工地一百來米的土包上,有幾個荷槍實彈的流動哨兵騎馬逡巡。

    "你他媽的,愣著幹什麽!"疤拉眼揮舞鞭子咋呼,那人一轉身,他舉起的鞭放下了:"挖地,別老站著。"

說實在的,對這個人,疤拉眼打心裏有點怵,幾個月前,讓邢隊長挨拳頭的是他。可這愣頭青也差點丟了小命。疤拉眼奇怪,他怎麽還能活了過來?

     "一定是閻王爺發了善心。"他想。他不能不提防這個陰沈沈的傢夥,說不定什麽時候也給自己來一下子。

     方哲用砍土鏝刨地,感到渾身酸疼,四肢發軟,口裏一個勁淌清水。

     "你到棚裏歇會吧。"李彭年說。方哲扶著砍土鏝不動。

     "去吧,要是問你,我來說。"

      夜裏。李彭年感覺到他一個勁地翻來複去。

     "你怎麽了,小方?"

     "我真是受不了啦……"

     "那咋辦呢?忍著點吧。"

    "老李,"他悄悄地:"咱們不能跑嗎?"

     從失去自由後,一個隱秘的念頭就盤旋在他腦中,時時使自己激動,但從來也沒有嘗試過——不是沒有機會,而是沒有勇氣。他徒然自責,自嘲是"有腦袋沒有腿"。

      老李不象他那樣莽撞,他深知這裏警戒森嚴,茫茫沙海,一眼能看去十幾裏,怎能藏身?走小路比較保險,但如果迷了路,就再也別想出得來。儘管如此,方哲的話還是觸動了他。

一個大風天。那風啊,像是虎狼在奔突咆哮,豆粒大小的石子落在地上啪啪響;下著漫天沙石雨,天昏地暗,他倆和衣躺在鋪上。子夜光景,地窩裏一片鼾聲。悄悄爬起來,把早已拾掇好的東西背在身上,躡手躡腳摸向出口。

      "嘩啦!"踏階旁一塊泥土塌了下來。有人翻了個身,咕嚕著什麽 ,接著又歸於沈寂。出了窩棚,趴在地上,帶哨子的風尖叫著,一陣緊似一陣。四周墨黑,一前一後兩個小光點晃動,武裝崗哨就設在那裏。住地四周都挖了深溝;溝沿還架了鐵絲網,出處只有這兩個哨口。方哲緊跟老李向燈光摸去。

      "站住,口令?"

      他們以爲被發覺了,心跳得擂鼓似的。大風裏聽見對答聲:

     "躍進——還沒換崗呀?"

   "快了。"哨兵答道:"這天氣還查鋪?"

    "是呀,就是這種天氣容易出問題。"

      一條人影打身邊過去了,老李拽拽他,踅向另一頭的崗哨。那裏設有一個木頭製作的崗亭,哨兵在裏頭跺腳取暖,"咚 咚"的聲響在風聲中不大聽得清。李彭年咳嗽著,重重踏著步子。

 "口令?"崗亭裏吆喝道。

 "躍進。快換班了吧?"

  "是啊……你們……"

  "我們二隊的,剛從北頭查鋪來。"

   一盞風燈搖晃在崗亭上,只是一圈微弱的光暈。

   出了崗亭他們繞過幹部辦公室和警衛住房,撇開大路直奔小道。小路是爲了運草方便從起伏的沙丘中走出來的。方哲一步一陷地緊跟著,心裏老嘀咕,生怕走岔了道。想起前幾天割草時,看見沙包上蹲著個東西,灰黃的皮毛,尖長的嘴喙,聳起耳朵,緊盯著他們。

     "這是那來的狗?"

      "不是狗,是狼。"老李說:"要是只你一個,它就跟上來了。"

     他膽怯了。要是在這裏碰上了狼怎麽辦?可老李耽心的不是這個,他正彎著腰吃力地辨認。這場大風使人暈頭轉向了。雖然如此,天明時,那些追捕者卻也難以發現足迹而跟蹤。天是這樣黑,相隔只幾步,老李背的小白包袱也不容易看清。方哲的腳踢著個東西,白生生,輕忽忽的。

    "這是什麽?"他遞給老李,李彭年接到手就扔了:"死人腦殼。"

   "什麽,是骷髏!?"他毛骨悚然。

     "我們迷路了。"老李蹲了下來:"我記得這裏有一條水渠。"他蹲下身子,好象在細聽什麽。

     方哲像是一下了掉進了冰窖。

     "你別走開,我去探探路。"

     "我跟你一起去。"

     "你歇一會兒,我去去就來。"他把包和棍子遞給了方哲。風勢漸漸減弱了。坐在地上,舔著乾裂的咀唇,覺得苦苦地,滿口沙沙作響。一絲寒氣從脊背透出,汗透了的內衣,漸漸在變冷,過度的緊張使他的眼皮發澀。幾米開外,有兩粒綠瑩瑩的光點幽幽地,定睛看時,心裏一驚:"有狼!"抓住木棍站了起來。那條暗影在身邊慢慢轉悠,慢慢逼近,想從身後撲向他。方哲手直發抖,他想叫喚,咀巴卻怎麽也發不出聲來。他舉起棍子,狼從側面撲上來,咬住了胸前的襖襟。他扔下木棍,兩手死命箍牢它頸脖。人和獸滾在沙地上,他乘勢壓住,狼的前爪在他身上亂扒亂撕。方哲緊掐它喉嚨不放,人獸相持,哼哧哼哧地。他聞到一股噁心的腥臭,狼喑啞地噝噝,終於頭沈重地歪向一側。他一陣眩暈,也鬆開了手。

     醒來時,躺在一條潺潺的水渠邊。老李正敲開冰層,用手捧水澆他的臉。

     風勢漸漸平息。月亮在滿天疾駛的烏雲隙縫裏忽隱忽現。逃亡者沿著溝渠往南走,約摸走了四五個時辰,他們要上了公路,才有可能脫險。

     方哲酒醉似的,歪歪斜斜,腳底一軟,跌倒在被割過了的芨芨草的根莖上。

     "我不行了,老李,你管自己走吧。"

"來,背著你。"不容分說,老李馱著他,在深陷足踝的沙堆裏一步步走去。

     邊陲的時令不同口裏。當東海之濱彩霞滿天,旭日初升,這裏正是長夜未央,夜幕深沈。隆冬天氣,滴水成冰,逃亡者的眉須衣帽,那呼出的熱氣在上面凝結成了冰霜。老李汗水淋漓,大口大口喘氣。

     "我自己走吧。"方哲掙紮著下來。前邊,一盞燈兒閃著亮。聽得見輪機在沖激下轉動,發出隆隆聲響,那想必是個水磨坊。從空氣中飄來了莫和煙草的氣息和燒炙羊肉的香味,多麽暖和安適的小屋。可是他們不能歇腳逗留,不敢去請求一杯奶茶。逃亡者的命運,只能是躲避一切人,奔向不可知的遠方………

      當天空泛現魚肚白時,他們正疲憊不堪地休息在一間牧羊人使用過的草屋裏,啃嚼著石頭般的玉米麵餅。

      "這裏離公路不運了,可還是走小道安全些。"

      "老李,我拖累了你。"

      "哎,別說這些了。"他一個勁地直跺腳:"起來,別坐著,要不馬上你一步也挪不了。"

     老李原是搬動工人,四十多歲,一臉絡腮鬍子,長得五大三粗的。五九年,在那所謂"自然災害"時期,爲了活命而外流,因攔路搶劫,殺害幹部未遂被判刑二十年。談起這事,他總是氣憤憤地說:"老子專要和這些戴紅帽子的作對。謊報産量,克扣口糧,拆房子,餓死人,全是這些人幹的。呸,他媽的……"

     方哲剛來煤礦時,李彭年只爲年輕體弱憐惜他。自從因任世仁事打了邢隊長,他感到震驚,著實敬佩這個年輕人。

     "這小子有種!"當邢隊長追查夾層板時,方哲若是給嚇唬倒了,說了出來,說不定自己一樣也會皮開肉綻的,可他硬是咬緊牙關獨自承受了下來。就因爲這,當小方遭到毒刑,被折磨得奄奄一息時,是他央求醫生給看,一日幾次地喂水、喂飯、換藥……

     重上路時,天已大亮了。方哲一瘸一顛地走,身上棉襖被撕成了一條條。走走歇歇,漸漸地日頭長高了。老李眯眼遠眺,見有幾個小黑點在移動,揚起一縷淡淡的幾乎看不見的塵帶,那正是在公路上跑著的汽車。

    方哲在一個地窩邊上坐倒了。這是個廢棄了的窩棚,半邊的草頂給扒掉了,半邊塌在裏面。李彭年心急火燎地:         "這裏不能耽擱,得馬上走。"

      方哲呆呆地坐著,黃黑的臉孔瘦得走了形。正午的太陽暖暖地,沙灘這般寧靜安祥,好象從來如此,好象昨夜並未發生過什麽。

      遠遠地,從他倆過來的高丘上,兩個小小"甲蟲"在緩緩爬著,"甲蟲"張開了翅膀飛也似地沖下谷地不見了。

     "糟,追來了!"老李喊道。他把站著的方哲一下按倒。兩匹馬正在起伏的小丘上一隱一現地奔跑。

     "怎麽辦?"

     "…………"老李凝視著,眼睛眯成了一線。

     "我倆分開走吧?"

     "來不及了,"他打量四周:"你快藏起來。"他指著地窩:"這裏。"

     "你呢?"

     "我把他們引走。"

     "不,老李……"

     "快!"他睜著佈滿血絲的眼,一把將方哲推進坑裏。

    馬兒在鬆軟的沙堆困難地拔步,放慢了速度。

     "看,"一聲叫喊:"那裏!"

     "怎麽就一個?"

     "先逮住了這一個,那個就有了。"

      ………………

    "媽的,這小子往水裏跑。"

      馬腿陷在冰凍覆蓋的草澤裏,動彈不得,大個兒跳下馬來。 "砰,砰!"子彈在空中尖嘯而過。

      "站住,你跑不了啦。"

     李彭年扔了背包,光著腳丫在冰水裏高一腳低一腳地把兩個士兵引向遠處。

     衝鋒槍急速的聲響震驚了曠野。低低盤旋的蒼鷹不安地沖向高空,拍翼飛去。在靠近公路的一條水溝裏,他頹然倒下了,殷紅的鮮血從大腿滲出,染紅了溝裏的冰雪…………

    一個趕"巴紮"(集市)的日子。墨玉縣城裏的一塊空地上,一夜間搭起了許多帳蓬和用蘆葦圍起來的小鋪子:賣麵食的,炸油果的和賣涼粉的。空氣中飄漾燒烤的噴香,融入了叫賣吆喝聲中。沿場子一圈,挨著擺滿了出售土産雜物的小地攤:從木碗木勺,羊皮羊毛和杏仁杏乾,核桃葡萄乾;還有補鞋的,叫賣舊衣的,拎母雞的,牽山羊的……

     冬不拉歡快地彈奏,快速的節奏使人們心兒怦怦地,腳兒癢癢地。男人戴頂羔羊皮帽,穿件羊皮袷袢;年輕婦女頭上是精致的小花頭箍,長長的髮辮拖到腰間,潔白的緊身小襖,罩上黑得發亮的絲絨背心,水紅的長裙象彩霞似地飄曳著,配上一雙黑漆皮靴,顯得撫媚而英武。

     一個年輕人在攤子上吃面。穿件油污的派克大衣,一張扁平臉孔。桌上放著個帆布挎包。他神色不動,但眼角瞟睃著場內外一切。他瞅著一個瘸子顛顛地走進場來。

"也是個漢族約爾大西。"他想:" 怎麽會弄成這副模樣?"

乾瘦的臉像是張黃裱紙。看來約摸三四十歲,破帽,爛衫,汙黑不堪;胸襟和兩袖撕裂成一條條;棉絮羊油似的一塊塊翻了出來,好象和人廝打了一番。

   "要飯的?從勞改隊逃跑出來的?"他捉摸著,於是招手:"喂,老鄉,這邊來。"

   "坐吧。"扁平臉打量他:"從哪來的?"

     "和田。"

     "哦,貴姓?"

     "我姓王。"

      "哪路的?"

     "什麽?"

      "不懂?哈……"他去鍋上端一碗面擱在桌上:"吃吧。"那人瞅瞅麵條,又瞅瞅他。

      "你不喜歡這個?"他說:"我給你拿幾個羊肉饢來。"

      幾個烤得黃澄澄的餅子扔到他跟前。

     "等著,我去去就來。"拍拍肩膀,他擠進人群,一眨眼不見了。那人呆坐著,眼前那麽多色彩繽紛的,他可是一點沒看到;耳邊那些嘈雜喧鬧的聲響他也是無所反應。這人怎麽了,他難道是個傻子白癡?他來自何處,幹什麽的?在人們眼裏,他枯槁憔悴,肮髒襤褸,是乞丐一樣的下賤。

    像忽然消失一樣,又忽然冒了出來。

     "好運道,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呀!"他洋洋得意。

    "喂,你怎麽不吃呀?"他眨著眼:"啊,你沒錢吧?這都給過了的。瞧,"他掏出個鼓鼓的皮夾一晃。那人迷惑地望著他:"什麽?"

     他哈哈一笑,湊近耳邊:"我是鉗工的幹活。"

     "鉗工?"

      "唉 ,你真是個雛兒。這個,嗯,明白了嗎?"他伸出兩個指頭一夾一夾地。

     "小偷?!"

      "噓……怎麽樣,願意和我交個朋友嗎?我叫周峰。"

 載 二十五

 

人——獸性的殘餘

 

 

    一間間矮屋,一塊塊田地,一行行的鑽天白楊飛也似地閃了過去。陸萍和錢輝坐在駕駛室裏,司機從座椅下拎出一隻紅柳條兒編織的精巧小籃遞給陸萍:"維托爾卡的大紅桃,嘗嘗新。"

    "要說口福嘛,就數你們當駕駛員的好。"錢輝說:"車開到哪,就吃到哪。"

"錢科長,這話我可不敢同意。說什麽也比不上當官的呀。動動嘴兒,什麽沒有?再說,跑車與跑車也不同,"司機把香煙屁股扔出車窗:"南路不如北路,短途不如長途。不瞞你們說,前幾年困難時,有人捎運到北邊的羊毛乾果,賣了就夠蓋新房的了。"

說著他忽然想起了什麽:"陸老師,這次和錢科長一起調喀什,正好和你弟弟在一起了。"

    "是呀,聽說我們要調來,他三天兩頭來信催呢,"陸萍細細地剝著桃子皮:             "他信裏還多謝你呢。"

    "來回順便捎點東西,算個什麽。哎,你們小偉是幾時參加工作的?"

    "他六0年陝西醫學院畢業就分配到了南疆的。"

    "小夥子漂亮又能幹,這麽年輕就當上了醫生。哎,陸老師,你知道你弟弟的事麽?"

     "什麽事?"

     "他沒告訴你?"正說著,猛地撳響了喇叭。

     路中央站著個人,叉開腿揮手叫停。車子沖到跟前他才慌忙閃過一邊。

     "他媽的,敢攔車,你想找死。"司機罵道。

     陸萍看到公路邊蹲著個人,車駛近時,他才擡頭:瘦巴巴的臉兒,呆呆的眼神,眉宇間一顆顯眼的黑痣。

     "停一停。"

     "怎麽?"

     "讓這人上來。"

 可車子飛也似過去了。

     "哈,我當是什麽。"駕駛員說:"你們女同志心腸就是軟。這些傢夥不值得同情。你可憐他,他倒像狼一樣打你主意,攔車不說,還硬是搶。前兩年這條路上毀了好幾輛車,貨搶了,車砸壞了不說,連人也給打死了。這幾年,外流、小偷、搶劫、投機倒把也特別多。哎,錢科長,你是公安部門的,你說,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這的確是個嚴重的社會問題,它反映了階級鬥爭的動向。解放以來,每一次政治運動都存在改造與反改造的鬥爭,這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爲轉移的。垃圾總是有的,我們的任務就是清除打掃它。"

     "錢科長到底水平高,有理論,不象我們,說不出個道道。"車子正通過葉城城區,車速降了下來。

     "我看也不儘然,"陸萍插話說:"原因也應從社會方面去找。這幾年實在也太艱難了,那些爲了活下去有時逼得不能不冒險的人,我看也不是存心想墮落的。"

     "小陸在駁你了,錢科長。"

     老錢笑了:"搞教育的大多是人性論者,可是,社會所承認的權威是政治。"

    "就算是吧,讓我們來聽聽你這個權威的實質性見解。"陸萍不肯示弱,她那勻稱的臉兒有一種女性的秀美。

     "還需要說什麽呢?小陸,你這種認識脫離了階級鬥爭根本的立足點。你只從現象而不是從本質上看問題,這是一種溫情主義思想的反映。"

     "你還不如直接了當說是右傾機會主義或者右派思想呢。"她譏諷說:"要是能實實在在而不是用政治套語來分析說明,我以爲要更具有說服力一些。"

     駕駛員老沈側頭看時,錢輝笑而不語。

     "錢科長挂免戰牌了。"

她撅著咀兒:"他心裏在說:'和女人沒啥可爭論的。'這種笑,我可看得多了。"

      老沈咬住嘴唇,硬是忍住了笑,心想:"看來他還真有點服老婆呢。"

     "哎,老沈,你剛才說我弟弟怎麽來著?"

   "什麽?哦,小偉的事你還蒙在鼓裏?"

   "他怎麽啦?"陸萍扭頭,看他笑吟吟地:"究竟怎麽了,你別嚇唬人嘛。"

    "他呀,他得請我們吃喜酒了。"

    "真的?啊呀,這小鬼頭,還瞞我嚴嚴的呢。"陸萍很是興奮:"女孩子是誰?"

    "就是他們醫院的護士,去年從甘肅轉來的。我給你捎東西去時,在小偉宿舍見過。姓劉,也不過二十出頭吧,西安人,工人家庭,共青團員,怎麽樣?"

       他一口氣報了出來。

   "簡直比包打聽打聽得還清楚。"錢輝說著笑了。

     "人品怎樣?"

     "你想想,小偉自已相中的,那還用說嘛。"

     "你到是比著說說呀!"

     "嘿,模樣兒甭有多好了,單那雙水靈靈的眼睛,讓我這個二五老頭也著迷了。"

     "喲,瞧你說的。"陸萍由不得捶了他一下。做姐姐的臉上喜孜孜 ,心裏甜滋滋的。

     "喂,"她推推錢輝:"你看該給他們準備點什麽?"

 "哦,你看得辦,這個家你當。"

 "我看著辦?"她說:"你不想問事咋的?"

 "你看看,怎麽不問呢。我依你就是了。"

   黃昏已經來臨,這是流浪者最爲愁悵的時分。茫茫大戈壁,蕭瑟涼意生,眼見落日漸墜,何處是棲息之處?他倆拖著沈甸甸的雙腿,在漸漸濃重了的暮色裏一步步前行。看來,只好在戈壁灘上宿菅了。勞乏、困倦、饑餓,他們須得休息了,可是爲了不致於在寒冷中凍壞,又只好苦挨著走下去。遠處,有一盞燈亮在緩緩地閃爍。

   "有燈光!"王志叫了起來,他的同伴一聲不吭。

     "老周,前邊有人家了。"

     "那是汔車。"

      漸來漸亮,隱隱聽見轟隆聲,過了好一陣子,一輛滿載貨物的大客車射著雪亮的光柱從身邊開過去了。邊走邊打盹,突然聽到了嘶叫聲,高亢地時斷時續,他倆吃了一驚。一塊大石上,拴著兩頭毛驢,正噴著鼻息,尥著蹶子呢。公路邊黑黝黝土包上漏出來忽明忽暗的火亮。走近時,原來是一個地窩子,頂蓬大半拆毀,被過路人用來燒火了。裏頭幾個人圍著一堆火:一個維吾爾老太婆、一個婦女、一個小"巴郎子"。三根木棒搭成的支架上挂著一個鐵罐,正冒著水汽,滋滋作響。那婦人在火邊烤饢,老太婆嘴裏叨叨不停,小孩緊偎在母親懷裏。

     周鋒湊近火堆,用他那不三不四的維族話和女人攀談了起來。他從挎包裏掏出個饅頭給那小孩,把一塊紗巾給了女人。喝著水,吃著饢,說著,笑著,好象和他們就是一家人似的。

    "喂,來呀,你個呆子。"他把一塊餅子扔給王志:"喂,開個葷怎麽樣?"

     "什麽?"

     "羊岡子約克西(女人漂亮)"周鋒眯著眼說:"長得還可以吧。維族女人有股子浪勁,不信你試試看,保管……"

      "你講的是人話嗎?你要是敢亂來……"

     "嘿嘿……小王,你怎麽當真起來,我是跟你鬧著玩兒的呀。"

   在一堆黴爛潮濕的亂草裏,他倆和衣躺下了。火堆漸燃漸小,寒氣襲來,從頭頂草簷隙縫看見星星眨著冷眼。疲勞、酸痛、愁苦讓他轉側難眠:"苦難的歷程……不幸竟成讖語……後悔了?不。可憐的媽媽……還能支撐多久……啊,給我一支筆,寫下這一切……要活下去……"

   他終於入睡了。一條黑影悄悄摸向對面角落……悉悉簌簌,吃吃的笑聲,急促的喘氣和老太婆的大聲咳嗽混攪在一起…………

   "你等著,我去去就來。"周鋒關照後就走了。

   他們到葉城已三天了,因爲沒證明,只能找一戶人家住下,每天付點房錢。在陰暗的房間裏呆得發慌,王志出去逛逛,他走進一爿書店,架上的書冊吸引了他。四年多了,沒看過一部書,他已和書絕了緣。現在,站在這麽多默默不語的"朋友"面前,久抑的情感忽而復蘇了。他貪婪地東張西望,拿起一本翻翻,又拿起一本,竟不知看哪是好。最後,他挑了一本傳記看了起來。他完全忘了時間,忘了周遭的一切,也忘了自己的存在。他並不感興趣於故事情節——他自己的經歷不更富有傳奇色采麽?他是爲一種強毅的力量,一種百折不撓的精神所吸引。他品咂著一句話:"慈善的行爲不是扔給狗的骨頭,而是當你饑餓得象狗一樣的時候,和別人分享一根骨頭。"心裏的感受呵,真有說不出的滋味。他沒察覺有一個個頭高大的人悄悄站在一旁,已端詳他好一會了。下班時間到了,書店要關門,他這才戀戀地把書放回架上。回到住處,天擦黑了,可周鋒還沒回來。第二天,房東把他叫起,冷冷地說:"原來你們是賊娃子,快滾吧!"

     他不知怎麽回答,半晌才冒了一句:"他怎麽了,他在哪里?"

     "偷人錢包給抓住了,關在公安局。"     他拎著挎包找到看守所。聽說是來看周鋒的,一個民警盤問他:"你是他什麽人?"要把他當作同夥扣押。在看守所所長面前,他爲自己辯護。所長說:"把包放下,你走吧。限你今天離開這裏。"

    於是,他又是孤零零的一個了,他不知自己該上哪里,走哪條道,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麽,也不知還能支撐多久?他只知道必須活下去,他決計沿公路繼續西行。城外,停著一輛已經發動的貨車,一個大個子司機正從溝裏拎水,已是深秋季節,公路兩旁地裏的玉米都已收割了。高高的白楊瑟縮著,地上落葉一片枯黃,他的心也這麽瑟縮著。茫茫大地,竟沒有他立足之地。他悲哀地想起在學校看過的影片:"流浪者",拉茲的命運曾經使多少人感歎同情。而自己的身世遭遇有誰瞭解,有誰憐憫?啊,憐憫,難道憐憫能使你免除不幸?難道憐憫能癒合重創的心?只有弱者才乞求屈辱的同情,堅強的人只是著力於抗爭!

   背後馬達轟鳴,一輛汽車在他身邊停了下來,車門開處,那大個兒探出身來:          "喂,上哪兒?"

     "前邊。"

     "前面哪兒?"

     他竟茫然不知所對。大個兒笑了:

  "上來吧。"

馬達嗡嗡響,塵土紛紛揚,這個苦命人兒啊,象一粒細沙,像一朵飛蓬,隨命運之風飄向遠方。他不時瞅瞅大個兒,消除不了心中的猜疑,難道會有這樣的好心,難道突然碰上了好運?他只能看清司機的側面:長長的眉眼,高高的鼻梁,顯得頗爲英挺。一手嫺熟地轉動方向盤,一手從小箱裏拿出饅頭和水壺給他。

車窗下的擱板上,一本厚厚的燙金書面上印著《簡明哲學辭典》幾個字,他瞅著,心裏癢癢地。

    "從那兒來?"

    "和田。"

     "幹什麽的?"

     他默然。大個子笑了:"你喜歡這本書麽?"

     他感到奇怪。

 "我會看相嘛。"說著他扭過頭來:"是你的眼睛告訴我的。"

    "是嗎?"王志笑了。

"昨天你在書店看書的吧?"大個子說:"我當時就在你跟前嘛。"

 哦,原來是這樣。

    "我也喜歡書,只是不太啃得動。說說你喜歡的書看。"

"《牛虻》,"王志不假思索地回答:

"你看中他的什麽?"

"他的強毅,他那能受苦而毫不訴苦的人的典型。"

    車子在茫茫無際的戈壁灘上飛馳…………

   喀什市區一家飯店。濃鬱的酒香、菜香,色澤鮮豔的各式菜肴,使小小的酒宴充滿了歡怡。

    "我再敬小霞一杯,願你永遠這樣美麗健康。"陸萍把酒杯伸向她。

     "我再也不能了。"劉霞臉上綻開了兩朵桃花。

     "霞妹不會喝,還是英偉代了吧。"

     陸英偉挨她坐著,拿起她杯兒一仰脖子乾了。

     錢輝燃起一支香煙,他也不勝酒力。飯後,絮絮的談話中,不覺日已正午,劉霞起身告辭。

    "英偉送送吧,正好你們一同回去。"錢輝說。

    "我想請大姐陪我走幾步,"她瞅著陸萍:"可以麽?"

   "那敢情好,正想跟妹妹一起聊聊呢。"

穿過十字馬路,來到一個廣場,她倆在椅子上坐下。

"妹妹跟英偉在一個病區?"

     "我們都在內科。"

    "小偉這孩子有點憨,可對人倒是挺實心的,他每次來信總是提到妹妹。"

    "陸醫生爲人很好,給了我不少幫助,我很感謝他的……"

略頓一頓,忽而急速地說:"陸大姐,有件事想求求你……"

   "妹妹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不要客氣,你儘管說好了。"

 劉霞遲疑了起來,顯得心煩意亂地:

 "是這樣的……我聽陸醫生說,錢主任是從和田公安局調來的?"

   "是呀。"陸萍有點莫名其妙。

    "是這樣……我有個親戚,原先在甘肅一個農場勞動教養,去年年底送到和田來了,我想找這個人……"

     "啊,這麽回事,"陸萍笑了:

  "可和田的改造單位多了,有農場,有工礦,有副業攤子,他在哪個單位你知道嗎?"

     "不知道。就因爲這個,想求求錢主任幫我找找這個人。"

     "這事嘛,得要到勞改科去查查名單才能知道的。"

     "有勞姐姐跟錢主任說說,我真是感謝不盡了。"原本緊蹙的眉兒舒展開,笑得很是好看。

     "難怪小偉迷上了她,這丫頭也真討人喜歡。"

     "這人是你的……"

     "他是我表哥。"劉霞低頭擺弄著辮梢兒:"中等個兒,這裏有一粒黑痣。"她用手示意。

     "什麽,一顆黑痣?"陸萍像是想起了什麽:"他叫什麽名字?"

     "方哲。方圓的方,哲學的哲。"

      "不對,不對,"陸萍自語:"多大歲數了?"

     "今年有二十八歲了。"

     "那人看去有三四十歲,"她喃喃地:

    "不像,不是他。"

    "怎麽?……"

    "不是的,不像,"她說:"我們從知田來的路上遇到一個人,中等身材,瘦瘦的,也是這裏一顆痣,可姓名年齡都不對。還有,一個關押改造的人,也不可能有行動自由的呀。"

     "姐姐在那裏見到這人的?"

     "皮山縣飯店。那人一身破爛,要飯化子似的,沒料到拉得一手好提琴……"

     "什麽,提琴?"劉霞像是給螫了一下,臉兒變得煞白。

     "怎麽了,霞妹?"陸萍著慌了:"你身上不舒服麽,我送你回去。"

      "你現在象個跑車的了。"

     他站在旅館臺階上,一套略嫌大了些兒的工裝服,一頂鴨舌帽,腳穿翻毛皮鞋。

     "只是這副倒楣相還沒去掉。"老宋說:

   "幹嗎老苦著個臉,要開朗些才好。"

    旅館裏嘈雜不堪,他們包了一個房間,門一關,清靜多了。老宋在這裏還有一些事要辦,他是烏魯木齊鋼鐵廠工人,這次抽他出來跑外差。白天,王志一人在房裏看書,晚上老宋回來,他們便敞開心懷作暢談。

     這天夜裏,天氣驟冷,小雨霏霏。桌上一瓶葡萄酒,一包花生米,一包白切羊肉。老宋說:"這比和田農場要好些吧。"

   他斟著酒:"來,知道你不會喝,才買的這個。"

    兩杯下肚後,老宋扯開了:"在廠裏,我讀書,人家都笑,可我是實實在在想搞清楚心裏的疑問呀!那些學者們不是避而不提,就是把問題搞得玄玄乎乎。我不知道這種所謂哲理有什麽實際價值?"

    "不過,哲學就是一種抽象。"王志說:"有些東西我們爲水平所限不能理解它,並不等於它無用或不正確。"

    "糟就糟在這裏,"大個子激動地站起來,伸手在空中一抓,好象他正抓住了癥結所在:"不能理解它,又不敢懷疑它,正是這種心理造成了思想上的懦夫懶漢,造成了迷信崇拜。那些騙子和掮客,正是利用這一點大肆販買他們那些荒謬的東西,你懂不懂?"

     "這種看法有道理,但不能絕對化,不能把一切都看作如此。"

     "我並沒有絕對化,我們要抓住問題的關鍵,老弟,我覺得你有些折中主義的味道。"

     "哲學本身就包含有折中、相對論、懷疑和中庸。"

     "好,就算是這樣吧,我們不來爭論這個。"老宋抓起一大把花生:"我奇怪,哲學爲什麽不能從一元二元,從概念到概念走得更遠一些,爲什麽不能聯繫實際解決一些具體問題,比如人性的問題。我同意這是一個帶有根本性的問題。你上次關於這個問題開了一個頭。老弟,請繼續說下去。"

      "我倒想先聽聽你的。"

      "哈,這是考我呢,"大個子斟滿了兩盞:"按照一般的解釋,人性就是人的本性,本能:吃飯、穿衣、找老婆、生兒育女,還有一些別的什麽。這好像天經地義似的:食色性也。從來都是如此。但好像太簡單了一些,是不是就只是這樣呢?我懷疑。還有,'在階級社會裏,只有階級的人性,沒有超階級的人性。'這意思我也不懂。"

      王志說:"我是學文學的。五七年以後,迫使我對政治、哲學進行思考。對人性問題,有些個人的看法,但肯定是不成熟的。"

     "不要客氣了,我正虛心請教呢。"

     "關於人性,從來人們只是抽象地或一般地談論,很少作具體的敍述,指出其確定的內容。這種概念上的模糊必然造成認識上的混亂和議論的空泛。我以爲,人性的內涵包括三個方面:生存、自由和發展。前兩者無須多說,但僅此兩點還不能將人與獸在本質上區分開來。人與動物最大的不同在於:人是具有發展自己能力的生物。這種發展不同於進化論意義上的;這種'發展'是以意識和思維的發生爲前提的,它是人類主觀能動性産生的必要前提。從第一把石斧的製作,第一根長矛的投擲,從由於需要交流思想而出現的第一個手勢或第一個單音節詞開始,人類宣告了自己的獨立宣言——從獸群中分化了出來。這樣,人類的歷程便也開始了!"

    "你特別強調了'發展'的作用,但是,發展本身又是什麽呢?換句話說,什麽是發展的動力呢?"

    "問得好,問題的關鍵正在於此。"王志把手臂一揮:"簡單說只有兩個字:私欲!正如生物學適用於人類一樣,人類也存在某些生物的屬性。要知道,人是從動物進化而來的,爲了生存,人類不僅要和自然鬥爭,也要對付同族類的競爭,尤其是在賴以維持生存的物質匱乏,而競爭者日益增多,日趨激烈的情況下,爲了自己能生存下去,一種與生俱來的私欲——或者說獸性的殘餘便起著動力和杠杆的作用。'民不能無私'。無私亦無生,無私也無史。這是因爲幾千年的歷史中,人是依靠私欲的驅策而行動的。此外,需要說明的是,人性不是今古一般,恒定不變的。它隨著漫長的歷史,經歷了自己的發展階段。簡單說,原始人心目中'善''惡''美'的觀念與封建社會不同,與我們的更不同。"

     "我以爲這話有些道理。"大個子沈思說:"你提到的私欲僅只表現在物質方面,人類在自己的精神領域內是否也有類似的表現呢?"

     "對。這種表現確實是有的,那就是虛榮心。我想可以這樣表述它:虛榮——精神上的自私。一言以蔽之,就是頑強而突出地表現自己。"

     "幾千年來,在人性問題的論戰中,還存在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即性善論與性惡論。你又如何認識的呢?"

    "沒有純粹的不可分的事物,人性也是這樣,它具有兩重性。但是,首先必須弄清'善'與'惡'並不是人性本身。性善論與性惡論都錯誤地把人性的不同表現形態當作人性自身;實際上它們的異殊只是同一事物的兩個不同方面。但是,按照私欲是人性的內核這一點出發,應該說,私欲是惡的內因,惡是私欲的外現。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在黑格爾那裏,惡是歷史發展的動力藉以表現出來的形式。'但也應看到,私欲並不任何時候都表現爲惡,只有在當它破壞了與環境的統一和平衡時才成爲了惡。舉例來說,對愛情和自由的追求是無可非議的,但如果因此而損害別人,便是不可容許的了。"

     "那末,階級性與人性的關係又如何呢?"

     "人性論者強調人的共性,階級論者強調人的差異或不平衡性。如果兩者合一,便是'對立統一'這麽一種表現形式了。也許你會認爲這是一種折中調和的觀點。當然,它不是1+1等於2的簡單程式,在這裏,發展,或者說變化的法則在起著作用。在歷史這個天平上,兩者時而平衡時而傾斜。但是,按照這個'人性是人類共同的生存、自由、發展'的觀點,正好在這裏包含容納了階級鬥爭所佔有的位置。由於私欲而産生的一些人對另一些人的剝奪、損害、暴力,便是這種鬥爭的反映。而當人們的欲望、追求、和行爲與環境保持著適宜與統一時,我們就看到了'真善美',看到了充溢著和諧、協調、情誼等在生存和發展中的熱烈氛圍了。"

     "我相信這是一種值得重視的見解。但是你也許忽略了一點:理智。理智的作用是我深切認識到的,也是人類所特有的。它在人與人之間,在人與環境之間起著調節作用以維持平衡。剛才你說到'人的發展是以意識思維的産生爲前提。'這是否是指理智而言。可不可以說,理智是一種認識事物的能力?在人的一切活動中,滲透了情感的盲目作用,這就需要理性的指導與制約。儘管如你所說,人的私欲是人的行爲的動力,但如果讓其主宰一切而喪失理性的話,那麽,這世界就難以想像了。"

    "那末,人身上潛藏的獸性勢必膨脹,世界也就成爲了鬥獸場。你的這一番話,正好補充了我論述的不足。"王志說。

   老宋幾杯下肚,談興正濃著呢:"喂,老弟,我們不能只就人性談論人性吧?你認爲我們談的這種理論與社會生活,或者說與我們自已有無什麽聯繫嗎?"

   "人性就是你我他,人性也就是每一個人都會有所表現的那種欲念和行爲方式--它特別顯露在人與人的利害關係上。前面我們把人性定義爲"生存、自由和發展",但這並非一個純理論的問題,在實際生活中,它表現得十分地複雜,也就是說,具有多重性。舉例來說吧,會有各種各樣的生存條件,當然也就會有各種各樣的自由和發展的方式,而這一切,全都是在不同的時間和空域裏持續不斷地進行和轉換著。對於它們,你不能用單純的'好壞'、'善惡'來加以判定;你必須歷史地,以發展的眼光來審視這一切,必須從聯繫和比較中來加以認識和區別。"

   "這就是'辯證'和'相對'的觀點'吧?"老宋不以爲然地搖頭:"我認爲,並不是任何事物都得要這樣那樣,來個一分爲二的。有些東西,錯就是錯,對就是對,善就是善,惡就是惡。要不,又怎麽說大是大非,愛憎分明呢?"

   "這並不矛盾呀,"王志笑了"你這樣說,是以當事人的眼光,就事來論事的。我呢,是從事物的聯繫和發展作整體上的認識。問題是,要把這兩者放在一起作關聯性的考量才是。"

    "那就請你回答我的一個問題,"老宋並未被說服:"我相信有絕對的善和惡。你信嗎?"

  "絕對?"王志遲疑了一下。

  "或者這麽說吧:有這樣的人,他窮兇極惡,壞事做盡,民憤極大。這算不算得是絕對的惡人呢?"

   "是惡人,但我不同意使用'絕對'這個詞?"

   "爲什麽?"

   "'善'與'惡',是我們對於行爲的一種認識和判定,但人的思想和行爲是在一定的場合和環境下發生的,後者對於前者有著必然的影響和作用。如果改變一下環境和條件,也許情況就會出現某種變化的。"

  "你這是說'存在決定意識'吧?環境真有這麽大的作用麽?我認爲自己不是個壞人,但如果我被放在了壞人成堆的地方,照你這麽說,我在環境的影響下,也就會變成個壞人了?"

 這回是王志搖起了頭:"我只是在作一般性的推理……"

 "慢著,我在問你哩,你就直說了吧。"

 "在壞人堆裏會不會變壞?這就要看你自己了。"

 "此話怎講?"

 "變化是需要條件的--外部的和內部的。銅在一定的高溫下就會融化,而在同樣的溫度下,金塊卻不會融化。這是因爲內在的因素(質地)不同的緣故。所以,得要看你耐溫耐壓的能力,看你的自持和自製。但最主要的,還在於信念--而意志是信念的必然支撐。"

  "你不是唯物論嗎,怎麽又陷到唯意志裏面去了?"老宋取笑他說。

 "唯意志不對,但無意志更是大錯。有一句詩:'時窮節乃見',這個'節',就是操守,就是信念呀!"

   "十足的書生口氣,又是子雲詩雲裏面的吧?"

   "是文天祥'正氣歌'中的一句,聽聽他是怎麽說的吧:'嗟予遘陽九,隸也實不力。楚囚纓其冠,傳車送窮北。鼎鑊甘如飴,求之不可得。陰房闃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驥同一皂,雞棲鳳凰食。一朝蒙霧露,分作溝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哀者沮洳場,爲我安樂國。豈有他繆巧,陰陽不能賊,顧此耿耿存,仰視浮雲白,悠悠我心悲,蒼天遏有極。哲人日益遠,典型在夙昔。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顔色。'"

   老宋聽著不甚明瞭,但從他凝重神情中可以看出,那意境與精神,他是有所領會的。

   "志士仁人之所以不屈不移,是因爲心有所恃,情有所托--- 但也不等於他沒有缺陷,不犯錯誤;而對有些惡人壞人不能說'絕對',是因爲在某種特定的條件下,他的天良--人性中被深深壓抑了的另一面,或許會被觸動而閃射出一絲光明來。"

    老宋沈吟不語,忽然他擡頭笑了:"我想起雨果寫的《九三年》來了:那個反革命首領叫什麽來著?他對起義的群衆懷有深仇大恨,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可爲了救一個小女孩,他甚至絲毫都不顧惜自己的生命,在這一點,我們甚至感動得把他看作英雄……"

  "是呀,這就是雨果的偉大之處,他深刻地寫出了人的矛盾和複雜;他把歷史的真實,藝術的形象和生活的哲理融入了感人至深的人性的素描中了。"

  "人,獸性的殘餘——半人半獸。我開始覺得你的話有某種道理。也許我們的作家想得和我一樣地簡單,但更多的也許是戒律所造成的顧慮,他們筆下的人物非左即右,好人壞人涇渭分明,一個模子裏倒出來似的。很少有那樣不好不壞,既好又壞的--看來,這些云云衆生的五花八門,才充分體現了人性的複雜和矛盾呢。"老宋說得興衝衝地:"啊哈,這種討論對我來說很有好處。來,現在向羊肉進攻吧。"

 載 二十七

 

都是苦命的人唷…………”

 

    爐火正旺。屋裏進行著一番談話。茶壺噝噝地響,噴出的水汽使得屋裏暖烘烘的。從凝挂水珠兒的玻璃窗望出去,外面紛紛揚揚地飄落著雪花。

    "原來這個王志就是方哲啊,好一個動人的故事。"陸萍感慨地:"我們小偉能夠這樣,也真叫人感動。"

    錢輝皺起了眉頭:"我看不出有什麽叫人感動的,完全是莫名其妙。"

    "要照你這麽說,愛慕虛榮,小人勢利,見異思遷倒是值得贊揚的?"

    "你呀,叫我怎麽說你才好呢。我得要給你提個醒,這個改名叫王志的人,是一個逃跑出來的犯人。對一個犯人的同情,也就是對人民的殘忍。"

    "殘忍?你是說王志?"陸萍很不以爲然:"他這麽一個學生,年紀輕輕就打成了右派,只因爲鳴放時寫大字報,給黨提了意見。你真的以爲他是那種叫人害怕的罪犯麽?"

    "我真耽心,陸萍,這種話如果公開場合下也這麽講,會造成什麽影響!"

     "老錢,一個人在家裏說一種話,在外面又說另一種話,這算什麽人?五七年在學校就是因爲這種性格,我被劃成了右派,前年才摘掉帽子,比起這個王志來,我算得是夠幸運的了。我知道,這事對你有影響,這是我們家庭的不幸。但是,思想上形成了的東西,除非得到生活實踐的驗證,是不可能輕易改變的。我們之間在一些問題上越來越不一致,我覺得很痛苦。"

    "好了,好了,"錢輝心煩地擺擺手:"你總是把話越扯越遠。我們不能不談過去嗎?陸萍,我看你就象小孩一樣任性固執。"

    "老錢,我希望你不要回避問題。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但當問題涉及到實質時,你總是退卻,爲什麽呢?是因爲維持夫妻關係只能如此,還是覺得不值得和我爭論呢?"

     "我瞭解你,陸萍,瞭解你的個性。我是尊重你的。對於在大學的錯誤,我從來也沒有提及過。爲什麽要爭吵呢,爲什麽我們不能和好地生活呢?你可以保留你的觀點,我只是希望你也能替我作些考慮,不要使我太爲難。"

     "我懂了,你希望我做一個賢妻良母,是吧?"她又表現出那種執拗來:"你知道我想些什麽嗎?我很苦惱,我希望你不要喪失你的熱情和正直,不要只從政治概念出發而不考慮生活實際。"

     "我的工作就是政治。如果政治原則也是一種概念的話,我認爲堅持原則並沒有什麽不好。"他站起身來穿戴好衣帽:"我有事出去,晚飯不要等我了。"

   清早,外貿貨棧的一間屋子裏。

     "今天一準走,已經耽擱太久了。"老宋說 :"你得拿定主意。"

 方哲沈吟了一會:"照原計劃,咱們一同去烏魯木齊。"

     "一會兒小劉來了,她願意嗎?"

     "她有什麽不願意的?"

     "那最好,"老宋笑了:"不過,只恐怕好漢難過美人關哪。"

     "開什麽玩笑,事情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那又是咋樣呢?"

     "我們過去在一個農場,是病人和醫生的關係,那時她是個小護士,一個黃毛丫頭。"

      "算了,別三本丟兩本——一本正經了,昨天人家眼淚汪汪地,瞞過誰了。"

      "老宋,你知道什麽,話說起來長了,她這是爲了另一個人。"

    "還有另一個人?嘿嘿,有意思。"正說著,劉霞推著車子進院來了。

      "姑娘,你好早啊,怕我們偷跑了不成?"

      "宋師傅,你真會說笑。"

      "小陸同志沒一起來?"

      "他有事。"

      "那你們談吧,我去收拾東西。"

      "這人挺有意思的,"她坐在鋪沿:"你們認識很久了嗎?"

 "在葉城戈壁灘上,正是我窮途末路的時候。虧了他,要不,也許就葬身在那裏了。"

     她睜大眼睛聽他講,彷佛看見一個一身破爛,化子似的形象。想問,又咽了回去。

     "林醫生的信呢?你說今天帶來的。"

     "沒帶。"

     "怎麽,忘了?"

     "沒忘。"

     "他莫名其妙,瞅著她靈巧的小手玩著辮梢的蝴蝶結,解了結,結瞭解。

    "哼,昨天人家正經跟你說,你不當回事似的,現在又問。"

    "怎麽不當一回事,"方哲分辯:"不是有人在跟前麽……"

     "哦,這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麽?虧你還是個男子漢呢。"

    她想爲了找他,蘇姐和自已操的心,眼睛又潮熱起來。見她用圍巾揩淚,忙掏出手絹遞給:

"小劉,是我不好,別哭好不好?"看到這番情意,不禁羞愧;因爲蘇姐,也真想慟哭一場,

    她看出來了:

    "信呢,也不消我送來,"她說:        "要真心想著,你自個去看。"

   怎麽對她說好呢?看來,爲走的事得磨一陣子嘴皮了。正躊躇間,她問道:"你以後打算咋辦?"

    "我和老宋商量了,一起先去烏魯木齊,不拘幹什麽,先安下身來再說。你看呢?"

"我不同意。"她乾脆得很:

"你得馬上回家。現在各地都在給右派摘帽子,遷送回原籍,你不用顧慮什麽。回家一來看望你媽,二來林姐姐病得厲害,她想念你,好歹吧,也得讓她見你一面。她在一天,你守著一天,她要是不好了……"她垂下頭去,把那條手絹兒在手指繞來繞去:"那以後的事,你自己安排吧。"

      看他怔怔地不作聲,她急了:"怎麽了,你倒是說話呀!"

    "小劉,我的心……我是恨不得馬上就能回去……"

     "別盡說好聽的哪,要不爲你,蘇姐會……你這人有點良心沒有?"她瞪著他,著實又恨起他來。

    心裏一陣激動:"別說了,爲她,我還不能去死麽?"

   "什麽死呀活呀的,誰要你死?你這個人……你說,你打算怎麽辦?"

    沒等他開口,就有了決斷:"我這就給你準備去,你跟我走,先找個地方住下再說……"正說著,老宋進來了。

   "小王,快準備一下吧,吃了中飯就走。"

    劉霞朝他使眼色,方哲卻是不吭聲。她站了起來:

    "宋師傅,他不能跟你一塊走了。"

    "怎麽,變卦了?"

     "…………"

     "嘿,我說你過不了這一關吧。"大個子朝向她:"小劉,他是我一本活字典,你把他從我身邊帶走,我可不答應。"

     她臉兒緋紅:"宋師傅,我知道,你救過他,你待他好……"

     "到外頭把車子看著點。"他關照方哲說。

    "姑娘,我問你,"他說:"你很早認識小方了,你瞭解他嗎?"

     她變得靦腆起來,遲疑了一下:"我瞭解。"

     "那麽,我再問一句,"他神情顯得嚴肅起來:"你愛他嗎?"

     她一下扭轉過身子去。

   "我不是和你說笑話,我問的是實話。"

     劉霞心裏有說不出的味兒。

"不,"頓了一頓:

   "他心裏有著另一個人。"

    冬天的夜,漫長而酷冷。朔風呼號,時而在電線杆上尖嘯,時而又嗚嗚地象一隻受傷的狼。城市蹲伏在濃重的夜幕裏,稀疏的路燈好似點點半明半滅的鬼火。

    在郊區的一條馬路上,一爿店鋪門前,高高的路燈照出晃動的人影。突然,一聲玻璃破碎的聲響,路燈忽地滅了,溶入一片漆黑。輕微的鐵器撬動,開門的吱吱聲響,隨後又歸於寂靜…………

     郊外,兩個人在狂風之夜艱難走著,一個肩上扛一包東西 ,壓得彎腰曲背地。他們在一間孤單的小屋前停下了,矮個兒用力推開了打裏頭頂上了的小門。

     "誰呀?"女人怠懶的聲腔。燈旋亮了,半裸的上身從被窩裏鑽了出來,接著又探出一顆禿頭,睡眼惺松地瞅著進來的人:

     "弄來了麽?"

     "拿酒來。"矮子凍得直哆嗦:"這個鬼天氣……"

    風兒緊叩門窗,窗紙啪啪地響,晃動的燈光一明一暗。矮子對身後的那漢子:"蹲那不冷麽?你這傻子,來,喝杯暖暖身子。"

     "俺不會。"

     "幹這行就得要會這個:色迷心,酒壯膽,對麽,二妞子?"說著,趁添酒時捏了一下奶頭。

     "啪"地一聲。"這個死矮鬼,想討打。"

     "哈哈……喂,胖子,別狗戀熱窩了。東西在這裏,一手交錢,一手交貨。"

      禿頭慢吞吞披衣下床,彎腰在地上點貨。"三十雙,"他直起身子:"二三得六,六十塊錢。"

      "什麽,這鞋子你只出二塊一雙?"矮子叫了起來:"要鞋票公家牌價還四塊五一雙呢!"

      "不願拉倒,"禿頭一屁股坐在床沿,打著呵欠:"我脫手才二塊五,一雙五毛,還得東跑西顛,我圖個屁。"

      "老胖,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那次生意你不賺個對半,我們起三更,撬門鑽洞,擔著風險……"

      "你擔風險,我呢,"禿子氣呼呼地:"市管會那些人的狗鼻尖得很呢。我不怕傾家蕩產,不怕吃官司麽?"

      "好了,好了,誰不知道你老禿是摳屁眼舔指頭的好佬,算三塊一雙吧,不能再少了。"

      "二塊五一雙, 不能再多了。"

      "看你們雞爭狗咬的,常打交道的,有什麽不好說的,"那女人走到禿子跟前:"人家拿命換來的,你也不能摳那麽死呀。"

 "太便宜他了。"禿子咕嚕著,一面穿戴好:"把貨送我家去。"

      矮子對門口那漢子說:"你等著,我拿了錢就來。"他扛起麻袋,扭過頭說:"二妞子,等我回來咱們吃盞交歡酒吧。"

    "呸,你個矮鬼!"

      開門時,一陣冷風幾乎把燈盞兒刮滅了。屋裏靜悄悄地,二妞子回到床上焐被窩。那漢子仍在門口蹲著。燈光一抖一抖,屋裏一明一暗,二妞子再也沒了睡意,心裏空空蕩蕩地,她瞅著那漢子心想:

 "倒像是個老實巴交的。"便說:

"門口有風,到裏頭來坐吧。"

 他乾咳一聲,慢慢挪動身子,在破桌邊坐下了。

    "你叫啥?"

    "馬拴子。"

    "住哪?"

    " 甘肅安西。"

    她下了床從籃裏拿了幾個饃:"湊合著填肚子吧。"那人接過來就大口咬嚼起來。

   "不喝點酒嗎?"他搖搖頭。

   "你家裏有啥人?"

  "老娘、小孩、老婆、弟弟……"

 "一大家子人,你怎麽就跑出來了呢?"

   拿饃頭的手慢慢放下了,他眼睛直愣愣對那一跳一跳的燈盞。

  "老婆捨得你走?"

    他咀唇微微抖動:"死了……都死了……"

    "都死了?"

     他劇烈地咳了起來,好一陣才喘過氣來。她一陣寒顫,渾身冒起雞皮疙瘩。回想起了自己一家:她是安徽肥東農村的,大躍進時,公婆餓死,她抱著小招弟跟丈夫流亡在外,沿途乞食。招弟死在徐州,丈夫和別人一同盜竊糧食被抓進公安局判刑勞改。她又被人販子騙到甘肅,以後,她逃到了新疆,流落在喀什,靠著這半開門的勾當活命度日。日子一天天過去,心也一點點麻木了,她不再以自已的行爲羞恥,別人的侮弄也不再使她憤恨。對她說來,生活象陰溝裏的臭水,她只不過是裏面的一塊破爛。有時,她也想起往事:那合家團聚的日子,丈夫、孩子、小屋小菜地……但只是片片斷斷,一掠而過,她不敢多想,只是渾渾噩噩地活著。

       "你咋相識趙九的?"

       "我,我要飯,他給吃,叫我給他望風,扛東西……"

       "他要你給他賣命!這個矮鬼,壞得連狗都不吃。"心想:這人也太傻了。

       "他給了你多少錢?"

       "沒有,他說,東西出手,分我一半的。"

       "你等著吧,一個子兒也到不了你手。這個矮鬼,黑心鬼。"她不忘受他欺淩的事。

       "那,那我咋辦?"漢子站起身,慌亂地說。

       "我跟你說,大哥,你是個莊稼戶,不是那種偷雞摸狗的人。這碗飯不是你吃得的。還是回家吧。"

       "回家?"他頹然又坐下了。       風小了下來,遠遠傳來公雞的打鳴聲。

       "天快亮了,你走吧,有人看見不好。"他失魂落魄地走向門口。

     "等一等,"女人在床幫摸著什麽,下了床,把幾張東西塞在他手裏:"你拿著過兩天吧。"

       "大姐,你……"

       "拿著吧,都是苦命的人唷……"

       剌骨的風叫人直哆嗦,一條黑影在濛濛的晨光裏遠去了。關上了門,她深深歎了口氣。

連 載 二十九

“這東西是我給他的。”

   明兒一早就要走了,他躺在旅館的床上。他要定下心來想一想。四年前,從開除學籍,勞動教養起,他就一直在底層掙紮,屈辱欺淩,苦力勞役,人的尊嚴不值一文,人的權利剝奪殆盡,青春虛度,骨肉分離,這一切,僅只因爲幾句激憤的話,幾張出自義憤的大字報。難道在憲法對人身保障有明文規定的情況下,竟然可以在某個人的意志下如此肆無忌憚地摧殘人權,扼殺思想,逼害和毀掉千千萬萬!"民主 "的粉飾被暴力沖刷得一乾二淨,出現了一方面是萬馬齊喑,鴉雀無聲;另一面又是歌功頌德,假話泛濫的扭曲了的人性。但是,嘲弄歷史的人終將爲歷史所嘲弄。報應是酷烈的,遭殃的是云云衆生,餓殍遍野,城鄉蕭疏……他算得了什麽?他只不過是大河的流沙一粒,他的命運只不過千千萬萬中的一個。他曾有過美好的過去,但只曇花一現,便倏然消失了。被不公正地扔到了社會的最底層,開始了千險萬苦的磨難。在繁重的勞役和精神虐待中,再沒了虛幻的美夢,但迫害並不能使他屈服順從。他緘默,藏悲憤於心中。監禁、苦役、流放,度日如年,心灰如空。那黑色的翅翼頻頻掠過他頭頂,似已陷於無可挽救的滅亡。但是,造化有時也顯示出奇迹,一種偶而的僥倖,他竟然逃過了死神,活了下來;讓他喜出望外的是,那可遇而不可求的愛情竟不請自來。啊,再沒有什麽能比這母親般的仁慈,姐姐似的溫情,情人樣的熱烈更使人心醉的了。"啊,蘇姐!"他從心裏呼喚。

     而這只是誘惑地一笑。方才沈浸之際,卻即刻被生生拆開。他因言語不慎,被視爲堅持反動而投入了煤礦,過起了真正的囚犯生活。他不懂得委曲求全,卑躬曲膝,因此招來了橫禍,被打得皮開肉綻,血迹模糊,死去活來。入疆後,他和人又冒險逃跑,成了一個逃亡者,一個政治上的黑人。他的命運是到處流浪,奔向遠方。但是,小劉爲他作出了安排:必須先償還宿願——回去看望媽媽和蘇姐。

     小霞成了他的監護人。這個過去的黃毛丫頭,儼然大姐似地行使管束,這叫他不免羞慚。她這樣對自己,只是因爲蘇姐麽?

他仿佛意識到了另一個異性的情愛。

"不,我不配,而且蘇姐……"他想:算了,再不可自作多情的了。這一切只是一種錯覺罷了。

     輕輕的叩門聲。劉霞拎只小皮箱進來,她是提前送行來的。打開箱子一一交代說:"這是換洗衣服,這是路上吃的,這是帶給蘇姐的幾樣東西。錢就放在這小包裏,要收好了。"

    她拿出一件橘紅色黑絲鑲邊的毛線衣:"這件你穿上,把你身上的毛衣換下來。"看他困惑的樣子,就說:"身上這件換給我吧,我也留個她的紀念。"

     "換什麽,你拿去吧,也不虧你和蘇姐要好了一場。"說著就脫。

    "我要你穿上我的這件。"

   "那有男人穿這麽花俏的。"

    "怎麽,蘇姐這件帶花的你都穿,我的就不行?"

     "到底那件還素雅些。"方哲說:"你看……"

     "不換就算,我就知道你捨不得。"她賭氣把衣服擲還他。

 "你看你,"他只好讓步:"別翹咀兒了,我穿,我穿。"她這才噗哧地笑了。脫衣時,她瞥見襯衫裏露出的一點什麽。"你身上怎麽啦?"

"呵,沒啥。"

小霞一把拉開他的手,看見的是一塊銅錢大小的傷疤。

    "你想要我感冒呀!"正慌著遮掩,讓她一下將衣衫掀開了---幾處已經癒合的傷疤,皮肉上一條條永遠去除不掉的斑痕,像是褐色的文身,又像是虯結的枯藤。她直愣愣瞅著,忽然,一下撲到他懷裏,哭出聲來。

     "小霞,不要這樣。"他慌亂地連連說。她只是哭個不停。

   方哲撫摩她俯著的頭:"好妹妹,別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嗎。"

   她臉兒埋在他胸口,手兒撫摸著身上一處處的傷痕,哽咽地說:"他……他們把你打成這樣……"

      方哲替她揩去淚水:"快別這樣,小心有人看見。"

      她推開他,站了起來。方哲握著她手兒:"小霞……"

     "我還小嗎?"她一臉的嗔怪。

     "霞,我的好妹妹。"他動情地喚她…………

    市區小土山上,築起了高高圍牆,遠遠望去,好象城堡似的。塗刷過的粉牆,石灰已剝落不少,牆上歪歪斜斜地寫了一行大字:"歡迎支邊青年來此參加建設。"大門口挂著一塊木牌:"喀什市外流人員遣送站"。門口坐著個三十來歲戴紅袖章的男子,瞅著每一個進出的人。裏面一個大院,一個個隔開的小房間,鴿籠似的,有躺著的,蹲著的,坐著的;有三五一堆聊天的,有支個盆兒燒東西的,有拿件衣服兜賣的,也有罵娘鬥毆的。一個個面黃肌瘦,神情萎頓,就像是幾天幾夜沒吃沒睡似的。

      "大姐,你喝點水吧。"一間屋裏,十來歲的小女孩蹲在一個女人身邊,手裏端著一隻杯子。她撐起身子,就小孩手中喝了兩口,直皺眉頭:"苦,哎喲……"頭髮披散,臉兒通紅,呻吟著又躺下了。身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婦女,打開了自己的小包袱:"咳,喝口水這麽難,又黑又臭,陰溝水一樣。"她取出一塊玉米麵餅,看看,搿了一小塊:"給,二妞子,強著吃一點吧,老不吃架不住呀!"

     "大嫂,我,我怕是不行了……"

     "不要緊的,二妞子,你這是打擺子,只要燒一退就好了。"說著在她頭上一摸,嚇了一跳:"呀,滾燙的呢,怎麽辦?這鬼地方連看個病也不能的。"

     院裏鬧起來了。"咣當"一聲,一隻盆兒被踢了個底兒朝天,麵糊糊象屙稀似地淌了一地。兩個人對罵著,摟在一起撕打,一個孩子趴在地下舔那東西吃。

     牆腳跟,幾個人曬著太陽在聊天。一個說:"……口裏的人怎不往這塊跑?有吃的嘛:牛羊肉,包穀饢,吐魯番葡萄哈密瓜,阿克蘇羊岡子(女人)一朵花。口裏呢,前兩年連樹皮都啃光了。"

    "過去要飯好要,現在不行了,維族人看見就'漢族賊娃子,漢族賊娃子'叫,攆我們走。"

    "嗨,這能怪誰呀,有本事的到那不是吃香的,喝辣的?草地上'奎以'的'約克'嗎?(羊沒有嗎?)一把'皮牙克'(小刀)就行了,烤羊肉味兒可香哪!"長著個扁平臉孔的人說,他穿件油垢的破派克大衣。

     "要是沒有火也不中用呀。"有人這樣說。

     "笨蛋,這還不容易。掏點棉花在木頭上狠搓,瞧,就這樣。"他邊說邊做動作,顯然是個老把式了。

    有人問他:"小周,你是怎麽從葉城看守所跑出來的?"

  "看守所算個球,能把我怎地?常來常往嘛。"他說得口迸唾星:"那土牆只一人多高,。晚上放風,我把一個木頭墩子挪到牆邊,瞅准看守轉身走開,我踩在木墩上,手搭牆頭,引體向上,一使勁就翻過去了。"

    周圍發出一片嘖嘖聲。

 "周峰,這麽說,這裏也攔不住你的了?"

 "那要看老子的高興。腿長在我身上呢。"

    一個四十左右的漢子,黃焦焦的臉上哭喪似地咕噥著:"要把我送回去哩,回去咋辦?要飯都沒地方要呀!"

"那有什麽,好辦得很,"扁臉孔給他出主意:"半路上開溜唄。"

正說哩,人群裏一陣嗡嗡:"開飯了,開飯了!"

    遣送站一天兩頓,上午九時,下午四時多一點。一個幹部吹哨子叫集合站隊。院子小,轉著圈兒排了長蛇陣,先領牌牌後打飯。一人一勺包穀麵糊糊。前擁後擠男叫女號,小孩哇哇哭,力大的擠倒了力小的,大人奪小孩的,一片嗷嗷叫。幾個幹部維持不住,狠狠地抽著鞭子。

    混亂中,三個年輕人排在隊尾,面面相覷。

    "鬼哭狼嚎,簡直就是地獄!"一個說。

    "這地方是一天都不能待了。"

    "明天趁遣送的機會,咱們'開泰'(走),按照原定計劃先到葉城,做好準備,再翻過喀喇昆侖山口。"

    "那兒有邊境哨卡的。"

    "只好冒險了,看情況繞了過去。"

    打過飯的人蹲著、站著,雙手捧碗,稀溜溜的糊糊在哆嗦的嘴裏,一片呼呼聲響,頃刻倒進了肚裏。饑餓已極的人,舔著碗底碗邊,然後以貪婪的目光死死盯住別人手裏的。

     門口出現騷動,十幾個繩捆索綁的人進到院裏,兩個幹部替他們松了綁。

   "到這裏老實實的,不許亂說亂動。"

     這些新來到的人,打量著四周的高牆,亂哄哄的人群,剌耳的哭叫聲,臉上各自顯出惶恐愁苦的神色。

     "喂,趙九,怎麽你也進來了?"扁平臉朝一個矮子叫嚷。

  "是你呀,周峰!"矮子苦蹙著臉兒:"倒他媽八輩子的血黴,在車站調包,叫狗日的雷子逮到了。"

    "哈哈,矮鬼也會失風。怎麽樣,這行當好幹吧?"

"好幹個屁!剛撈了一票,昨晚全泡了湯。媽媽的,這些狗娘養的,硬是黑吃黑,連個收條都不打,抄了去還不自己下了腰包。"

一個穿舊軍服的管理員拿一本冊子進來,大聲喊道:"聽好了,現在念名單,叫到名字的把東西拿好,在這裏站隊。"他好不容易才使人們安靜下來。

     "李大貴、王小明、劉興昌、鄭良能、鄧二妞、孫玉美、……" 人們重又騷動起來:"要遣送人了。"

     "阿彌陀佛,快走吧。在這裏再待下去,不餓死也要急死了。"

     "喊著你了嗎?"

     "喂,老弟,先走一步了,在老地方等,不見不散呀!"

     "二嫂子,聽見喊我名字沒有?"

     "嗨,倒楣,這次又沒我。"

     "二妞子,快醒醒,要走了,二妞子……啊呀,不好了……"

     "媽的,真要把人關瘋了!"

    天還沒亮,車站就忙碌了起來。候車室長條椅、水泥地、走廊,橫七豎八都是人和行李包袱。賣票的窗口排著長隊;小孩拎水壺小籃在人堆裏來回穿梭叫賣:

 "開水,滾燙的開水,伍分一杯。"

"花生米,吃花生米吧,又香又脆的花生。"

    方哲坐在條椅上,小皮箱,網線袋子擱在身邊。他乘六點的長途班車去烏魯木齊。小霞值夜班,偷著出來,送他到了車站就急急趕回醫院去了。天亮還有一會,他心裏悵悵地。生活多麽離奇,多麽巧合!他竟在這裏遇見了劉霞,這使他意外,也叫他心煩意亂。在她明明白白表露了自己的感情之後,他陷於矛盾不安中。生活就是這樣,它把一切弄得顛三倒四,叫人無所適從。他回味著臨走前的一刻:"好哥哥,"她臉兒貼著他臉:"你會象愛蘇姐一樣愛我嗎?"啊,蘇姐,但願能早日看到你。困乏漸漸上來,他合上了眼……

    嚷嚷聲將他驚醒,一個民警站在面前,手裏拿著什麽,旁邊還站著一個人。

     "喂,同志,你丟東西了嗎?"一看,網線袋子解開了,小霞給買的兩盒糕點不見了。

     "這是你的嗎?"民警拎著的,正是那兩盒。

      "你過來,"警察厲聲喝道:"叫什麽名字?"

      "馬拴子。"他囁嚅地,憨厚的臉上滿是惶恐。

   "你幹這個有多久了?"

   "啥?"

   "問你幹小偷有多長時間了。媽的,裝什麽蒜!"

      "我,我不是……"

       民警掏出了手銬。

      "等一下,"方哲站起來:

     "請不要誤會了。"

      "怎麽?"

      "這兩盒東西是我給他的。"

     "是嗎?可有人看見他在解袋子。"

"同志,你想,他真是要偷的話,幹嗎不連袋子一起拎走。"

警察猶豫了一下,把東西給了那人:

"快走,再看見你就讓你去遣送站。"說著朝方哲疑惑地一瞥,走了。

      那人捧著兩盒東西,嘴唇抖動,卻講不出一句話來。

對面條椅上,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朝他點點頭:

"你是個好心腸的人。"

     "我是個跟他差不多的人。"他自嘲地說:"同病相憐嘛。"

 "是嘛?"從鏡片透出的目光顯得和善。這人身邊的提包上印有"新疆鋼鐵廠"幾個字。

      "您是在鋼鐵廠工作的嗎?"

       "是的。"

       "請問貴姓?"

       "鄙姓鄭,鄭成功的鄭。鄭伯安。"

       "老鄭同志,我打聽你們廠一個人。"

       "說吧,可廠裏人多了,我不一定就知道 。"

       "宋玉明你認識麽?"

       "你是說宋大個兒嗎?哈哈,廠裏誰不知道他!他是檢修班班長,廠裏的一號鉗工。你尊姓呀?"

       "我姓方,叫方哲。"

       老鄭和他握手。"老宋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在廠裏,我倆最要好,無話不談。你現在上哪兒?"

       "我回杭州去。"方哲說:"我和他剛分手不久。老宋和你一個車間的嗎?"

        "不,我搞的是技術設計,可我們常打交道。到烏魯木齊我帶你去看他。"老鄭是個熱心人,一見如故。

     "你和老宋是老鄉?"

     "不,我們認識不久,是在葉城遇見的。"

     "啊,那你是在葉城工作的?"

      門口一個面孔露了露又隱去了,怪面熟的,一會又出現了,直盯著這裏瞧。方哲想起來了,這不是旅館裏的夥計嗎?他後頭跟著個便衣模樣的人,目光一閃,盯上了。他不禁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想到沙漠之夜遭遇的那頭窺伺他的狼。這人轉身對身後的人說了什麽,出去了。那人瞟了他一眼,倚在門上,昂著頭抽煙。

  "老鄭,"方哲壓低了聲音,他顯得十分緊張。

  "老鄭,恐怕我走不了啦。"

  "什麽,怎麽回事?"

  "有人盯上我了……看,靠在門口的……"

  那人正掃視著這裏。

  "要是我走不了,箱子,這只箱子請你交給老宋,替我保管一下……"

   方哲只拎起了網線袋子,緩緩走出門口。他裝做系鞋帶,扭頭往回看,那人象尾巴似地跟他在後頭。這時,一部吉普車開來,便衣一招手,朝打開的車門裏報告:"錢主任,這傢夥想溜。"

    "有人和他在一起麽?"

    "就他一個人。"

    "立即拘捕。"

    "是。"車裏跳下兩人,直奔方哲。

    "喂,幹什麽的?"

    "我是乘客。"

    "到那裏去?"

    "…………"

    "有證明麽?"

    "流浪人有什麽證明。"

   "那好,跟我們走一趟吧。"

   "喀嚓"一聲,雙手銬上了

   扭頭看時,門口臺階上,燈光昏暗,一個人正探頭朝這邊望著呢。

 載 三十一

 

閃爍著,閃爍著朦朧的星星,

那是你悽楚而憤慨的眼睛………

 

 

    大自然對於人類也是不公平的:當江南春光旖旎,塞外依然雪覆冰封。但即是在同一區域,也有截然不同的感受,可不是嗎?剛一進入東湖,這種感覺就讓心秋體味到了。

     小雨霏霏,冷風淒淒。她倆走在一條水渠埂上,渠水混溷,四周是一塊塊休耕的大田。當作綠肥的紅花草在風雨中瑟縮,紫殷殷的顔色淒慘慘,使人很感壓抑。快到四月了,外面已是鶯啼燕飛,春暖花開,這兒卻草木枯黃,萬籟無聲。傷景而生情,不由得想起一句詩來:"春風不度玉門關"。"玉門?"她思忖著:該把這個"玉"字另換個諧音字才好。她不禁黯然。在路邊一個看莊稼的小草棚裏她倆坐下憩息。這次來東湖,她是滿腹的心事,滿心的憂慮。像是失手打碎了心愛的对象,懷著痛苦悔恨又無可挽回的心情。是的,一切都隨著它的粉碎而粉碎了!曾經,以爲時間能痊愈傷痛。沒日沒夜沈浸於書本和工作,把往昔一點一點從心裏擠壓出去。二十年來,沈默寡言,冷酷地對待自己,改變成了一個別人看來不近人情的人。讓心兒結上了一層痂殼,她自以爲結束了這一段感情上的歷程。

     但,二十年後的今天,一個意外――一種由於歷史的反正所造成的反復,使一切忽然重又騷動起來,於是,就再也恢復不了那種死水般的寧靜…………

    忘卻了周圍的一切,也忘卻了自己的存在,風雨小棚裏,默默坐著,思緒被牽引到那遙遠的往事之中……

    那是整風鳴放方興即艾,反右鬥爭正醞釀展開的日子,如火如荼的校園忽然變得冷冷清清,大字報的碎屑像是破絮似的刮得遍地都是。往常談笑不拘,無所忌諱的大學生也一下子變得沈默寡言起來。

    流言不脛而走,師大校園內人心惶惶,校黨委辦公大樓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各種會議頻頻召開,"反擊右派"的聲音隨七月的熱風直往人們耳朵裏灌。

    李心秋站在貼滿大字報的牆下,長長的批判專欄一律是揭發右派份子金志德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行的大字報。她感到迷惑不解。看專欄的人不太多,而在大牆盡頭黑壓壓地簇擁著許多人。到跟前看時,一張大字報孤另另貼在角落,它以截然相反的標題吸引著人們:"事實勝於雄辯--爲金志德老師鳴不平!"

     人們很激動,彼此交換著眼神,有的嘁嘁喳喳議論,有不以爲然的,也有叫好的。

    "看,還是有敢說實話的。"

    "'中文系一學生'……這是誰呀?"

    "這是打橫炮,幹擾黨委反右的部署。"

"什麽批判呀,定好了調子的大合唱。"

 "確實如此,當時我們是自發去辦公樓找唐書記提要求的,誰也沒有操縱我們。"

    "照你這麽說,是黨委搞錯了?"

    "不事實就是錯的嘛。"

    "你包庇右派!"

    "你這會咬人的狗!"

"他媽的,老子揍你!"幾個人扭成一團,人群頓時亂開了。

"哎呀,打人了,打人了!"

   "住手!"

一個穿件圓領汗衫的小年青沖出人群,背後幾個人緊緊追趕:"抓住他,抓住他!"

    "走吧。"有人碰碰她胳膊。黎暉不知什麽時候站在她身後。他倆沿河岸緩緩踱步。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黎暉說。

     "怎麽回事?"她問道。

    "你不也看到了嗎,這張大字報就像是一團火。"

    "誰寫的呢?"她感到疑惑。

"一個不識時務的人。"黎暉把她髮辮上沾著的一片落葉拈掉:"落下的枯葉再也不會發青,跌倒的人也很難站起。"

   她不解地望著他。

   "這個匿名的人是這場風波的罪魁禍首。"他自信地說:"不會放過他的。"                         "你以爲大字報不真實麽?"

   他折下了幾根柳條兒:"真實有什麽用?重要的是要找一個典型--他們需要一個靶子。"

     "是嗎?"她思忖著:"不過,金志德老師要是不和黨委頂牛,或許不會弄成這樣,他太鯁直了,他不願像別人那樣見風使舵。"

     "對啦,這就太不明智了。儘管我尊敬這位老教授,但是,我認爲他實在迂板得可笑。"

      他在編織一個小環,一邊自語著:"真的,這張大字報是誰寫的呢?"

    一隻遊艇繞過河灣駛來。

      "下去玩一會兒好嗎?"

      "你去吧,我不想划船。"

      "那麽,我寧可和你在一起。如果你願意的話。"他用那麽柔順的目光注視她。她扭過了臉兒去。

      她和他是中文系三年級同學。他聰明,漂亮,能幹,功課不怎麽,但擅長於交際,對人熱情,女同學都喜歡接近他,而他只對心秋格外親熱。她對他也有好感。他常常出入辦公樓和教研室,忙這忙那,是個熱心人-- 一個討人喜歡的人。

     "前天晚上在中山公園等了一個多鐘頭,也沒見你來。"

     他用路旁的各色小野花裝綴那編成了的小環。

    "我有事。"

  "是嗎?"他不很自然地笑了:"要是我沒有猜錯的話,是方哲找你,對嗎?"

   "不,"她笑了:"是我找的他。"

   "呵,這樣……"他拖曳著聲腔,把花環拆散,一根根柳枝兒扔進了水裏。

    她在校門口碰見了金志德教授。只不過幾天時間,竟像是變了另一個人。背顯得佝僂了,發腫的眼泡,神色灰黯,一下子就老了許多。他挽著小女兒走來。

     "大姐,大姐,"小金潔眼尖,飛跑過來,一下撲到她身上。

   "金老師,"她一時不知說什麽好。他淡淡地點了點頭。

  "大姐,你怎麽不去我們家裏啦?"

   "小潔,"。

   "我要大姐一起去家裏。"

   "潔潔,我送你回去。"

   "不必不必,"他苦笑笑,連連擺手。

   "來看我們呀。"小姑娘回頭向她招手,望著這對父女,她愣了好一陣子,心裏很不是滋味。

   乳白色光束均勻灑落大廳,閱覽室幾十張長條桌上散坐著一些人。她心神不定地翻閱報紙,字裏行間都是火藥味兒:整版整版的反右文章 。

"卟",一塊小石子落在攤開的報紙上,扭頭看,從窗外的黑暗中有身影在晃動。

     "誰呀?這麽惡作劇。"

      一聲輕輕的笑。

    黑黝黝的河岸,沒有月亮的夜晚,天上亮著幾顆黯淡的星星。

"閃爍著,閃爍著朦朧的星星

 那是你淒楚而憤慨的眼睛

        ………………"

      紀念魯迅逝世二十周年大會上,她朗誦這首詩時,禮堂一片沈寂…………之後,她瞅著那渾園的筆迹,想象那位陌生的作者――也就是現在和她坐在一起的這個又孤傲,又淘氣的人。

       "昨天,我去金老師家了。"他說。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往他家跑!"

       "我知道,"他聲音很平靜:"這有什麽,光明正大的嘛,我不在乎。"

       "你呀,書生氣太重,把事情看得太簡單了。"

       他的眼睛頑皮地一眨一眨:"怎麽會呢。我只想瞭解一下事情的真相。"

       "這幾天你在幹些什麽?"

       "你聽到什麽了嗎?"

       "我是問你呀?"她急切地:"你說,那張不署名的大字報的事?"

       "大字報怎麽了?我倒是覺得它說出了我們心裏的話。你看呢?"

    心秋生氣了,他准有什麽瞞著。這人多不安分呀,時常,一點事就激動起來,也不考慮後果。她比他高一年級,大一歲。她喜歡這個外表文弱,心裏燃著一團火的年輕人。她是從他的詩歌作品開始認識他的――雖然那時還不曾見過面,那種熱情奔放的格調表明了他的性格。

    那是一個春天的夜晚,在彌漫著梔子花芬香的河岸上,傳來了柔美的提琴聲,是一支充滿了哀怨的思念的曲子,減弱了的琴聲象小河的水緩緩流淌,皎潔的月色也這般地溫馨柔和。映照了樹叢、河岸和流水。她在林子裏傾聽,她的心溶入了旋律和月色中。

     一條人影從林邊小徑走來了,臉兒微微昂起,月光朗照下,她看到一個年輕的面影。於是,想起了在歡迎新同學聯歡會上,那一張未脫盡稚氣的臉孔,那一顆惹人注目的小痣……

     她不放心,那張大字報的文筆多象一個人。

     "方哲,莫非又是你?你可真會惹事,寫姚文元的那篇文章已是夠惹麻煩的了,你還嫌不夠?"

"是又怎麽樣?"他沈下臉:"你也這樣說我?他們羅織罪名,迫害打擊老教師,你能無動於衷?我不過只報導了事實真相罷了。"

 "你這是硬往牆上撞。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的。"說著從包裏掏出張東西來:

"你看了今天的報紙嗎?"她顯得心緒煩亂。心秋指的是姚文元那篇題名爲捍衛毛澤東文藝思想和路線的批判文章。文章借題發揮,把鳴放時一篇批評他拉大旗作虎皮,假文藝評論之名,揮舞大棒肆意誣人打人的文章,說成是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對毛澤東文藝路線的否定和攻擊,是反右鬥爭的一次前哨戰。還譏諷文章作者用的是化名,說明心中有鬼,自知見不得人等等。其實,這篇化名爲梁放的文章正是方哲與心秋商量,由方哲執筆,還爲這事請教了金志福教授,然後寄去報社的。不久,"反右"就開始了,他倆以爲這篇東西不合時宜,是不會刊用的。不料它卻被當作反面典型派上了用場,文章刪改了好些,變得文句不通,錯誤很多,加上姚的那篇咄咄逼人的東西,方哲看了很是氣憤。化名的事,是心秋的主意,她多了一個心眼,堅持說不宜"赤膊上陣",就用個筆名吧,不想反叫這姓姚的奚落了一頓。

  "不是說'百家爭鳴'的嗎?還叫人大膽提,說真話,怎麽一下子就來了個'反右',這不是出爾反爾,言而無信嗎?"方哲說。

  "別說這些了,先得考慮應付這件事。"她抖抖手裏的這張報紙。

  "有什麽好考慮的?伸頭縮頭都一刀。要真的有事,咱們得口徑一致:只能一個人擔戴,別傻乎乎地全都搭了進去。"

   心秋剛想講什麽,就讓擋了回去:

   "這回寫大字報我可不是赤膊上陣的,但我不能不說說自己的心裏話……秋姐,替我代保管一下好嗎?"

    "什麽?"

    "就是這份大字報底稿,今天的檄文,也許就是明天的見證。我還是想保存它。"

  "你呀,"她憂心忡忡地:"帶來了嗎?"

     "沒帶在身邊,明天我來找你。"

   他倆在條椅上坐下。草叢裏,有小蟲在吟唱,應和著水邊的蛙鳴。漆黑的河岸,有魚兒在水面跳躍的卟嗵聲。一隻螢火蟲在頭頂飛過,小小燈盞一明一滅。溫暖喧鬧的仲夏夜啊,風兒吹來,綢裙兒擦著他腿兒;肩挨著肩,吮吸那似花非花的芳馨氣息,他深深地醉了。

      要是沒有眼前苦惱著人的這些個,生活該有多麽美好啊!他不由得歎息。

     "秋姐……"

     "噓……"她用手指按住他咀唇:"你這個總也長不大的小傻瓜。"

     長長的發絲輕拂著臉腮,直撩撥得心兒酥酥癢癢地…………

     上課鈴已經響過,教室裏仍是亂哄哄。黑板上寫著幾個醒目大字:"批判右派份子金志德"。有寫大字報的,有哼曲的,看報的,說話的,幾個女同學在打毛線。一個戴眼睛的直皺眉頭:"這是什麽,課堂還是娛樂場?"

   "老丁,你這個書呆子,現在是搞運動。"他身邊一個瘦高個兒說:"我們要把課堂變成反右的戰場。"

    "我看白費心思,他知道要挨批,未必會來。"一個梳小分頭的說。正七嘴八舌呢,金教授夾著講義進了教室。頓時靜了下來,沒有照例的起立,問好,面對的是使他難堪的神色和目光,是一片窒息的冷寂。他把講稿擱下,轉身向黑板,忽然,拿擦板的手就那樣舉著,面對那幾個字呆呆地半側著身子;慢慢又轉過身來,咀唇翕動,他不願相信,這些他心血澆灌的孩子,原是那麽恭敬尊重他,今天,竟一下子換上了一付冷漠嘲弄的面孔,用了這種字眼來傷害他!

     難堪繼續著。

    "這是…………"他惶恐地望著底下黑蓬蓬的頭顱。

    "金老師,他們說辦公樓前鬧事是你在背後操縱的,是這樣的嗎?"一個把辮子盤在頭上的姑娘急切地問道。

    "黨委說的能有假嗎?"那瘦大個說:"說外行不能領導,不就是含沙影射,說黨不能領導學校嗎?這是醜化誣衊我們黨,和羅隆基章伯鈞的主張有什麽兩樣。"

    "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也不能離開黨的領導呀!"靠牆邊一個梳短髮的女同學插話。她是團支書方珍:"你說要把學術問題與政治問題分開,可毛主席說過:'在階級社會裏每一個人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政治當然也統率學術。有些人就是打著學術幌子惡毒攻擊共產黨和社會主義。舉一個明顯的例子,胡風反革命集團就是這樣。"

    金志福笑了,笑得悽惶古怪。臉上皺紋都擠到了一處。

    "還有辦公樓鬧事呢。"瘦大個憤憤地:"挑唆同學對黨委不滿,你上課時,用鄒忌諷齊王納諫的故事借古諷今,煽動同學起哄,這又是什麽目的?"

     金老師脹紅了臉,象一個無助的被告站在審判桌前:"辦公樓,煽動?我不明白。"

     小分頭板著臉說:"黨委指出這些事都是有根有據的,你說不知道,能叫人相信嗎?"

     高個子嘻嘻地笑著說:"是會有人相信的,不是有人寫大字報爲他鳴冤嗎?"

    "哼,有鬼,這個人不說露面了,連個名字都不敢署呢。"

     "群衆的眼睛是雪亮的,看看大家的情緒和義憤。不能說這許多人都搞錯了吧?"

     老教授耷拉著頭,雙手扶著講臺,一下子垮了,仿佛有人背後給了他一拳。

     突然,一個聲音響起:"你能代表群衆嗎?"

     人們吃驚地回頭,後排角落裏,一張臉孔脹得通紅,後腦勺上幾束頭髮直挺挺翹起:"張挺德,辦公樓鬧事時,你不也在場嗎?"

     大個子讓人突然襲擊,顯得有些緊張。

那發難的年輕人霍地站起:"我問你,大字報被撕後,是誰在教室裏嚷嚷'找黨委去!'到了辦公樓,鬧了起來時,誰又抽身溜了?現在,看金老師被點名批判,這人又搖身一變,成了反右英雄……"他衝動得厲害,有些不能自控。

 "說話要有事實,要負責任,"張挺德吼了起來。

那盤辮子的姑娘站了起來:"對!那天早上在班裏說要找黨委講理的就有大老張。你說:'誰不去誰孬種!'這會兒又都推到了金老師身上。"

    "胡說。"

    "花小蘭,你和方哲一唱一和,幫右派分子說話,你們的立場站到那裏去了?"有人插話說。

"呸,冤枉人的不得好死。"小花惱得再說不出話,只是喘氣。課堂像是炸了鍋似的,各自嚷嚷誰也不聽誰的。金老師早已讓人攙扶了出去。團支書方珍用粉筆擦在講臺上重重地敲擊:

"安靜,安靜,不要吵了。"她好不容易讓人們停了嘴。

"金老師是有嚴重錯誤的。我們是按照黨委的指示對他進行批判幫助。剛才方哲的發言很不好,幹擾了批判,方哲同學對錯誤要作深刻檢查。"

     方哲仰著臉,脖上的青筋一跳一跳地。

   "叫你來是問一件事。"張英從靠椅上欠身坐起,遞過一份東西:

"你先看看。"

方哲來系總支時就算定了是剛才課堂的事驚動領導了。可他著實吃了一驚:手頭這份大字報草稿,是他昨天上午連同一封信,夾在一本書裏交給心秋的,怎麽會到了這裏?但是已來不及細想了。

   "你知道這是誰寫的嗎?"

   "我寫的。"他沒打頓兒,說完自己也吃一驚。

   "嗯,"書記打量他,用手指輕輕叩擊桌面:"談談吧,你的思想動機?"

    方哲直絞著手,心裏一團亂麻,根本沒有聽清。

    "說呀,你是怎麽寫這份東西的?"

他回過神來。

"這是我寫的。我覺得黨委對金老師的點名批判不事實,不公正。關於煽動鬧事,操縱學生的罪名就是莫須有的。辦公樓發生的事……"

     張英一擺手:"現在問的是大字報,嗯?"

     "大字報只是就事論事,寫下了我的觀點。"

     "你的觀點?哦,你還認爲自己正確?"張英點燃了一支香煙,站起來踱了一個圈子。

     "鳴放中我們學校裏跳出來表演的還少嗎?金志德一人就放了不少毒,什麽外行內行,民主政治,教授治校等等,剛揭發了一點就有人爲他鳴冤叫屈,這說明什麽問題?"說著在方哲面前站住了:"聽說還有人到他家裏去串連,你知道嗎?"

     "我是去過,"方哲一下站起:"我是爲弄清問題去的,不是什麽串連。"

     書記沈靜地笑笑:"坐下,坐下,不要激動嘛。"他滿意於自己的話所起到的作用。方哲從對方眼裏看出了嘲弄的意味。

     "你考慮過問題的嚴重性麽?"

     "………………"

     "右派和一些有右傾思想的人,利用你這張大字報煽動同學對抗黨委,阻撓反右運動的開展。"書記緩緩說。

     "………………"

     "發生了鬥毆,有人受傷了。還有,今天上午你在課堂裏的發言,完全站在右派立場,影響極壞。"

     方哲低著頭,呆呆瞅著那份底稿。張英輕叩桌面,他想,這年輕人必定在內心有一番鬥爭。

     "當然,我們是瞭解你的――總支研究過,你只是受人利用,你被人愚弄,成爲別人手裏的一發炮彈。"

     心裏真的好象爆炸了什麽,他狠命地咬住咀唇。

     "所以,只要你承認錯誤,有悔改表現,黨會寬大處理的,群衆也會諒解的。"

     "要我作出什麽表現呢?"

     "簡單得很,你要公開承認錯誤,然後站出來揭發你的幕後人。"

     方哲擡起頭來:"我願意承擔大字報的責任,可是,有誰幕後指使我呢?"

     "這要問你自己呀,"張英忽地提高了嗓門:"你願意把問題朝自己身上攬,你就兜著,如果你不想再繼續被人利用下去,那你就儘快坦白交待。"

     "張書記,說我受人利用,有什麽憑據?"

     張英沈下臉:"你去過金教授家麽?"

     "去過。"

     "好。正在批判他,你去幹什麽?"

     "………………"

     張英嘿嘿一笑,話題一轉:"你和李心秋是什麽關係?爲什麽把大字報底稿交給她,你不是想拉她下水嗎?"

     問題不容回避,方哲頹然低下了頭。張英想終於擊中了要害:"現在,你就回答這個問題。"

    "………………"

    "怎麽,不好說麽?"

    "………………"

    "是不是有什麽難言之隱呢?"他笑笑:"說呀,既然認爲自己正確,沒有不可見人的,爲什麽又要匿名?"

     "匿名?"方哲還不曾從迷亂中清擺脫出來:"我不知道……爲什麽要署名呢,我不想讓人認爲出風頭,而且…………"

     "而且什麽?"

      方哲遲疑了一下:"我知道這樣做會帶來什麽…………"

    "坦率說,你也害怕,是吧?"

     他的臉刷地紅了。

    "可見你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了不起 。"張英冷冷地說:"一個連自己名字都不敢公開的人,竟然想……"

     "張書記!"方哲喊道,他已不能自控了:"請你不要挖苦。是的,我有顧慮。可爲瞭解脫自已,去誣諂別人,這樣的事,我是不會去做的。"

     "不要執迷不悟吧,"張英說:"迷信人是愚蠢的,你以爲親密的人不一定就可靠。你看,"他揮揮手裏那份東西。

      方哲深感受了侮弄,面孔煞白地站了起來,嘴角抽搐:

  "不!她不是那種人,你撒謊!"

  "冷靜點。我問你,你是不是把去金志德家的事告訴過她?"說著從抽屜裏取出一封信:

 "喏,再看看你自己寫的甜言蜜語吧。"   一下把信扔到他面前。

     他拿起看了一眼,頓時,一陣急促的心跳,隨即眼前天旋地轉了起來…………

    他躺在床上,不斷滲出的汗水濕透了內衣。眩暈使他不僅不能動彈,甚至也不敢睜眼。黑暗中,浮動著無數迸跳的白色光斑,耳裏有聲音在不絕地嗡嗡,像是從遠處傳來的鳴笛聲。一陣陣噁心,吐了又吐,五臟在胸腹內折騰,劇烈的痛苦使他不復欲生。可神志是清醒的,聽得見周圍的說話聲。

     "他這是什麽病?"

     "很像是美尼爾氏症,一種嚴重的耳鳴性眩暈。"

     "不要緊麽?"

     "需要休養治療一段時間。"

     "王大夫,這人交給你們了。他有嚴重問題,正在隔離反省中,除非持有我們開的證明,不准有人見他。"

     幾天後,眩暈好些了,但不能坐起,也不想進食,迷迷糊糊躺著,又過了幾天,能撐著下地了,多少天的少吃缺眠,使身體虧損,原本瘦怯的身子更見其衰弱了。一天晚上,剛要睡下去,護士葉小娟來說:

     "有人看你來了。"

   住院一個星期了,沒有人來探望過,來人會是誰呢?正想著,有人推門進來――是黎暉。淡黃色大翻領外套,白色襯衫,顧盼自若,顯得十分地精神。

     "怎麽樣,好些了吧?"

     黎暉的到來,使他感到意外。這人比他高一年級,和心秋同班,聰明活躍,在系裏很是出挑。方哲和他是兩種類型人,平時很少接觸,只爲校刊副刊組稿打過幾回交道。心秋談起過他,說:"人家不像你這樣傻,是個到處吃得開的人物。"

     "是嗎,難怪他常在你身邊轉來轉去的,你又這樣誇他。"

  "你這個小鬼頭,還真會吃醋呢。"她羞他。

     現在,他正坐在床沿注視自己,那煥發的神情使方哲有一種壓迫感。

     "你住院的第二天我才知道。當即來看你,可這裏不給見。"

   閒扯了幾句,方哲忍不住想打聽一下心秋的情況,可怎麽開口呢?一周前遭受的打擊,使他相信了不願相信的事。之後,在住院的日子裏,經過思索,他又越來越懷疑。

  黎暉告訴他說:"學校裏近來亂七八糟地,簡直不能提,我也不願跟你說這些。你一定想知道心秋吧?"

   他表情變得黯淡:"她也吃了苦頭,大概他們發覺了什麽,逼得她很厲害。"說著俯過身去:"你怎麽把東西交給了她?"

     方哲呆呆地聽著,一聲不吭。

     "現在,她當然不好來見你了。"

方哲忽地笑了:"你來就爲告訴我這些麽?"

對方一臉的憐憫:"請原諒,我本不該在這時提起她來的。"拍拍他肩頭:

 "你身體不好,早點休息吧。這裏是一點蘋果。"把一小簍東西放在他床頭。

葉小娟走來打量來人。

   "甭下逐客令了,我這就走,姑娘。"做了個鬼臉,逗得小娟笑了。

   "喲,差點忘了,"黎暉敲敲頭:"我來時他們讓我帶封信給你。杭州寄來的。"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信來。一瞥間,從打開的皮夾裏竟然看到一張照片:一張心秋打著蝴蝶髮結的半身照………

   "再見,小方,早日恢復健康。再見,姑娘。"他親切地和她握手,象來時一樣飄忽地走了。小娟回轉身,見他歪靠著牆,臉兒白得象一張紙,急促地喘氣。

 "怎麽了,方哲?"

     "沒……沒什麽。"他吃力地說:"我……我有點不舒服。"

打窗口望出去,高高的法國梧桐遮掩得嚴實,只是從簌簌發響的樹葉中篩下點點光斑。那種凝重的墨綠使人感到單調沈悶。院裏一汪小小水池,浮著幾朵睡蓮,素潔的花萼在水中款款綻放,這是他久久凝視的。

      幾經反復之後,他的病穩定下來了,從大病房移出,住進小而陰暗的單間,爲的是讓他更好地反省檢查。此刻,兩個人正坐在他房裏。

     "你的病怎麽樣了?"張英細細打量他。

     他眼睛睜開又閉上。

     "剛才王大夫說了,你已經好了。你有病,學校讓你住院治療,也是讓你好好檢查。你的問題一定要澈底搞清楚,結論如何下,全靠你自己,要爭取主動。我想,你不至於固執到底的吧?"

     方珍規勸說:"你是個有才華的人,大家都看重你。有什麽想不通的呢?只要你承認錯誤,交待清楚問題,組織上是會諒解的。"

    他默不作聲,心想:又來了,爲什麽老釘著我呢?

   他不知道,金志德的材料急於整理上報,這個大右派,罪狀儘管羅列了好些,但真正有分量的材料實在拿不出多少。方哲的大字報轟動了全校,如果與此聯挂上的話,這自然是揭露右派陰謀的一個有力佐證。現在,就只等方哲開口了。

      "我的問題都已交待了。"半晌,他說了這一句,聲音是那麽微弱。

      "你寫了什麽?連個邊都沒沾上。"張英把椅子挪近,作出詰問架勢:

     "你自己明白,你的問題不可能是偶然的,孤立的,發生在這個骨節眼上也決非巧合。俗話說:紙是包不住火的。"

    "你不說,別人也會說的。你要爭取主動嘛。"

    監禁使他抑鬱而疑懼,他害怕看到人,害怕他們提問,尤其害怕那詭譎嘲笑的眼光。他苦苦地想:"他們爲什麽要這樣……我真是錯了麽?現在我該怎麽做是好?"

     "你不要再讓什麽師生情誤了自己。告訴你,對於堅持錯誤,不肯悔改的人,學校有權採取懲罰措施。你好好想一想。"張英聲色俱厲地說。

     "讓我再想一想。"他顯得神情沮喪。

     倆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那好,明天下午我們再來,"張英從文件包裏拿出一疊紙:

   "把這上頭提示的幾個問題寫清楚。"     人走了。他在極度的緊張之後,昏沈沈睡去,醒來時一雙眼睛正盯著自己。

     "看你睡覺真嚇人。"小娟說:"你見著什麽了?"

   他發著怔:"嗨,怎麽我還在這裏?"

   她笑他:"這人真真是中邪了。醒醒吧。"

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問:"剛才那兩個是你們系領導麽?"

“…………”

  "找你幹啥?"他不作聲。

 “…………”

  "不想告訴我,是吧?哼,不說我也知道。"

 "知道什麽?"

 "你一來,他們就關照了,不許有人來看你。"

 "……………"

 "你犯什麽錯誤了?"

  他那痛苦的表情觸動了女孩的心.

 "我能幫你什麽嗎?"

"爲什麽幫我?我是個壞人,你不怕嗎?"

   她搖頭兒。

  他只能苦笑。

 "你笑什麽?"她嗔臉兒:"我難道好壞都不識麽?"她從口袋裏掏出個東西在他眼前一晃。方哲看時,原來是自己隨身帶的一個小本本。

     "這是我的筆記本。"

"你的,我可是地上拾的。"

"好了,還我吧。"

"誰知道是不是你的。"她高高地擎著:"上面有你的名字嗎?"她翻弄著:

"寨頭――嗯?"

"那是我的筆名。"他不好意思地。

"取這麽個怪名字。"小娟抿咀笑了:"那好,再問你,第一頁上寫了些什麽?你要說上來就是你的。"

      正說著,一個護士進來了:"小娟,你個鬼丫頭,盡在這裏閒聊,那邊藥也不發…………"

      "就你會嘮叨,知道了。"就跟她咬了幾句耳朵,那護士便去了。

 "你去那邊照料吧,別讓人說話。"

 "誰說什麽呀?瞧你怕的。"她偷覰他:"'是那沈重的雷,驚起了我昏沈的酣睡。'你寫的麽?爲什麽?"

可他緊蹙眉兒。

  她"哎呀"地一聲,說:"差點忘了。昨天傍晚有個人來看你……一個打長辮兒的姑娘,叫王大夫擋了回去。"方哲心想:能是她麽?可在心中,這個人的名字和形象再也喚不回往日的那種感情了。

 "她是誰?"他避開她的眼睛。

"你幹嗎不說呀?"

 "你問這幹嗎?"

他憤然:"她是我最不願看見的人。"

  "真是嗎?"她撇著咀兒:

  "哼,哄鬼去吧。"

  "好了,好了,你去吧。"

  "方哲,我就這麽讓你討厭麽?"

  "和你不相干。我心裏很亂,只想一個人安靜一會。"

  "你很痛苦,是吧?能不能說說,也許我能爲你做些什麽……"

 他爲真情所動,也不願深鎖緊閉自己的心了………

     聽完敍述,小娟驚訝地說:"原來那張大字報是你寫的,難怪他們不放過你。那明天他們再來,你怎麽回答呢?"

    "我不知道,他們逼我……"

    小娟的臉一下子嚴肅了起來:"不管怎樣,違心的話,不事實的話,可不能隨便說的呀!"

     這話出自一個小女孩的口中,他不由得感到羞愧。

     "方哲,我喜歡你寫在本子上的這句話:'要正視別人的眼睛,就像別人正視你一樣。'要是你軟弱了,會便自已一輩子擡不起頭來的。"

    "謝謝你,小娟,謝謝你的提醒。"他緊緊握她的手。

   "你應該寫一封信給李心秋的,也許有什麽誤會在裏面……"

   方哲連連擺手:"再也不要提起她了。"

 

連 載 三十三

 

還沒有開花就凋零,

在一個淫雨的早晨………

 

 

    當我們的女主人公行將結束她痛楚回憶的時候,我們的敍述就要回到久已中斷了的故事上來。

    ……雨,漸小漸大。草蓬上那三角形的楔端滴個不停。心秋倚著柱子合上了眼睛,金潔不禁想起昨晚在那本書上的發現,心裏怪納悶的:照片上的那人是誰呢?

心秋從包裏取出一面鏡子,一把梳子,慢慢梳理淩亂潮濕的頭髮。

   "大姐,待會兒見到他,要知道了改正錯劃的結論,他不定有多高興呢!"          說著又記起昨晚和法院院長爭執的事:"有些人心眼不知怎麽長的,別人的冤屈就是不放在心上。現在中央許多政策都落實不了,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這就叫積重難返呀!"

     "大姐,你倒說說,怎麽會是這樣呢?"

     "這不明擺著的嗎?也就像我們師大一樣,反右派是這些人,現在搞甄別平反也是他們,說右派受冤了,不就是說他們錯了嗎――我們正啃著自已種下的苦果子呢。"

     "要是這樣的話,怎麽撥亂反正,黨的政策又如何落實呢?"金潔說:"這幾十年來,老百姓遭罪還少嗎?運動一個接一個,造成的冤案不知有多少,爲什麽我們的國家會是這樣的呢?"

"誰又能說得清,"心秋苦笑:"也許這就是我們民族特有的傳統和心理。封建和專制,這一切歷史性地造成了閉塞、禁錮,造成了愚昧保守和因循怯懦――這正是我們國民先天性的劣根。只要它還存在,一切進取和改革的計劃都難以實現。"

     "可是,也曾有過'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之類所謂的進取與革命。"

     "有些看來很激進的東西並沒有什麽堅實的基礎。理論上的優越性也不一定就能體現在實踐中――或許它並不合乎客觀實際,或許它受到抵制和壓力。改革者的努力總不如歷史形成的惰性來得頑強有力。"

     "對呀,昨晚的事不也說明瞭問題嗎?"金潔說:"對申訴來回踢皮球,平反裁定書下來三個月還壓著不放,真是太豈有此理了。"

     心秋歎氣道:"所以,方哲的事恐怕也不那麽容易。"

     金潔愣了一下:"是嗎?哦,難怪趙書記這次要你來,你像怕什麽似的,總不肯爽爽快快的答應。"話出口,她立即後悔了,心秋卻默默不語。

     "大姐,那次討論他的問題,你的發言多麽感人呀。你一定很瞭解他吧?"

     "他是個怎樣的人?"金潔好奇地:"他離開學校時,我還只有十歲呢………"

從公路轉向小徑,路面不那麽稀爛了,光溜溜地有些滑腳。她倆小心翼翼地。路邊溝沿,一叢叢草芽象纖細的髮絲從枯草豆茬間抽長,挂著晶亮的水珠兒,碧油油,鮮活活,叫人眼兒一亮,雖是淒風苦雨,畢竟春天已經來了。

     越是接近,心秋也就越發心怯。二十二年了,歲月催人老,還能相識麽?去年春天,得知他竟然還活著――文化大革命時因爲在文字上發泄不滿,以現行反革命罪判刑二十年(已在勞改隊苦熬了十多年)。得知消息後,舊情新念,忽都兜上了心頭。經歷了這樣一場噩夢,今天還必須與他重又面對。她想,見面之後,一定要和他好好談談。

     儘管眼角已有了細長的皺紋,鬢腳新添了縷縷霜絲,但,期待和希望使人爲之振奮!雖說癡情曾使命運不幸,空負卻了一片真情。

     在拐彎處,趕上了一個人:拎個旅行包,艱難地走著。她倆認出了就是在船上和大隊招待所遇到了的大娘。

  金潔叫她:"大娘,你也來了?"她渾身稀濕,水珠兒從頭上臉上往下滴,喘吁吁地:"都勸我雨住了來。哪能再等呢,恨不能一步就跨到才好呢。"

    金潔拿過了她手上的旅行袋。

     "老了,手硬腿軟的。咳,從來也沒出過這麽遠的門。"

   心秋脫下雨衣披在她身上。

   "我淋濕了,不好讓你也淋濕了呀。"

 "大娘,快穿上,擋擋風,別凍著了。"

  "到處都有好心的人。"她感動地:"我要是養個閨女多好,生個兒子生塊心病。爲他,我吃了半輩子的苦。這小鬼害了自己不說,還要拖累人……"

老人瞅著心秋:"你這位大姐,想必是看你男人來的,是不?"說的那一個臉兒臊得緋紅。金潔掌不住笑出了聲:

   "大娘,我們是外調來的――外調,懂嗎?就是調查瞭解情況。"

   "哦,是這樣呀。"老人家不由得也笑了。

     不遠處,幾株柳樹兩間草房,牆上靠著幾部板車架子,堆放著銑鎬扁擔籮筐等物什。草房邊上是一口大塘,水已抽幹了,一二十條漢子站在深陷腿肚子的稀泥糊裏甩塘泥,有穿破單布衫的,有索性打光脊梁的,一個個汗流滿面,一鍬接一鍬甩著,黑乎乎的塘泥象老鴰似的亂飛,泥水濺得老遠。走近草房,一個乾瘦老頭坐在小凳上搓草繩。

     "請問,這裏是七中隊嗎?"

     老頭仰臉上下打量金潔:"七中隊往西走,過一座橋就到了。你們二位是外調的吧?"

   "是的。"

  "中隊部在大牆外面,一看就知道。"

  "大叔,九中隊往哪走?"大娘問。

  "往南,順右手一拐就到了。"

   正說著,三個犯人拽著輛板車過來,隔一道溝渠。車上覆蓋一床破絮,露出半個頭來,腳從過短的被褥裏伸出,直挺挺地,就像兩截乾樹枝丫似的。

    "這是什麽呀。"幾個人呆呆地望著。老頭瞥了一眼:"常有的事:不是送醫院,就是送去火化場的。"低頭只顧搓他的草繩。

    目送板車緩緩拉過,她們的心像是壓了塊石頭。在一座小石橋跟前和大媽分手了。她倆找到了七中隊,一位戴眼鏡的幹部聽說是來找方哲的,臉孔一下拉長了,連連問你們是他的什麽人,辦好接見手續沒有?直到金潔出示了公函和證件,這才改變了口氣:"啊,你們是大學裏來外調的。請坐請坐。"當問起方哲的情況時,他說:"你們來得不巧,他調走已有好一陣子了。"

心秋請他談談方在隊裏的一些情況時,他笑著搖搖頭說:"這個人的事可不是一時三刻能說清楚的。長話短說吧,這十多年下來,連最基本的認罪服法這一關都還沒能過得去。這人從不靠攏政府,對壞人壞事也從不揭發檢舉,別看他悶聲不響,那是消極抗拒的表現。從右派到'現反'判了二十年,該當懸崖勒馬了吧?嘿,還和同案犯暗中串連,三年前場部開寬嚴大會,他和死刑犯一塊綁赴刑場,差點沒丟了小命--那是搞的假槍斃,嚇唬嚇唬他的。粉碎'四人幫'後,上頭念他是個知識份子,要促進改造,調動積極因素嘛,讓他當了統計員,這可是別人盼都盼不來的事呀。你瞧瞧,他一點都不珍惜自愛,又搞起名堂,串通別人私自夾帶信件出監。這可是嚴重違反監規的事,後來讓人給告發了。這人的反動思想,真是沒的說了。"說完指了個路,把她倆打發走了。

     又走了約半小時,見著一圈圍牆,牆外紅瓦磚屋,想必是幹部用房,走近一看,辦公室裏空無一人。條凳上擱著一隻濕漉漉的旅行包。帶她倆來的犯人――一個小青年說:"指導員帶家屬進裏面去了,先坐一會吧。"

    桌子上散亂放著報紙,犯人花名冊,牆上並列著毛主席和華主席像,一面先進紅旗,牆角扔著兩付手銬,一堆鐵鐐。她們站在廊簷下。

    雨停了。辦公室門前幾個犯人在修路,擡來一筐筐煤渣灰倒在通往小廚房的爛泥地上。他們在談論什麽。

    "天下真有這樣的事!這裏剛剛拉走,那裏就找來了。"

   "可憐,老遠奔了來,連個面也沒能見上。"

    "這老大媽還蒙在鼓呢。"

    "哼,一會兒瞧吧。"

    她倆對看了一眼。心秋狐疑地瞥了眼地上擱著的旅行包,心想:這不是大娘的嗎?一種不祥的預感叫她心一沈,又有幾句話灌進了耳朵。

    "這人怕是沒指望了。"

    "要是昨天大隊部派車來,今天怕不會這樣。"

    "板車拉走時只剩了一口遊氣了,我看是凶多吉少。"

    "這人也忒傻了,倔頭強腦的,白關了十多天的小號,餓成了這樣,不是自己找黴倒嗎?"

    "只怪他不會做人,不會看人說話,不會遞小條子。"

    正說著呢,驀地一聲淒厲的尖叫,她倆心兒陡地一拎,空氣好象顫抖了一下,又慢慢擴散了開去,撞擊著陰森森的高牆,發出嗡嗡的回音。頓了片刻,緊接著,那尖厲的哭號一聲比一聲急促,拖著悲慟的聲腔。人們驚愕四顧,大牆鐵柵欄內,一個人正被推了出來。她跌跌衝衝,一手抖動幾張片,一手舉個木匣,搖著一頭白髮,搶天號地的:"孩子,我的孩子…………"

    她撲倒在地,號啕變成了抽泣呻吟。

    "大娘!"心秋和金潔慌忙上前。從摔落的木匣裏,幾本書,幾個揣揉得皺巴巴的信封散落在跟前,金潔拾起,一張泛黃的照片掉了出來,半側著臉兒,眼睛像是凝視什麽,只是那挺拔的鼻准和緊抿的咀唇方才顯示出這孩子的桀驁不馴。

    金潔吃了一驚:"原來是他!"

    轉臉看時,心秋蹲倒在老人跟前,緊緊摟抱著她。

小雨迷蒙…………

一陣冷風過後,屋前幾棵光禿的樹上落下了幾粒黃澄澄的小果子—正是那苦楝果兒。

樹下,一株正打苞兒的迎春花,就像故事開頭所說的那樣:

      還沒有開花就凋零

      在一個淫雨的早晨………

      乍暖還寒的早春呵!

 載 三十五

“抓吧,抓不完的…………”

(一九六四年)                                                                           

  一座低矮丘包下,散落著十來戶人家;丘下是二口大水塘。層疊起伏的坡地,坡下,狹長的一溜水田。長長的圩堤象一條腰帶箍勒住了田野的展延。

 村名叫"灣毛劉"。在村口,有間小小草房,稭杆捆紮,塗上泥巴,算是牆;茅草鋪頂,壓上土塊,算是瓦,比起石基泥壘,檁椽齊備的人家,實在是寒磣多多了。草屋主人名叫薛宗金,合肥郊區人,六0年因大饑荒逃來這裏。此間是新開的圩區,勞力奇缺,他憑著一能吃苦,二能耕作,被村裏收留了,搭了間草屋,安身下來。屋裏還住著個新來的人,叫王聿才,是朋友介紹托他照應的,兩人便湊合著搭鋪夥住,一同過那吃上頓愁下頓的日子。

"你不嫌我是個拖累嗎?"來人過意不去地說。

"你是老宋的朋友,這就行了。出門靠朋友嘛,在外頭混,講的就是這個。"

 又叮囑他:有人問,只說我是你表哥。

從這高他一頭的漢子口中得知,父母活活餓死在床上,只一張草席蓋著,拉出去埋了。他跪下磕三個頭就跑出來了,從此發誓再不回家了。

老薛種地,耘田,打雜活,雨天放牛,掙的工分還不夠糊口。好在近年來政策松了些,分了責任田,自留地,只要捨得往地裏下氣力,就一人吃飽,全家都不餓了。這幾年外流的到處都是――人們尋思與其守破屋活活餓死,不如掙紮出去,興許還能找到一條活路。所以,在老薛的力保下,村幹部也就同意收留他的這個"表弟"。看他身單力薄,啥也不會,乾脆就分派他放豬。

他擔著一副糞筐,吆喝著:"羅羅羅羅…上路,上路!"趕著大大小小十來頭出得村口,上了堤埂來到了一處荒坡地,任憑這些肥頭大耳們滿地拱著覓食。他就在土墳包的青石上坐了下來。荒野靜悄悄。豬玀們大聲哼哼,爲爭食奔逐啃咬;一隻乳房拖地的母豬在乾涸了的窪宕拱到了泥鰍,"啪噠啪噠"的大嚼聲引來了群豬,引發了一場混戰。王聿才抱膝而坐,呆呆地面向西邊。他來自那裏,那個使他沈淪,使他逃亡,使他屈辱,但也使他得到過美好情愛的邊陲之鄉。這一切,如今都已遠離他而去,而厄運,卻象身後的陰影一直追逐著他。他心想:我逃離了嗎?我自由了嗎?不,我只是一個"黑人",一個惶惶的逃亡者。

但他畢竟覓得了一處港灣,一個可以停泊,可以憩息,可以躲避風暴的所在。他深感茅屋的可親,老薛的可信,豬仔的可愛,它們給他以庇護,以友情,以憨態,。他遠離塵囂。在村人面前,少言寡語,動作笨拙,看來很是可笑。獨自一人時,他很專注,很深沈,他擁有自已隱秘的天地――情感的波濤和理念的穹空。他此刻的心,宛如自由騰飛的鳥兒,翩翩於兩者之間;沈浸于前者時,音容面貌爭相浮現,雖已漸去漸遠,但總有那麽一些使他刻骨銘心,至死不忘。

……"不,不只是你們,在被遺棄之中,我也是一個。"蘇姐濕潤了的長長眼睫微微顫抖,彷佛此刻正和他對著臉兒。

 ……老李那不容分說的固執:"來,我背你。"

……忽閃忽閃,那一雙眸子水靈靈地:"怎麽,不認識了?"那是小劉霞……

一如身入夢境,他不禁感喟傷情。而當思索於後者時,他一改癡情,顯得冷靜銳利 。這時的他,思想好似不絕的細絲,吐著織著編著,結成一張嚴謹有序的網絡。又像一柄鋤鎬,一下一下地深入挖掘。對現實,他打上了一個巨大的問號;對未來,他力求從現象到理論,勾勒出一張輪廓分明,路標清晰的草圖。他不是一個學者,不是一個哲人,他卑微低賤,一無所有;但他是一個雜覽博聞,長於思考的人,具有常人所沒有的傳奇式的生活經歷,他還有世人不敢也不能的叛逆精神。在苦役中經受煎熬,在流浪中親身體驗,如今,憩息將養,舐吮傷口,他正全神貫注於醞釀探索之中……

日頭西墜時分,他挑擔豬糞,趕著豬群回到村裏。小屋門口,老薛和一個人正在聊天,屋裏僅有的一張小方桌挪了出來,一碗酸菜,一碗蒸蛋,大半鍋紅薯煮米飯。從老薛口中,方知來人是他中學時的同學。

"鄙人姓陳,大號益餘,請多指教。"

"老同學,聽說你混得挺不錯嘛。"老薛說。

"那裏,那裏,見笑了。各處走走,擺個棋攤子,混碗飯吃罷了。"他身著藍華達呢中山裝,十分整潔,說話時眼眨巴眨巴,透出精明模樣。

晚上,老薛去隔壁人家借宿,留老陳和王聿才在小屋歇息。油燈一盞,兩人對坐閒聊,陳感慨地敍說自已:早先在鄉裏工作,五九年因對大躍進,人民公社有不滿言論,被開除公職。回家後,眼見幾起幹部強行收繳口糧的事,心知不能久待,連夜出走,身上只帶了一本棋譜,靠著幾手棋藝,各處擺設棋攤,殘棋對奕,險著取勝,以此糊口度日。

"擺棋攤有什麽竅訣吧?"

"說是走江湖混飯吃,也得憑真功夫,來不得半點假。"老陳說:"這可不是那種玩三張老k牌猜點的騙人把戲。眼看是盤死棋,一動子兒,局勢就全變了。殘局不殘,內中大有講究的呢。"

"這麽說,攤主是必贏的了?"

"那也難說,擺攤的未必就吃透了棋路,強中自有強中手嘛。入局的人裏也有高手,我就遇到過好幾個,拱拱拳,打聲招呼,多半也就能放你一馬。"油燈的火焰一跳一跳地,他說著,眼一眨一眨:"先是一旁看,接著心癢癢。自以爲看得清,准贏;輸了不服氣,再來再輸,這號冤大頭有的是。"

"俗話說:當局者迷。棋局如此,世上許多事又何嘗不如此 ?"王聿才接他的話說:"全國一盤棋嘛。"

"嘿,此話不假。"老陳一拍桌子,震得燈油溢了出來。"這幾年大躍進,放衛星,上頭號召'全國一盤棋',城裏鄉裏,老老少少,都得要上陣。鋼鐵挂帥,趕英超美。糧食畝産,你報一萬,我報兩萬。這下可好,交了公糧,斷了口糧,到處鬧浮腫,到處埋死人。還說什麽'全國一盤棋',照我看呀,是一盤糟透了的棋。"

陳益餘說得慷慨激昂,方哲聽得痛快淋漓,這樣的認識,大家都有,但又都不敢輕易向人吐露。

"這算不算得是危局殘棋呢?"王聿才在自問:"再這麽下去,能有個什麽結果?"

老陳挑去了燈花,撥亮了燈,眨眨眼,笑著說:"那棋可不是這棋,棋子在大人物手中捏著呐,怎麽個擺弄,誰也說不准。"

"和前兩年比,你看現在怎麽樣?"

"那還用問,"老陳說:"最糟糕是五九,六0兩年,'寡婦死兒子,沒了指望'。命小的死了,命大的總算熬過來了。眼下,土地還家,家家熱火著呢,再不象給隊裏幹活似的,出工不出力了。"

 "做小賣買,搞點副業,個人開荒也都行,是不是?"

"是這樣。我在各處跑,看到聽到也不少,老百姓還不能說個個肚兒圓,可餓死人的事是沒有的了――想想那陣子,真個是赤地千里,死人遍地,好多村坊,一倒一大片,有連一個都沒剩下的,這才真叫斷子絕孫呢!"

 "看來問題還出在上頭。大躍進一下子又變成了大倒退,實在是勞民傷財,大傷元氣。"

   老陳又講了張愷帆(安徽省委書記)五九年在無爲縣檢查工作的情形:張所到之處,死的死,逃的逃,腫的腫,食堂一日兩餐,社員們捧著的碗裏,都能照出人影來,炊事員們倒一個個紅光滿面。張愷帆一氣之下,一個命令,無爲的六七千食堂,就這麽地一風吹了。爲此事,張以後被打成了"右傾機會主義分子"。

老陳談興正濃,還講了第一書記曾希聖的好大喜功,虛報産量,講後來的李葆華的微服私訪,體恤民情等等。

陳益餘這番敍述句句真切,一下子就贏得了他的心。

"小王,今天認識你,又談得投機,也可說是知已吧。我今年三十六歲,約摸大你幾歲,你要是不嫌棄的話,你我以兄弟相稱,你看怎樣?"

"我很願意有你這樣一位見多識廣的兄長。"他倆緊緊握手。

"你不是我們這一帶的人,看來過去也有過一番經歷吧?"

"我是浙江人。"

"是呀,老薛一介紹我就疑惑。老同學了,還拿我當外人。" 王聿才一時不知怎麽說才好。老薛雖沒啥文化,爲人仗義,實實在在,使自已有一種安全感。老陳聰明,能說會道,很談得來。但他想到薛宗金的告誡,也因爲初識,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沒有多談自已。

臨睡前,老陳說:"我看,你們日子過得也太清苦了,明天上街擺攤,弄幾個錢回來改善一下。"

王聿才來到灣毛劉兩個多月了,一天,去生産隊長劉大伯家借鋤頭。聽見他老伴煩他:"趁今兒個天好,地裏的菜也該松松土,澆澆肥了。東西借別人使了,咱鋤自留地用啥?"

劉老頭沒好氣地說:"整天嘮叨自留地沒完,明兒個上頭收了去,看你還叨叨不?"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接過了鋤頭,聽他又說:"真是越活越糊塗了,這世道叫人弄不明白,日子剛好過一點,吃了幾天安穩飯,又鬧變了。"

他老伴在一旁接話:"什麽'四清''四不清'的,咱們可是兩腿泥,一點兒也搞不清。"

保管員小劉端碗鬧門子,正好聽見,搭話說:"大伯,聽說工作組下來是清帳目,清工分,清階級隊伍什麽的。"

"有這麽多個清?咋就不把人戶清一清,看看死絕了的有多少?"

"大伯,這會兒你儘管說,要是工作組來了,你老的嘴可得嚴著點兒。"

"工作組又咋的?能把我這老貧農咋樣?大不了不當這隊長就是了。"

王聿才意外地聽了這一番話,多存了個心眼。下午,把豬趕到離鎮上不遠的一塊灘地上,由著它們去拱蘆葦根吃。他抽身去到街上的文化室,翻找報紙看。他盯住了一條標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副題是――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在我省農村如火如荼展開。

   一九六四年的秋天,是一個稻熟人歡的秋天。田裏,碧綠的禾苗漸漸轉黃,沈沈的穗兒勾下了頭,風兒吹來,金浪起伏,一陣悉悉瑟瑟聲響。小路、田埂,到處是提籃拎包,挑擔趕集和走親戚的,歡聲笑語,好不熱鬧。中秋節快到了。人們早把三年前的那場災難,把親人的慘死淡忘了。眼下,他們沈浸在豐收的景象和節日的氣氛中。

"這就是我們的人民。"王聿才從放牧處凝望堤上來往穿行的男男女女。他想:中國人何以能有如此巨大的耐壓力?"民以食爲天",爲生計所迫,便也梃而走險,無法無天。然而,"物極必反"的定律在當今的中國似乎並不起作用。不論城鎮或農村,人們愁苦滿面,但俯首貼耳,不敢怒,更不敢言。

顯然,現代社會供養著爲數衆多,設備精良的軍警武裝,決不是"山高皇帝遠"的往昔所能比擬。它的存在和運作,意味著民衆任何反對或抗爭的企圖都將被鎮壓粉碎!

民衆只知有家,只知其生息勞作的一方鄉土,國的觀念,在普通百姓心目中比較地淡漠。"國",是統治者權力所能達到的一定區域範圍。他在想:"朕即國家"與"黨天下"或"救星"式的領袖有何不同?他想起那本名噪一時,後來成了大躍進依據的關於農業合作化問題的小冊子。他記得作者斷言農村中社會主義群衆運動的高潮就要來到,運動將勢如暴風驟雨。文章中批評了一些黨員幹部像一個個小腳女人東搖西擺地走路,老是埋怨別人說:走快了,走快了。隨後,"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口號就提出來了;接踵而至的是:以鋼爲綱、大躍進、人民公社、放衛星、拔白旗等等。由於高指標引發了虛報産量,追比浮誇之風:水稻畝産從幾百上升到幾萬。乃至幾十萬斤,這一切,也只有"熱昏了頭的瘋狂",才能形容其萬一。正合了一句古話:"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是誰之罪?三年人禍,餓死者,全國無法估算。雖如此,社會卻是動而不亂,人們竟也怨而不怒――偷盜外流多於牛毛,聚衆抗命者各地時有發生,卻被封鎖得鐵緊。而他尤感悲哀的,是云云衆生的愚鈍麻木,一味逆來順受!

中秋過後,他接到宋玉明來信,這使他感到振奮。曾在新疆皮山縣,他偶而結識了老宋。在喀什,因爲小劉霞的堅持,他未能與老宋同車北上,他爲多情所誤,以致陷身於牢獄。

信寫得很簡單,說是已決定來此,告訴了動身日期,車次。他很不安,心知宋因他而有家歸不得。老薛已聯繫好了,在一個叫"七大片"的生産隊裏落戶。

他對老宋有一種感恩不能報的疚愧。危難中,幾番受他搭救:一次是皮山到葉城,渺無人迹的戈壁灘上,窮途末路之時;一次是喀什,他在長途汔車站被抓,關進了看守所。虧了在車站上遇到鄭伯安,(烏魯木齊市鋼鐵廠職工)回去告訴了老宋,宋爲此趕來,買通了看守人員,把他救了出來。事發後,他倆一起成了通緝犯。不僅工廠去不了,老家也不敢回,跑到合肥暫避了一陣。今天他來到這裏,看來,或許也是無處可去的了。

接信後的第三天,他們在沙灣鎮車站接到了老宋,上鎮裏小飯館吃了頓飯,算是接風。隨後,老薛拎著行李送他去了"七大片"。看著宋那又黑又瘦的臉,王聿才心裏有說不出的難過。老宋拍拍他肩膀:"小王,又見面了,該高興才是呀。你瞧,我給你帶什麽來了?"他從帆布包裏取出一樣東西:一本書——正是那本在皮山搭車時,他在車上看到的《簡明哲學辭典》。

不知不覺已到天寒地凍的時分了。天好時,日頭暖暖地,倒是屋子裏陰絲絲,凍手凍腳的。可眼下,老天變了臉,西北風呼呼地響,田畈,路埂頓時顯得空空蕩蕩。幾個急著趕路的人,弓腰縮頸,急衝衝走著。晌午,老天劈劈啪啪丟冰粒兒了,仰起臉兒,一粒兩粒,涼嗖嗖地,不一會兒,晦暗的天空,雪片兒像撕碎的棉絮似的,打著旋兒飄了下來,落在了樹上、屋頂和地面。到了傍晚,白茫茫素縞一片,嚴實實地覆蓋了丘野。

沙灣鎮如今已是沙灣人民公社。鎮政府大門口,換上了白漆黑字的"公社"牌子。這是個兩三千人口的小集鎮,位處丘圩之間,由於地處偏僻,交通不便,長期處於閉塞。近年來,修了條公路,加以大躍進之後的糾"左",政策放鬆了些,開始顯得有了些生氣。每日一趟班車,人進人出,貨來貨往,街上新開張了幾家小吃店、茶館、雜貨鋪。東頭原來趕集的老地方,又擺滿了地攤:有農副產品,日用雜物,有地産水鮮,五金小件等等,叫買的,還價的,吵罵的,人聲鼎沸,好不熱鬧!

可此時的沙灣卻是一片銀白,一派肅穆。稀疏的燈光,居民們爲省油,早早上床了。街中心的一個大院,是公社所在處,黑漆漆門洞被兩盞汽燈照得刷亮。裏面人頭晃動,人聲喧嚷,這種場景是居民們不常見到的。大宅對面的人家,不顧冰雪寒風,半開著窗子,久久張望聆聽,又竊竊私語:"下來了十多個呢!"

"工作組有這麽多人?"

"一村一個,這些人還不夠攤的呢。"

"說是要批'分田包産',要割資本主義尾巴呢…"

"這咋辦呢,菩薩保佑保佑…………"

"啥叫'資本主義尾巴'呀?"

 …………………………

"七大片"在灣毛劉村西北,沿著大堤一會兒就到了。王聿才把豬群攏在一處,隔著一塊大田,看那傍堤而蓋的十來間草屋,人們在殘雪消融的傍午,靠著牆壁,享受暖暖的日頭。老宋就住在北頭一間堆放農具的小屋裏。他很想過去找宋聊聊,可他不能。他們約定了的,儘量少來往。運動已經深入到了這一帶,"四清"工作組不久就會進駐村子,他們不能不心存戒備。

豬仔在堤埂尋覓不到吃的,順大堤跑遠了,好不容易才吆喝著趕到了坡地。雪融後到處濕漉漉地,顯得奇冷,頭臉手腳好似針紮,只好不停地跺腳搓手。逃亡中他在蘇州偷偷找過小弟,(媽媽到杭州看望外婆去了)。弟弟給了他一個布包,其中有過冬的衣物:一件軍用大衣,一頂翻耳棉帽――那都是他抗美援朝用過的舊物。還有便是小霞和他換穿的一件帶花的毛線衫,(他把蘇姐的那件給了她)。於是,思念又轉向了林蘇。在喀什旅館,和小劉霞分手前,她告訴說:那年秋天,蘇姐從杭州探親回到農場,當得知他因"反動言論"被押送去了勞改,她嚇呆了。劉霞說:"她真可憐,抖得厲害。找了好些人,都幫不了忙,連你關在那裏都不清楚。只得去找賀幹事。記得嗎,就是他把你押送走的。他是場部保衛科的,對勞教人員又踢又罵,可凶啦。你也許不知道,在場部時,林姐一直躲著他。他老纏著――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哩!

一天下午,姓賀的來到醫療點,走進林醫生小屋,我多了個心眼,在窗外偷聽。你知道怎麽著?真真要氣死人。那傢夥說,你答應了我,我就告訴你方哲的下落。林醫生的聲音聽不大清,像是在懇求他。姓賀的說,不行,那不好辦。別以爲我不知道你們的事,就憑你這種敵我不分的立場,你也算得是半個右派了。林醫生說:這事算了,我也不麻煩你了。那個不得好死的又換了一個腔調:小林,我是真心喜歡你。作爲管教幹事,國家幹部,我那一點不如你的意?那個勞改犯又有那一點值得你這樣關心?話又說回來,你要是真的想見他,還得求我。那種地方可不比這裏農場。你好好想想吧。咳,我聽得直咬牙,又有什麽辦法呢?晚上,我幾次用話探她,可她絕口不提這事。兩天後,林姐拎個小包,一大早搭便車去了場部。臨走叮囑我幾句,臉蒼白得厲害,我害怕她老毛病會又犯的。"

小霞兩眼直直盯著他,欲言又止,頓了一會說:" 她到第三天上午才回………現在想起來,她當時那模樣好怕人,叫人好心疼………又過了一天,她去了馬鬃山找你,第二天很晚才回來,躺在床上發高燒,住了兩個多月醫院才能起床,不久,她就回了杭州――那正是你從馬鬃山被押送到新疆和田去的時候……"

他默默聽著,面無表情,因太多的苦痛而麻木。欠她的太多太多,自己遭受的一切,難道能與她付出了的相比?她雖不因他而生,卻是爲他一病至此!他知道,小霞那樣盯著他看,向他詳敘一切,正是要他明白這一點。

……而後,他的思緒轉到了另一處。一段時間以來,他思索著理出了一個頭緒,勾畫了一個輪廓,他擬訂了一個總綱,幾個小題目,腹稿早就打好。然而,他還在猶豫,一種莫名的預感使他有所顧忌。他把豬兒攏在一起趕回了村裏。一股一泄爲快的衝動在他內心騷動著,他決計把醞釀已久的用筆寫了下來――那題目便是《全民抗爭陣線聯盟宣言》。篇章結構分幾部分論述:

《略論思想統治》

《 ** --饑餓和死亡的製造者》

《試論**走向反動的歷史必然性》

《我們的綱領》

   在<我們的綱領>中,他並沒有什麽獨特的見解,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認爲可行的寫了上去:主要是政治民主化,和經濟上的“中山理論”的應用。政治民主,這是他感受最深的一點,用以反對當今的專制獨裁。他認爲孫中山先生的“三民主義”方針的內涵中既有民主精神,也有對權力的制衡:譬如五權憲法中,人民有選舉權,也有罷免權,對於那些不稱職的庸吏,那些貪官,民衆可以監督或直接免職。這和當前的幹部全由上級任命,且是只上不下--即只要不犯錯誤,再是平庸,也可穩保官帽不丟的做法,顯然是合理得多了。在孫中山的憲政設計中,五權並立,相關相聯相制,行政不可能一權獨大,國民代表大會和立法、司法、監察等機構將對國家重要行政事務起到監督約束和鉗制的作用。方哲以爲國民黨的腐敗垮臺,並不能說明“三民主義”的失敗,恰恰相反,正是由於國民黨政府當時沒有來得及實行“三民主義”的緣故。在<綱領>的經濟主張上,他贊同國父以“節制資本”來限制剝削,化解資本主義弊端。他想,共產黨之所以能擁有農村和農民,是因爲投其之所好,急其之所急,用“土地改革”分田分地,打土豪劣紳一法取得了民心。這其實並不是毛澤東的發明,中山先生在<建國方略>、<建國大綱>中早就提出了“平均地權”和“耕者有其田”這一農村改革思想了。方哲想,倘若沒有八年抗戰,沒有四年內戰,倘若能按中山先生的方略去做,中國還會是今天這個樣子麽?!

   腹稿已擬,激情催促,只幾日工夫,稿便修改謄清了。他很想與老宋談談。讓薛宗金捎去了口信,約在附近一個小土崗會面,那是他常去牧放的的地方。他趕著豬去了。崗頂光禿禿的,崗前是一塊塊水田,拐過山坳,是一僻靜之處,他把豬群趕到水溝邊去覓食,擇了個高坦處坐下。正值上工時分,看一撥一撥人都往田裏地裏去了,又過了一會兒,從灣道處過來一個推獨輪車的,頭戴一頂草帽,一身土布襖褲,走近了,正是老宋。這一身裝束,就像是本地人似地。

"入鄉就要隨俗嘛,"老宋說:"你身上這件軍用大衣太招眼,我有件棉工裝,下回叫老薛帶給你。"

說的也是,他穿這朝鮮帶回來的大衣,村裏小孩常好奇地問:你當過解放軍嗎,打過仗嗎?叫他很是尬尷 。看來,他很不善於適應,他那言談舉止也不像是一個盲流。

老宋問:"你找我有什麽事嗎?"

他顯得有些激動:"我寫了點東西,想讓你看看。"他倆對瞧一眼,朝崗後走去,

四下裏荒草萋萋,野墳堆堆。老宋坐在草墩上,埋頭看手中的一卷紙兒,一頁頁地翻著,時而又翻了回來。終於,擡起了頭,顯得很是嚴肅,又沈吟了片刻:"這可是別人不敢說也不敢想的…            只是現在寫這東西不是時候………說實在的,這陣子我心裏一直不踏實。"老宋告訴他:"聽說工作組快下來了,要搞社會主義教育,搞'四清',誰知道裏面還會有什麽名堂。階級鬥爭天天講,倒楣的還不是咱們這樣的人。這幾年外流的多,藏身容易,這次運動來了,就全成了清查的對象。我前些天發了一封信,打算儘快離開這裏。你考慮一下,是不是一起去山裏避一避 ?"

王聿才何嘗不知這些,經老宋一說,感到迫在眉睫。想來這偏僻的鄉下,怕是也難躲過,但哪兒又能是他們的藏身之處呢?

他倆默然而坐。忽然老宋一擺手,帶點自嘲地說:"或許我是過於緊張,想得嚴重了。要有準備,但也不要自已嚇唬自已。"說著,又翻看手裏的紙頁。

"你提出了'思想統治'這個問題,這的確是當今社會政治生活的一個特徵。你以事實作爲例證,談到了它産生的原因――從歷史的,國際的,制度等方面;你說它是'一張無所不包,大而覆蓋社會,小而張結於心的無形的網',還特別指出這是'新歷史條件下的愚民政策'。但是,你並沒有說清楚它的本質特徵是什麽?它與傳統的愚民有何不同?過去國民黨也搞新聞檢查,實行言論箝制,搞歪曲事實,欺騙宣傳,也想愚民,也是思想管制。當時的知識界,民主人士卻並未爲其所惑,被其所屈:魯迅、李公樸、聞一多等仁人志士,堅持真理,挺身而出,揭露抗爭,不惜以身殉難。再看看當今,五五年反胡風,五七年反右,五九年反右傾,群衆大會一召開,聲討批判鬥爭一來,無一例外地,個個爭先恐後檢查交心,相互檢舉揭發,爭取立功,求得寬大………難道人們真已悔悟,真以爲有一個絕對正確,永遠偉大嗎?難道現代的'思想統治'不比歷代的'愚民'更爲高明,更有值得探索的奧秘嗎?想想吧,何以批判鬥爭大會竟使人們覺得比國民黨的軍警刑訊更令人膽戰心驚!我們的知識份子怎麽了?我們的民主黨派怎麽啦?正直與良知,硬骨與脊梁,我們是怎樣丟失了的呢?"

王聿才聽著,不漏過一個字。老宋探及了深處,這看出了自已的淺泛。

他有所觸悟:"我想,在當今社會,群衆從歷來被看作一塊灼手的'炭',變成了統治者用以整人的一種工具。群衆的聲勢足以鎮懾一切,群衆的口號足以震撼一切,而更厲害的是群衆的迷信和崇拜能使最爲堅定的批評者困惑動搖。對嗎?"

"但是,它對待群衆又是如何的呢?"

王聿才思索說:"對付群衆,常用的辦法是,先難後易,對其中一部份先將他們劃離人民的範疇,成爲對立面,並組織其他的人發動批鬥――對於不馴服,敢於獨立思考的人就是這樣。如果抱成一團,則加以罪名,並分化利用,使其削弱,再各個擊破,就像對待胡風那樣。也有第三種,就是禦用的所謂群衆團體,如工會、婦女聯合會、與一些民間的社團,它們爲官方所控制,並不真代表群衆的利益和意願,但卻是起了監控和矇騙群衆的作用。然而,上述這些,如果沒有一個規範的思想,沒有一個口徑一致的譽論,沒有一個普遍崇拜的偶象---也就是說,沒有'思想統治'的話,那是難以奏效的。"

"另外,這篇談'歷史必然性'的文章,有些地方叫人不大容易看得懂。什麽'二元論''意志決定論'、'否定之否定'等等,你又不是在寫學術論文,重要的是揭露和批判,是宣傳,寫的東西一般人要是看不懂,又有什麽用?"

說到這裏,從土崗那頭傳來了說話聲。

老宋把那卷紙遞還他:"說句心裏話,儘管還有缺陷,但我十分看重這份東西……能提出這樣綱領性的批判是很了不起的。只是現在不是時候。我建議你還是把它收藏在這裏。"說著指了指自已的額頭。

在咿咿呀呀聲中,他目送小車隱沒在一片竹林中……

  "在燒鍋呀。"

   王聿正在竈下忙著,被嚇了一跳,扭頭看,是陳益餘來了。他手裏捧著包東西,笑嘻嘻地。

"剛下車,正巧碰上了趕集。擺了一會兒的攤,嘿,你看。"他一包一包往桌上放。

"你們南邊人不會喝白乾,我特地買了一瓶黃酒。"

說著老薛耕田回來了,把牛拴在屋前的一棵柳樹上。

"喲,大棋師又來了。"他老實不客氣,丟一大塊牛肉在嘴裏邊嚼邊歎氣:"這樣看起來,做田的最命苦。"他瞅瞅門外那頭老牛:"累死累活,到頭來還得讓人宰了剝了填肚子。"

 老陳把酒倒在碗裏遞給他:"你今天又說這話了,上次爲你出了個主意,想幫幫你,你一口一個不肯。"

 "老同學,多承關照。可我生就的這塊料,出笨氣力行,要我抗個棋盤跟你滿街跑,幫襯著計算別人,這我可幹不了。"

   老陳有些不太高興,乾咳了兩聲,拿話岔了開去:"嘿,告訴你們一個新聞……"正說時,只聽門口一聲吆呼:"老薛在家麽?"薛宗金一探頭見是老隊長,背後站著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探頭往屋裏張了張,他應聲出去了。王聿才不由得犯疑便耳朵。原來那女的是工作組組長,男的略小幾歲,戴副眼鏡,是副組長,他倆負責這一片的社教工作,今天順路來看看,做點進駐前的準備。老薛把他們讓進了屋,聊了幾句。那女的在屋外柳樹下和老隊長談什麽,男的多呆了一會,瞅見鋪頭上撂著本書,隨手拿起一看,問陳益餘道:"這書你在看?"老陳搖頭,眼往王聿才瞅去。他應道:"這書是我的。"那人看了他一眼,又翻了翻書說:"能不能借我看一看。"王聿才應了,他把書放進了拎包,走時禮貌地朝他點點頭。

目送著不速之客又進了村東頭的一戶人家,心裏都沈甸甸地。"拿走的那本書,是不是有什麽問題呀?"老薛顯得有些不安。

他搖頭:"是一本辭典,學術方面的書。"雖是這麽說,可自已心裏也發毛,這書是老宋給的,他視若珍寶,現在叫人拿走了,誰知道那人安的是什麽心哪?

老陳啜起盅兒,嚼那剩下的牛肉塊。王聿才捏一把汗:還好,和老宋談話後,回來就把寫的東西在爐竈裏一把火燒了。他實在是心疼,那可是多少個日夜,思呀想呀,一字一句斟酌出來的呀!有觀點,有剖析,有氣勢,他想,若是重新來過,他也不能有這樣的激情了。

第二天中午,老陳趕集回來,正和他談集上的事呢,門一響,進來個人,正是昨天來過的工作組副組長。老陳趕緊招呼讓坐。

"不客氣。我叫趙愷,就叫我老趙好了。"他顯得很隨和。看王聿才正拿吹火筒吹火,便說:"這種茅草房最容易著火,燒鍋要多加小心才是。" 竈膛裏濕稻草直冒煙,嗆得來人咳嗽。

"想跟你們瞭解點情況,有空嗎?"

老陳回道:"那我找薛宗金回來。"

 "不用找了,我就先和這位談談吧。"他看著王聿才說。

  老隊長把他倆領到生産隊辦公室,帶上門走了。談話一開始就是盤問式的,凡履歷登記表上的都問到了。工作組副組長四十來歲,瘦高個兒,架副玳瑁眼鏡,文質彬彬地,說話字斟句酌。他從包裏取出了那本書,王聿才心想:該不是要追問這書的來歷和自已的身份吧?那人把書攤在桌上,一隻手在上面翻翻停停:"我想向你提個問題。"他緩緩地說,臉上不帶表情。

  終於來了!

"這是本辭書,你帶著它不是當小說看的吧?"邊說邊打量他:"這'否定之否定'條目下的杠杠,是你畫的吧,能不能說說你的認識呢?"

王聿才囁嚅著:"這書是我路上拾的,裏面說的什麽,其實我也不懂…"

趙愷笑笑:"你在外流浪,還帶著這樣的書,可見它在你心中的價值了………你怎麽能叫人相信什麽也不懂呢?"

他默然。

"你知道他們是怎麽對待盲流的嗎?"他神情嚴肅,但王聿才還是聽出來有一點彆扭,那就是不說“我們”而說成是“他們”。但他來不及細想。

"收容審查,有問題的要送公安局。你剛才說無家可歸,你就沒有一個親戚朋友可以投靠的嗎?"這話是警告,還是另有什麽意思,他不明白。趙組長俯身向他,想說什麽,沈吟片刻,又靠回到椅背上,手兒兀自拍著那本書。

"這本書你帶回去。"他說:"裏面的觀點有問題,你可以再翻一翻,我看也不值得保存。"說罷,一擺手:"好了,你可以走了。"

回到屋裏,王聿才心裏還疑疑惑惑地。他說書有問題?一邊想一邊翻,忽覺有什麽在眼前一閃,找出一看,原來是一張折疊的紙片,打開時,他怔住了:《略論思想統治》,是一份構思草稿,後面有六七個要點提示。雖是塗塗改改,但字迹仍然可以辨析。 他心跳得厲害,正要找火柴來燒,有人來到了門口,他急忙捏成一團,朝竈膛裏一扔。

"蹲那幹啥?燒鍋還早著點。快拿小桶來。"老陳拎著條長鬍鬚鯰魚進來,活蹦亂甩地。正忙著,只聽外面一陣亂嚷嚷。薛宗金出現在門口,汗流滿面:"牛跑了,快來!"

只見水塘邊兩頭公牛正在抵鬥,頭拱著,大盤角碰撞得咯咯地響,一隻抵敵不過,扭頭瘋也似地跑,一前一後在剛冒青的小麥地裏四蹄飛奔。逃跑的大牯子缺了只角,喚作"獨角獸",此時正低頭刨蹄躲避緊追的犍牛,一根拴繩一晃一晃地拖著。地東頭是一條新開工的水渠,兩米多深,堆放著大塊的砌石,眼看兩條牯牛就要衝跌下去,村民們急得都嗷嗷直叫。這時,老薛抄近趕到,他大聲地"噢噢",那牛風風火火直沖他來。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半蹲身子,一動不動,眼看就要相撞,他急縮身閃過,瞅准了拴繩,一把抓住,就勢滾倒在地上,給拖出了六七步遠,牯牛喘著,口鼻直冒白沫,那頭大犍牛也就站住了,卻還用角頂它屁股。一看,好險,那水渠正就在腳下呢!

逮牛後的第三天,工作組進村了。村首村尾,牆上門上,貼上了公社發下來的大紅標語:"歡迎工作組來我村指導'四清'工作!""社會主義就是好!""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人民公社好!"更引人注目的是"貧下中農反對分田包産!""堅決割掉資本主義尾巴!"

鎮上小學校也派學生敲著鑼鼓來助興。在村民們驚疑的眼光中,兩位工作隊員在大隊幹部陪同下進了村子。王聿才認出了那短髮女同志就是來過他們屋裏的工作組長,另一個是二十來歲的小夥子,都挺客氣地笑著打招呼,大隊的兩個民兵給挑著行李。

老隊長把兩人迎到了自已屋裏, 正忙著一一張羅。他出來後,人們圍上去,想探聽點什麽。他說:"工作組長說了,要同吃同住同勞動——話雖這麽說,總不能讓上面下來的人住茅屋吧?我看,劉忠呀,你跟你媳婦說說,把新房先讓出來行不?約摸日子也不長的。"

 "隊長,這工作組長,是個啥官兒呀?"

 "我看也大不了。"有人接話說道:"隊長管組長,我們隊裏就有三個組長哩。"

"你那狗嘴得小心點。"隊長喝斥他:"你懂啥,那女同志是省城法院的副院長呢。要抓人,就她一句話就成。"人們聽了一個個都縮著脖子不吭聲了。

"怎麽上回那個沒來?就是那個瘦瘦的戴副眼鏡的?"

"那是工作組趙副組長,大學裏的老師,去別的村子了。"

老隊長說著歎了口氣:"城裏人不比咱鄉下人,各人自已長個心眼吧。唉,剛吃了幾天飽飯,又要鬧個不得安生了。"

王聿才無心再聽,回到屋裏一頭倒在鋪上,心情陡然地變得沈重。老薛拎著洗淨了的紅薯倒進鍋裏,添上水,開始生火。稻草點著了,竈膛裏發出轟轟的聲響,屋裏騰起了的濃煙叫人睜不開眼。

"我趕早去了老宋那裏,他一早就出去了,我也不便多問,就回來了。"

幾天前他和老宋商定:一等山區有確切的回音,他倆就即刻離開這裏。現在,看來已是晚了。老薛從不多問他們的事,但心裏想必猜到了自已是哪號人物,當然也知道爲此要承擔多大的風險,他本來可以拒絕收留的,老薛屬於這一類:爲朋友甘願兩肋插刀!

"陳益餘走了吧?"正燒著火,老薛想到了他:"這傢夥真精,工作組剛來,他就開溜了。"

  "他東西還在這裏呢。"

  "怎麽?"薛站起一瞅,擱架上陳的大挎包仍好端端地放著。

  "咦,他沒走?他不怕給收容審查?"說著走到跟前:"他不比老宋和你,你們是隊上批准在這裏落了戶的,問清楚了,大概也就沒事了。"這話當然是在寬慰他。

鍋裏蒸氣繚繞,透出了薯頭噴鼻的甜香。

正吃著哩,陳益餘進來了,臉頰紅撲撲的。老薛問他:"今兒又不逢集,到那逛去了?"

"我去看了個熟人,留我喝了幾盅回來。"

"你倒挺沈得住氣呀,都什麽時候了?"

"知道,知道,明兒一早我就走。"

 老薛想了想,湊近身子:"對了,老同學,你不是要個幫手麽?你看小王怎麽樣?"不等答話,他又說:

"要行的話,你們今晚就走。"聽薛這麽一說,老陳眨巴眼想了想:"我是想找個幫手,小王跟我幹是再好不過了。"他瞅瞅躺在鋪上的那位說:"這樣吧,我先去朋友家安排一下,大約二三天,我再來接你。"

看他倆都不言聲,又鄭重地加了一句:

"兩天,我保證。"

   天陰沈沈地,像是又要下雪。過了響午沒多一會兒,天就暗下來了。村裏人習慣了日不吃油,夜不點燈,早早上了床。上年紀的摸黑坐著,閑嘮喀家常。出門張望,滿村裏除工作組住屋,全都黑乎乎地。小草屋裏的人卷縮在被絮裏大張著眼睛——老薛從隔壁借宿處回來了,和王聿才同擠一個鋪。陳益餘忽然埋怨起床太小太擠,睡不好,要和老薛調鋪,陳睡到鄰舍家去了。響起了時高時低的呼嚕聲。王聿才沒一絲睡意,心裏焦躁不安,他不信神鬼,卻相信所謂的預感。從遠處傳來狗吠聲,使他心驚。他原以爲寫的東西銷毀了,此刻,他猛然想起還有一疊草稿紙塞在了鋪板底下,偏偏鬼使神差地這會兒想了起來。他第一個念頭便是即刻翻身爬起處理了這樁事情,然而他卻縮在被窩裏不動,他有一種僥倖心理:"明天吧,明天一早。"他對自已說。

冬夜的寒冽透過門縫,透過破絮使他身冷心冷,屈曲著軀體,苦熬那漫漫的長夜……

他昏昏沈沈,彷佛置身在一股旋流中心,半浮半沈,隨波而去,身旁危崖礁石時隱時現,叫他膽戰心驚。掙紮著他爬上了岸,赤身裸體,凍得直打戰,心想烤火,暖和暖和,火真個燒起來了,可那火竟然冰涼冰涼的………嗷嗷的聲響,他擡頭看,山崖忽然變成了血口獠牙,怪聲嚎叫,他急著逃,卻邁不動步,他想叫,可喊不出聲。轟然巨響,他猛地驚醒了——門被撞得咚咚響,喊叫開門。老薛一骨碌坐起,在他腿上狠掐了一下。不等下床,門被撞開了。

"不准動!"幾束雪亮的光柱直定定照住他倆。

"誰是王聿才?"

"………"

"是你?"

薛宗金被照得睜不開眼。

"不是他,是我。"

小屋裏滿是晃動的人影和金屬碰撞聲。

"你們被捕了。快穿上衣服。"不等扣好衣扣,"喀嚓"一聲銬上了。

"我們犯什麽罪,爲什麽抓人?"老薛掙紮叫喊。

"爲什麽抓你,到地方就知道了。"一聲叱喝:"搜!"

翻箱,拆鋪,敲牆,連竈底的草灰都扒了個遍。

"這是什麽?"從掀起的墊絮裏掉下了一卷東西。

一種絕望的衝動使方哲不顧一切:"抓吧,抓不完的,你們這些可憐蟲!"

"媽的,這東西夠反動的。拿繩子來。"

有人上來卡住他脖子,打開銬子,扒掉了棉襖,兩個漢子抓住胳膊,一根麻繩往頸脖上一套,繞著兩臂,按下頭去,一抽繩索,縛小雞似的,方哲弓背彎腰,胳膊扭在背後,象兩根絞著的麻花似的。推出了門,踏著地上咯吱咯吱的冰屑,忍著撕心裂肝的疼痛,汗水沿著臉頰大滴大滴落了下來。

"走,把那個姓宋的也帶上。"

一行十來人,離開了灣毛劉村,沿著水塘邊的田埂,上了去“七大片”的大堤。

天,奇冷奇黑,又響起了陣陣狗吠聲,時斷時續。

可此刻,人們都還一無所知地酣睡著呢…………

 

 載 三十七

 

我這個九頭鳥,要整死我沒那麽容易。”

 

 

                       (一九六二年)

啊,那是在新疆喀什市!

拘留所設在小土山腳下,山上是"喀什市外流人員遣送站",山下一條巷內便是拘留所。站所毗鄰,外流人員中若被懷疑有問題即移送拘留所,拘留中查無違法或問題不大的,便打發遣送回籍。同是隔離,站的看管較松,而所內一切則與監獄裏並無多大不同

關了進來已有多久?十來天,也許二十多天,這已是無關緊要了。他記得在外貿貨棧與小劉霞的不期而遇,從她手中得到的蘇姐那淒惋的也許已成絕筆了的手書。還有在長途汔車車站的那一幕:他被盯梢,而後讓便衣給銬上,扭頭的那一眼,看見方才結識的老鄭站在臺階上朝這邊望著呢。恰離虎口,又落狼爪,他垂頭喪氣,萬念俱灰,詛咒命運殘酷,天道不公。他原被關在一間臭氣熏天,擠著二十多人的室內,昨天剛被挪到這間單人小號。錢主任提審過他一次,查問他從和田農場逃跑的經過,以及與他一起的貨車司機。聽口氣,對他也只是押送回農場的事了。他爲自己不再被擠在角落裏與糞桶爲鄰暗自慶倖。慶倖?他嘲笑自已,人是多麽地可笑又可憐啊!

然而,他本該思忖一下,這小小的改變(或改善)是因何而來的?號門打開,他被帶出去見一個人。在接見室門口,他看到了陸萍。她還是那樣,直率得一無顧忌地向他伸出了手來。

"沒想到在這裏又見到你。"她不以爲然地搖著頭,向那個帶他出來的看守員說:"多謝你了,小李。"

"陸老師,你們談吧,過會兒我再來,"他將門帶上。方哲面對她,十分地尬尷,不知怎麽說才好。

"我前天才知道。"她說:"小霞來找我,說你出事了。有人看見你在車站被捕了。"她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我沒讓小霞來。畢竟有老錢這層關係,他們多少得給點面子。"

"陸老師,你們別再爲我操心了。已經提審過我了,也就是押解回和田吧。"

"唉,"她歎口氣,壓低了嗓門:"老宋來了,正商議著呢,你再熬幾天吧。"

他心裏納悶,除了押回農場,他不明白還有什麽可商議的。陸萍帶來了一大盆米飯,一茶缸的紅燜牛。她說:"別謝我,我這是受人之托"。她走了,卻又勾起了皮山縣食堂相逢的一幕:那雖苦也樂的流浪漢的自由自在,那心兒與琴兒一同震顫一同吟唱的如醉似癡!

晚上,小李幹事爲他端來了一碗從鍋底撈出的稠粥粒兒,外加一個羊肉烤饢。

"你跟陸老師是親戚吧?"

他支吾地應著。

"那錢主任還把你往這種地方送?"

拘留所設在巷子內一個大院。院牆不高,上頭又拉了一米多的鐵絲網。正中是辦公室和管教幹部住房,沿院子一圈便是大間小間的號子。

傍晚放風,他正呆站在角落裏仰望,有人朝他跟前一站,一瞅,竟是周峰,朝他直眨巴眼。

自他倆從和田流落葉城,周扒竊失手被捉,兩人分手已有一段時日了,卻不料又在這裏碰上了面。

"山不轉水轉,真是棒打不能散哪。"他顯得又黑又瘦,溜著眼上下直打量:"唷,'大姑娘脫褲子——不見蛋(簡單)呀!"看對方緊蹙眉兒不搭理,他挑逗說:"甭看你現在有個人樣兒,就瞧不起哥兒們了。誰不知誰呀,好歹咱們還是一塊滾爬過的呢。"說著湊近耳邊神秘地說:"你也不用瞞我,我可都看見了的。"

"你看見什麽了?"

"看不出,還真有你的,"周峰說:"在皮山遇到的那個'楊岡子'(女人)唄,就是在食堂裏跟你握手說話的那個。"

"那又怎麽了?人家來看我,那是她的好心。"

"嘿嘿,怎麽就沒一個心好的來看看我呢?"

院子東頭,有人推來搡去,繼而扭打了起來。幾個看守跑來,邊揮舞木棍邊嚷嚷:'進號去,都進號去!"

"好,多保重。"周峰拍拍他肩膀,轉身走了。接著,看守吆喝點號和應答,響起了關號下鎖的哐啷聲。

又隔了兩天,下午二三點鍾光景,方哲被帶到外面,進門就撞上劉霞那驚恐的眼神——陸萍正和她說著什麽 。

"都怪我,硬要你留下來………"她泣不成聲。

"快別這樣,"陸萍說:"我去那邊打點一下。你們抓緊談。"

劉霞告訴他,是鄭伯安回烏魯木齊告訴了老宋在車站發生的事。老宋立即趕到喀什,找到了她。陸萍一心想讓錢科長(現在是市公安局副主任)開釋,錢怎麽也不依,爲此事夫妻倆還吵了一架。

"老宋說,他要設法把你從這裏帶走。"他楞了一下,方才明白過來這"帶走"的意思。

"都在這上頭寫著呢。"她塞給一個紙卷兒:"聽陸萍說,農場的公安就要到了,要押你回和田………可這事太冒險,我也沒了主意………"說著她低頭抽泣起來了。

"這不妥,"他說:"會連累你們的。"

"老宋要我關照你,這是最後的機會………"

陸萍在外面大聲說話:"王所長,這事你就甭客氣了,我回去就跟老錢說說………"劉霞趕緊出來,跟陸萍匆匆走了。

回到號子,打開那卷紙看,簡單地寫著行動的時間,途徑和碰頭地點。他默讀後撕成碎末,扔到了便桶裏。可心中卻總感到不踏實,並沒有那種興奮和躁動。他不能不考慮,他不能不面對自已的良知:是獨自承受,抑或讓愛他的人也捲入,而同遭厄運?

一邊是鐐銬,加刑,苦役-- 一死九生;

一邊是歷險,越獄,爭取自由--九死一生。

他別無選擇,因爲,別人已爲他作出了決定!

老宋的計劃很簡單,每天傍晚放風時,看守員都要帶幾個人下山去搬運糧食物品什麽的。就在明天下午,指定下山的人當中會有方哲在內,他要磨蹭著走在最後。一出巷子,便立即閃進右邊一個清真寺內,(押後的看守員會裝做不曾看見)穿過大院,出了後門,便是直通城外的一條大馬路,一輛解放牌貨車就停在寺後等他。

"一切已作安排,千萬遵囑而行,切切。"

老宋暗中下了功夫,想是已經買通了看守。

第二天早晨放風,方哲拎了便桶,走到牆邊磚石砌的小池,那池約半人高,一人長,糞便污水經此直接流向牆外的大池子裏。一個大塊頭正嚷嚷:"有你這麽個倒法的嗎?沾我一身,連扁擔都掉進池裏了,你可得進去拾。"

那人連聲應著,也不顧氣味噁心,跨進池去,方哲從背形上認出了是周峰  。

"喂,你在搞什麽名堂,拾根扁擔這麽費事。"

"嘿嘿,這裏頭直滑腳………"說著就出來了。

這時,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維吾爾族看守走了過來,挨個瞅了他們:"周,你個賊娃子,你要不老老實實地,"說著一彎腰,做了個背銬的姿勢。周峰呸了一口:"倒楣,我這個小賊娃子,碰上了個大賊娃子。"

  那看守不曾走遠,便轉身走回來,惡狠狠地:"你說什麽?"

"我是在跟方哲說話。"周峰涎著臉,指指身邊。

  看守上下打量他:"你是七號的方哲?"

 "我是。"

"下午放風,你下山出公差去。"

周峰讓大塊頭拎桶先走了,拉他到一邊:"喂,你孝敬這'巧乞卡'(豬)什麽?"

"我能有什麽孝敬他的。不是你說,他還不知我是誰呢。"

 "下山出差,你可攤上了好運了。"

"總得要人去幹活吧,這算什麽好運。"

"嘿,你不懂這裏面的門道,"周峰用扁擔搗那糞池中砌著的磚頭:"下山幹活,這可是盼不來的美差呀!要有好處孝敬,這蠢驢才會照顧的。"

"有什麽好處呢?"

"唉,你這個人,你是真不懂還是跟我裝糊塗。還虧你是個'盲流'呢。喏,只要出了這堵牆,有什麽不能的;袋裏有錢,就能買吃的,沒錢就瞅機會摸個揣個回來,也能換點什麽,這不比你呆在這裏喝那'稀溜'的要強得多。要是運氣好,瞅准個機會,就腳底抹油,'開溜'了。"

"老周,你說,真能跑得了麽?"

"那毛驢子不敢讓我下山,要不,我早'開泰'(走了)了。"他咧著個嘴笑笑:    "可這也難不倒我,咱們走著瞧吧。"

下午六點多,開號子放風了。維族看守員吆喝下山幹活的站隊。一報數,十二個人,是運燒煤的,每人一付挑筐。有自願合夥的,便去找來杠棒,正待出發,所長來了,見門口哄哄的,便大聲呵斥:"幹什麽?這麽亂!"看守上前說著什麽,所長皺起眉頭:"就噸把煤,去幾付杠子就擡回來了,要這麽些人幹嗎?"說著一伸胳膊,攔住了後面的四個。兩個腰別手槍的看守,一前一後押著下山去了。

方哲怔怔地,這突然的改變使他不知所措。周圍人已散去,只他還呆站著,口中喃喃地。

"喂,你怎麽啦?"

拉他到牆角邊,周峰說:"你叨叨些什麽呀?我看你有點不對勁…"

"我說了什麽嗎?"

"你這個人!你就像是中了邪似的。有什麽就說出來,不定哥兒們還能爲你出出主意呢。"

事已至此,也只想有個人說說,討個主意,便三言二語地說了。

周峰聽後笑了:"你說的清真寺是山腳下的那個?"

"就是。"

他沈吟片刻:"我倒是有個法子讓你開溜,可你得聽我的。"

"真能出得去?"方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能翻牆就鑽洞唄。喏,這倒糞池牆角的磚塊都泡松了,早幾天我就留心了,上午用扁擔搗了幾下,就掉下一塊。快收風時,瞅院裏沒人注意,你趕緊跳進去趴下,只要拆下七八塊,就能鑽出去。"

"那…那我跟著你…"

"不行。一會兒就要收風。一看少了人,警笛一響,跑不了多遠就准得讓人逮住。"

"那怎麽辦…"

"你照走不誤。我呢,進你號子去,關號門時,只要有人答聲,不露餡兒,就能拖一陣子。"

"那要是叫到了你呢?"

"沒事,我會關照哥兒們,讓他們替我應一聲的。"周峰說:"千萬要記住,鑽過牆去,別走巷子,往右邊小路,下了坡就是清真寺。"一邊掏出把小鐵錘:"敲磚就用這個。"

瞧方哲惶惶的神情,又說:"別爲我耽心,我這個九頭鳥,他們要整死我可不容易呢。"見方哲仍在遲疑,他急了:"你真窩囊,倒底想不想走?"

正急著呢,李幹事朝這邊走來:"你們嘰咕些什麽?"

"報告幹事,一天二碗稀的,'廣東廣西',肚皮都要貼脊梁骨了。看有人給方哲送吃的,實在饞得慌,想討點吃吃。"

"你這個慣偷,到了這裏還想騙吃的,當心我扒了你的皮!"

  "報告幹事,做夢都想著有人給送點吃的。思想能改造,腸胃可不能呀!"

"反動!"李幹事揚起手,"劈啪"兩記耳光。周峰捂住臉趕緊躲開了。

"你怎麽跟這種人來往?"李冷冷地說:"陸老師和你表妹今天去了葉城,有點吃的讓我捎來,給你放在號子裏了。"他略頓了一下:"就這一兩天和田來的人就到了,回去後要認罪服法,好好改造,要不,你也太對不起她們了。"

他木木地應著,瞥見周峰正蹲在他號子的跟前,一面小心地給他打手勢。

院子裏,人們三個一群,五個一堆,有的調換買賣,有的閒扯胡侃,有的在幹部廚房門口的垃圾堆裏爭拾蔥須菜皮,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孩從泔水桶裏撈出了一根骨頭,哆嗦著凍僵的手,剛往咀裏送,身邊就圍上了一圈人,一個維族人,奪過骨頭就啃。有個壯漢擠了進來,手叉著腰立在他面前,維族人還沒品咂出味兒來,骨頭又到了大漢手中。這一切都在圍觀之中,不言不語,理所當然地進行著。

哨聲"瞿瞿"響起。方哲感到心都要蹦了出來。看見周峰一踅身,閃進了自己號房,意識到事情無可挽回地發生了。他橫了心,一步跨進小池,臥倒在遍是尿糞的池底。看守的叫喊,雜亂的腳步,查號聲,應答聲,砰砰嘭嘭地關門下鎖。於是,一切又歸於寂靜。

他趕緊動手,手抖得厲害。流淌糞水的那個小洞旁有一塊斷磚。他用小槌敲擊粘乎乎的土牆,磚塊果然有些鬆動。一用勁,就扳下了一塊。原來這是一堵空心牆,中間的夾層由一塊磚橫撐著。他不顧被人發覺的危險,蹲跪著,連扳帶推,不知哪來的這股子勁,一氣拆下了好多塊,直到能勉強鑽出洞口。在黃昏漸暗的光線下,他面對著一池子不測深淺,浮泛著堆堆排泄物和發酵泡沫的黃褐色雜什不知所措,恰在此時,院裏的哨聲又吹響了………

“同志們,忠不忠,看行動!”

 

    傍晚,監房裏亂哄哄地,一個二十左右的年輕人關了進來,一身草綠色軍裝,只是"紅衛兵"通常佩帶的臂章和毛主席頭像全都被摘掉了。有人認識,說他就是縣裏兩大造反組織之一"衛東戰鬥司令部"的一個頭頭王曉東,人稱"三光頭"。他自稱革命堅決,一反到底,抄到"四舊",人要剃光頭;女人燙髮,要剃光頭;抓到"走資派",更要剃光頭。聽說他爲了表明自己說一不二,竟領著人到已經出嫁了的姐姐家裏,任她哭叫哀求,幾個人拽手卡頸,是他手操大剪,嘁嘁喳喳,將她剪成了個芋艿頭。這小子野性不馴,關了進來,還氣勢洶洶,口沒遮攔。他是因爲帶人沖闖解放軍營地,搶奪槍枝,還打傷了好幾個人。兵士們這才鳴槍警告,認准了他是個爲首的,抓獲了他。

"嗨,都什麽時候了,你們還真能沈得住氣?"他站在號子中央,使勁揮動手臂:"文化大革命都這些年了,你們不知道麽?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造反有理'。造反就是造走資派的反.有壓迫就有反抗嘛.你們都是資產階級專政的犧牲品,是受壓迫者.爲什麽你們不反抗,不造反?"

衆人臉上的表情不一,有的驚愕,有的困惑,有的欣欣然。

"告訴你們一個特大的新聞:黨內最大的走資派劉少奇完蛋了!你們看報了嗎?現在已經查明,他是叛徒、工賊。你們看,白紙黑字,這可是千真萬確的呀!"      說著便掏出一張報紙來。

正哄哄間,兩個看守進來了,二話不說,反銬銬上,關進小號裏去了。傳來了喊叫和唱歌:"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唱完歌又喊口號"打倒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砸爛公檢法!""造反無罪,毛主席萬歲!"接著就是斥責和對罵,隨後,不聽叫喊了,只聽用腳蹬踢地板的"咚咚"聲。

老大叫方哲念報。他湊在昏暗的光亮下一字一句地小聲讀,犯人們一個個聳起了耳朵。

"不是說劉少奇是接班人嗎?毛主席講過:'三天不學習,趕不上劉少奇。'怎麽一下子又成了內奸了呢?"老大低聲咕嘰著。其他人閉口不語,生怕一句說錯,被人上綱上線。

 王曉東被關押後,晚上八點多鍾,高音喇叭突然在大牆外響起,距離太近,一片震耳的轟鳴,聽不真切,倒是此起彼落的口號聲十分清晰:

"砸爛資產階級專政的公檢法!"

"打倒保皇派'聯總'!"

"釋放王曉東,造反無罪!"

 "毛主席萬歲!"

 以及語錄聲,叫駡聲,混雜成一片。

九點左右,牆外忽又發出了更具聲勢的喧鬧。撞擊看守所鐵門的"咣咣"聲響,四周磚牆上的一記記鈍音,喊叫,咒駡,器械的碰撞。大牆內,一二十個看守和一排警衛戰士,全副武裝,長短槍子彈上膛,把守住大門和高牆四角的哨樓。那個剛奪權的造反派頭頭叫李明,留著兩撇小八字鬍,是省裏最大的組織"聯總"的一個頭目。拎著把手槍院前院後跑來跑去。他一個勁搖電話,可線路被切斷了。聯總從城裏調來一些援兵,與"衛東"短兵相接打了起來。"衛東"的人爲救出自己的頭頭,早作準備,頸脖上系著一條白巾,作爲識別標誌,手執刀槍棍棒,仗著人多勢衆,齊聲呼叫,對趕來解圍的人胡掄亂砍。一時間,殺聲震牆,你湧過來,我抵上去,腳下踩著軀體,手上舞著刀棍,一律唱著語錄歌曲,高喊"毛主席萬歲!"。"一山無二虎",狹路相逢,氣不打一處來,拼死也要爭個高低方休。可憐那些爲仇恨言辭煽動得昏了頭紅了眼的群衆,出於"無限崇拜,無限熱愛"而心甘情願地受人驅使,打砸搶燒,去做一切親者痛,仇者快的憾事,去犧牲性命家小爲野心家和權欲者作鋪墊的石子。

"聯總"一方顯出力有不支,先是邊戰邊退,終於紛紛落荒。高牆四周架起了幾隻大功率的白熾燈,漆黑的夜空,森森的光影,照見周遭橫七豎八鋪陳地上的軀體,有的還在掙扎,痛號哀叫不絕於耳。

"打援"奏效後,"衛東"氣焰更盛,將獄牆團團圍住。高音喇叭播出了最後通牒:立即釋放王曉東,交出罪魁李明,解除警衛武裝,並宣佈"聯總"是"老保",最後期限爲清晨六時。播音員是一個未脫稚音的小姑娘,反來複去地嚷嚷,說是如不接受條件,必將玉石俱焚云云。

牆外的高潮一幕已經過去,牆內卻火上澆油越發地氣氛緊張。副所長和幾個看守員深恐勢單力薄,抵擋不住圍攻,怕真個打了進來,傾向於談判解決。但立即遭到李明的嚴厲斥責,說他們"臨陣動搖,立場不穩"。

李明原是省城一家大廠的工會幹部,他是由"省聯總"派到這縣城來的。一眼看中了小小看守所,爲的是這裏有監房,有高牆,有槍,是權力也是鎮壓工具。打倒所長,搶班奪權是第一步;關押王曉東,翦除"衛東",是第二步。一年多來的造反經驗使他深知:只要一手抓住革命造反的旗號,一手執掌專政權力,就不愁當權派和對頭冤家不一個一個"入我彀中"。奪權之後,他與公安部隊駐看守所的龔副連長結了盟,讓龔的內弟當上了"聯總"的聯絡員,於是,這駐所的一個排二三十來條槍就是他的了,再加自已帶來的五六個幹將,李明有恃無恐,並不把副所長那幾個人放在眼裏。使他焦慮的倒是牆外的不利形勢。械鬥激烈時,他敦促龔副連長開槍,但此事非同小可,由於電話線被割,聯繫中斷,加以天黑人多,一團混亂,怕負不了這麽大的責任,龔以沒有上級命令爲由,連鳴槍示警也不敢,使李明大爲惱火。離天明已爲時不多,事態嚴重,生死攸關,他須得內鎮變離之心,外謀退兵之策。他在大門口作了佈置,把衆人召集到大院,自已登上高階,一心要造成一呼百應的氣氛 。他說:"大家都聽見了,要繳解放軍的槍,還要取消我們'聯總'呢。大牆外躺著那麽些人,'衛東'的人眼都瞪得淌血了。同志們,要是信得過他們,真能保得住大家平安無事,我李明有命一條,願爲大家去死,請把我交出去就是了……"話未說完,聯總的人就叫嚷了起來,警衛戰士也都議論紛紛,情緒頗有些激動。

"同志們,戰友們,'忠不忠,看行動,'我們公安戰士是人民子弟兵,是毛主席最信得過的。我們'聯總'是敬愛的江青同志親自接見過的革命組織。毛主席揮手我前進,我們最最忠於毛主席他老人家,最最緊跟毛主席和他的親密戰友林副主席。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假的就是假的,僞裝應當剝去。'看看'衛東'吧,王曉東是什麽東西!一個無業遊民,地痞流氓,二混子,人稱'三光司令',跟日本鬼子又有什麽兩樣?他竟敢衝擊解放軍,關押他是罪有應得。'衛東'一小撮人膽敢鬧事,衝擊無產階級專政機構,衝擊毛主席公安部隊,殺害左派群衆,犯下了滔天大罪,他們是絕對不會有好下場的。"

李明的一番慷慨激昂,頗具有一些感染力,人們舉拳高呼:"沒有好下場,沒有好下場!"他注意到龔副連長和副所長的神情,他們在緊長地交談什麽。高音喇叭停歇了喊叫,牆外一片沈寂,可誰都知道,此中蘊醞著一觸再發的殺機。李明口若懸河,神態自若,可脊背冷汗涔涔,他十分清楚,如果他只有空洞的言辭,拿不出一個有效的辦法的話,他將必死無疑。

他謀劃已定,留得有最後的兩手:動用犯人和實彈鎮壓。對付圍攻,牢房內一百多號人犯作用不可小估: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這些個亡命之徒如能加入,在力量的對比上將會發生有利於已方的變化。至於彈壓,在無明確指示情況下,關鍵在於誰來承擔首先開槍的責任。對此,他思忖之後,已有一計。倒是在犯人問題上躊躇了一陣;他心知關押的是一批兇殘貪婪之人,縱虎容易,後果難料。況且,副所長和龔也未必就會同意。一看手錶,快到淩晨四點,他別無選擇,只得豁了出去。把"聯總"的人召到一起,吩咐他們去各號房,以革命造反派的名義宣佈一個驚人的決定:爲了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粉碎反動的"衛東"的圍攻,給犯人們以"戴罪立功"的機會,凡志願參加者立功折罪,立大功受獎云云。

監房內一下便炸了鍋,衆囚犯歡呼雀躍,磨拳擦掌。監管的看守們則驚慌得不知所措,在造反派勒令下打開了牢門,等副所長趕到,無奈犯人們已經蜂湧而出,擠在院子裏嗷嗷直叫,爭著領取棍棒鎬銑了。

按號房編組,每組約二十來人,埋伏在大門口兩側的牆根下。每組由一個看守帶隊,一個警衛押後。方哲在第四組, 在他前頭的正是冤家對頭的一撮毛,神情緊張地蹲伏在牆角。頭頂,崗樓上人影在晃動,白慘慘的吊燈逐漸失去它眩目的光芒,黎明正悄悄到來,大牆上方的天空黑暗正在隱退,出現了灰白的一方穹窿。五點一過,高音喇叭又嗡嗡地響開了,先是語錄歌曲:"凡是錯誤的思想,凡是毒草,凡是年鬼蛇神都應當進行批判,決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決不能讓他們自由泛濫。"緊接著,喇叭反復播出:"釋放王曉東,活捉李明"的口號。人群從四面湧向看守所,黑壓壓一片,哇哇吼叫,全不理會警衛戰士的大聲警告。"咚咚"的撞擊大門聲響,情勢萬分危急,眼看湧潮般的人群就要破門而入,就在此刻,"砰",一聲尖厲的槍響,蓋過了眼前的紛亂和喧嚷,不由得人們心頭一顫,刈那間的驚疑不定,使人不知所措。此時,拐角崗樓上有人嚷嚷:"三班長中彈了,快擡下去。"

"同志們,'衛東'的人向我們開槍了!"

李明在崗樓上,揮舞著手槍大聲喊叫:"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衛東'竟取開槍,打死了三班長!同志們,有仇不報是孬種,我們要以牙還牙,狠狠地還擊呀!"說完,拎起三班長的那支衝鋒槍,居高臨下,對準大門口的人群"噠噠…"一梭子就撂倒了五六個。這突如其來的變化使那些烏合之衆驚恐萬狀,扭頭想跑,卻被身後的人堵了個嚴實,你推我擠,跌倒的,滾爬的,哭叫的,亂成了一團。

"衛司"的大喇叭擱在一所樓房的屋頂,離大牆不到一百公尺,司令部也就設在這裏。司令叫孫三泰,二十七八的退伍軍人,身軀魁梧,據說他媽懷他時夢見了幾隻羊,取"三羊開泰"之意。去年,紅衛兵大串連,他與王曉東去了北京,見了點世面,回來見人便說"8.18"如何如何,說他們參加了天安門廣場百萬紅衛兵大檢閱,見到了偉大領袖毛主席,毛主席號召說"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從那以後,他便改名叫"孫衛東"了,又拉了些貼近的哥兒們,打出了"衛東造反戰鬥隊"的旗號,由城關鎮開始對近郊各鄉串連發動。先抄了一家合作商店,爲的是看中了貨架上的幾匹紅布,找人連夜趕制紅旗和紅袖章,只需化一元錢買了套上,便就成了響當當的革命造反派小將了。這事兒又新鮮又剌激,鄉裏的年輕人都瘋了似的簇擁著他,今兒在鄉下抄家,明兒到城裏揪鬥,聲勢越鬧越大,連外縣都有趕來投奔的。

王曉明是他的得力助手。王在中學讀書時功課好,人緣好,瘦條個兒,人長得俊秀,挺討人喜歡。他口齒伶俐,很愛表現自己,演講比賽經常得名次,年年評爲"三好學生"。有一年冬天,還跳下城河救起一個小女孩,在省青代大會上被授予"少年雷鋒"的稱號。但誰又能想到"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王曉明彷佛鬼迷心竅似的,變得叫人不敢相信。爲他姐受辱事,他爸罵他"畜牲不如""吃裏扒外",他反罵他爹"老頑固,老反動",聲稱要與爸媽劃清界線。"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他振振有詞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送禮,不是溫良恭儉讓,革命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力行爲。'這話你們懂嗎?"

許多年之後,當王曉東在武鬥中被人殺死,屍骨無存。當一切已成過去了的時候,人們偶而談及:文質彬彬的"少年雷鋒"何以竟變成了窮兇極惡的"三光頭"時?他當年的一位老師說了這樣一句話:"王曉東是被迷信所殺,也是爲自己好出風頭所害。"

天已大亮,孫三泰忙著組織運送傷員。他一夜不曾合眼,說話聲音也嘶啞了:"媽的,動真格的了,老子也不是吃素的。"他手頭有十來杆傢夥,長的短的都有,是以造反爲名從派出所或當權派那裏繳來的,有的則是農民帶來的土槍。把槍手分派到離大牆不遠處隱蔽起來,他一聲令下,長的短的洋的土的同時開火,"乒乒乓乓"只見磚石飛迸,硝煙騰騰,門洞窗柵裏身影亂竄,哇哇怪叫。這一下開了殺戒,崗樓上的守衛憑恃制高的優勢,幾個長長的連發就打掉了幾個火力點。把"衛司"蜂湧上來的人掃倒了一片,嗷嗷嚎叫著又退了回去。

幾經受挫,孫三泰有些清醒過來。眼前已成騎虎之勢,圍而不攻,不行;棄之而去,更不行。他頗有點後悔:當初,李明從省城來,第一個找的就是他。李明遊說的目的,是想把他這支造反隊伍納入省"聯總"之內。李暗示他們在上頭有人,得到中央文革首長的支援。"左派只有一家,一切要向'聯總'靠攏。"李明便是如此說的。當時,孫自持氣候已成,三千造反弟兄,號稱萬人之衆。李某何許人?六七個大鳥人,招搖中央的旗號,說話還咄咄逼人,孫三泰主意已定,來個軟硬不吃,沒給他一點面子。不想姓李的仗著省裏有靠山,口口聲聲"中央文革小組"和"江青同志",聯絡了縣城各機關團體與學校,先後擺平了大小對手,一年多時間,竟然拉起隊伍,占了山頭,並對"衛東"虎視耽耽。是可忍,孰不可忍,於是,王曉明一事便成了導火索,引發了這一場死傷慘重的武鬥!

孫三泰這才領教了省城人的工於心計:他赤手空拳,造反起家,人數不少,聲勢不小,可都是些烏合之衆,一觸即潰,比不得人家上頭有靠,下頭有槍,解放軍和公安都聽他的。昨晚雖"打援"得勝,但今早對著崗樓大門的二三十支長短槍吃虧不小。 在火力單薄,訓練無素情況下,他想,只有圍而待變一策了。

方哲蹲在牆角,手握一根斷了的鍬把。他已經熬了一晚,餓得嘴裏直冒酸水。說也怪,人能夠適應和習慣各種艱困,卻唯獨不能應付饑餓。胃腸的感應神經一定不同於其他,饑餓所造成的不是痛楚,而是回歸到獸性的卑劣和瘋狂!何況,這是爲時十年之久的淩遲折磨。他的手腕看起來比握著的鍬柄還細,他走路搖搖晃晃,而人們卻把他這個活象木乃伊的人放了出來,要他揮舞這柄東西來"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並"戴罪立功"。

有人在拽他的後襟,崔老大遞給他一塊大餅,這可真是雪中送炭呀,他面對牆壁大口吞嚼起來。他知道,要不是有老大在身邊,不定會有多少人向他撲了過來。崔老大悄聲說:"我倒是盼著他們能沖進來。要不,我們就還得再關進號子去,可就倒他媽八輩子的血黴了。"

犯人裏沒瞅見老宋,顯然,小號關著的都是重犯,一個也沒有放出來。方哲心想,要不是造反派奪權,把陳所長給關了進來,他現在不還在小號裏蹲著嗎?

"出了牆,你跑得動麽?"看對方搖頭,崔叮囑:"要是出去,你跟著我,千萬別跟人交手,找空檔就溜。"

方哲連連道謝。

"甭謝我。我從不幫人,人最不可信。"他說:"你是在那裏當上右派的?"

不等回答崔老大又說:

"不仗義的人當不了右派,沒本事的人也當不了'現反'。"

方哲苦笑,他知道自己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

恰在此時,在他們蹲身的牆外傳來了悉悉索索的聲音………

  孫三泰聽了後一拍大腿,決定進行爆破。

傳來的消息使他心急如焚:縣城的"聯總"在緊急集合,又聽說省城一早就開出了幾輛大卡車奔這裏來了。要真是這樣,他是老鼠鑽風箱,准是兩頭挨揍。一些人主張撤退,挨了他一頓臭駡。他心裏清楚,一撤,人心就亂了,甭"聯總"動手,隊伍自己就散了,他也就澈底完了。硬攻不成,大門與兩側崗樓,火力交叉,上去再多也是送死白搭。剛才他妻弟黃春生來說,事情鬧大了,有人害怕,偷偷地溜了,連死帶傷,二三十號人,擡了下去,消息傳開,鄉裏的老婆婆,娘兒們哭哭嚷嚷,正往這裏趕來呢。小黃是小學教師,人挺機靈,點子也有,他建議避開正面,找好一處用炸藥崩,"敲山震虎"興許能解決問題。孫泰心想,事已至此,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索性豁了出去,置之死地而後生嘛!事不宜遲。炸藥不難弄到,附近有礦區,農民們常去弄點來捕獸炸魚用。"重賞之下有勇夫",聽說事成之後可做"衛東"的頭目,憨子沈二錘和許大壯自告奮勇嚷嚷要去立這個大功。

他倆繞了一段路,利用屋舍樹木掩身,從側面接近院牆。這位置恰是個死角,崗樓上看得見卻夠不看。子彈尖叫著,打得水泥地一溜煙。倆人趁間隙越過開闊地,撲倒在牆跟下,邊喘息邊取下捆綁在身上的炸藥包,爲求效果更好,又在牆腳掏個洞塞了進去,點燃引線就往回跑。崗樓上邊開槍邊示警。院牆裏一聽有人要炸牆,又看不見個究竟,就像沒頭蒼蠅似地,急得亂轉亂撞。李明大聲吆喝命犯人沿牆蹲著,沒有命令不許亂動;一面吩咐兩個警衛戰士快出大門沿牆查看虛實,並關照火力掩護。說時遲時快,不等李明把話說完,只聽"轟隆"一聲巨響,西牆中段濃煙滾滾湧入,叫人睜不開眼來。這中心開花一招果真厲害,大牆內人人以爲末日來臨,慌忙開了大門,爭先恐後,直往外沖,混亂中倒下了一些,有的各找藏身的地物,與"衛東"的人對射起來。犯人們丟了棍棒,只顧逃竄,有些挨了槍子倒下,有些逃脫,有的被逮住了。

濃煙中犯人奪門出逃時,崔老大按住了方哲,他們摸到的是滿地碎磚。逐漸消散的煙塵中顯露出一個豁裂的缺口,三具屍體,倒在磚土下,他認出其中一個是一撮毛的側臉,下顎大張著,像是在驚恐的叫喊。剌鼻硫硝使人窒息。崔老大合掌仰頭,那意思是菩薩保佑。若安放藥包的地點再挪後一點,倒在此處的怕便是他倆了。鑽出了裂洞,牆外一條碎石路,不遠處是一排楊樹幾間小屋。槍聲在大門和崗樓時續時停地響著,有人在哇哇喊叫。崔老大貓著腰,一連幾個縱步就到了一顆樹跟前,方哲一步一蹺(右腳讓迸下的碎磚給砸了),他把那根鍬柄當拐棍拄著走。幸而"衛東"的人急於堵截突圍出來的,全都集中在了正面,他倆方才得以躲過。老大踅到一間屋後,窗戶半掩,滿室淩亂,"城門失火,殃及池魚",看來,主人一家逃得倉皇。在屋裏找到一點剩飯,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通。此處不可久留,挑撿了幾件衣物,匆匆便走。見他一步一跛地,老大皺眉說,這不成,得先找個地方藏身,天黑再走。他們專撿僻靜小路,遇到幾個散集回去的鄉裏人,看他倆剃光了頭,白煞煞的臉,不免疑惑驚恐。好在造反的年頭,打砸搶抄,人人但求自保,誰也不願多攬事兒。他們在一條大堤的盡頭停下來,大堤與公路銜接,直通縣城,堤下河灘裏生長著兩三人高的蘆葦,高高的葦杆編織成密密的柵籬,將水面遮得嚴嚴實實。四靜靜悄悄,只有青蛙的鳴叫和“卟嗵”的魚躍。

"你我都是命不該死,"崔老大說:"得想想今後的了。"

方哲坐在地上,捧著受傷的腿,他是一臉的愁容。

"家裏是回不去了,好在到處都在打派仗,不愁沒處存身。"

方哲卻缺乏這個信心。久久作著逃跑的夢,真跑了出來,忽又覺得牢監雖苦雖餓,倒還享有一份斗室中的踏實。他並未覺察這其實是一種無力再作掙紮的頹喪。

"你打算去哪?"

    他苦笑。老大又問,他只搖搖頭。

 對方一臉的鄙夷:"你們有文化的人就是這模樣……嘿,你知道我爲啥要幫你?"

    他一臉的困惑。

 "你是右派、是現反,對吧?薛宗金都跟我說了。我說過:不仗義的人當不了右派,沒膽量的幹不了反革命,我就是這麽看的。可你看看自已……嗨,真夠窩囊的!"

附近有車輛行駛的隆隆聲,崔老大趴在堤坡朝公路上看, 幾輛解放牌大卡車隆隆駛過,上面站滿了套紅袖章的人,語錄歌唱得震天價響,就像是去遠足郊遊似的。遠處,山坡小路上,一支長長的隊伍正朝同一方向行進,領頭的人打著一面旗幟,卻分辨不出是些什麽人。

"'衛東'這下子算是澈底完蛋了,"老崔說:"造反派打走資派,造反派又打造反派,打來打去,誰知道是怎麽回事?"

醒了。驚擾他的是風搖葦叢的啪啪聲。天邊已灰濛濛地發亮。雖是仲夏,郊野的清早浸著露水,仍覺絲絲涼意。他搓著眼直發楞:崔老大不知何時已走了。一件襯衫包著三個饅頭是留給他的。陌路天涯,各奔東西,他原本就夠拖累人的了。方哲並不十分意外,卻感覺十分地失落與孤單。

沒有了同伴,也沒有方向目標,他拖著傷腿沿大堤踽踽而行,只想遠遠離開此地。啃完了三個饅頭,捱過了大半天辰光,走出六七裏路,憩息在一個草垛下卻再也不能起立。原來,傷口感染,發起了高燒,迷迷糊糊,渾身直打寒戰。他彷佛聽見了聲音,見有人俯身向他,之後又來了一些人,他被架上一輛運草的板車,送到了一家農舍。他聽憑別人擺佈,雲裏霧裏地,好象過了很久很久。待他睜開眼,已是上燈時分,恍惚中他又瞥見從高牆頂側的小窗篩漏下來的幾縷昏黃的燈光,在昏暗中抖動,他久久凝目,長長地歎氣,就像是掙紮著,掙紮著,卻重又跌落陷阱裏的一隻獾子。

還是這個看守所,只是看守大多撤換了,由"聯總"派人接替;還是這間大號子,犯人只剩了不到一半。酒糟鼻孫老頭一隻手用布條吊在頸脖上――沖出大門時他挨了一棒,可還是保住了性命。聽他說,自己是被公社派人擡了回來的。當時還昏迷著,獄醫打針後才醒了過來。老頭絮叨說,虧得省裏的援兵及時趕到,要不,這裏的人全得完蛋。對方哲是如何逃了出去的,他問長問短,叫人心煩。

第二天上午,看守所內外人聲哄哄地,警衛與看守全部出動,只見前後院子裏到處都是人,原來是"衛司"的人押解到這裏來了。牢門"乒乒乓乓"開關個不停,一上午就塞進了二百多人,再加原來的人犯,連單人小號都塞滿了。甭說睡覺了,前胸貼後背。就這麽著,鬼哭狼嚎地亂了一夜。

第二天突擊審訊,一些脅從的,情節輕微或公社大隊出面擔保的,統統放了。然後是互相指認,但凡在"衛東"有個頭銜的,不論大小,全都關進東院三間大號子裏。

過了二十來天,看守把他叫了出去,審訊室內坐著兩個法院來的人,袖上箍著紅臂章。也不按照起訴開庭這一套章程了,叫方哲蹲著,立即宣讀判決,大意是:方哲,化名王聿才,爲首組織反革命集團,起草"全民抗爭陣線聯盟宣言"及"綱領",與宋××等骨幹成員陰謀策劃推翻共產黨與無產階級專政,情節嚴重,罪證確鑿,按懲治反革命條例規定,判處首犯方哲有期徒刑二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判處主犯宋××有期徒刑二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從犯闞××、陳××…………總算有了一個了結了,心中卻疑惑:何以只他一個到場?老宋怎麽啦?其他所謂的"從犯"又是怎麽回事?

宣判後並不問及本人意見,隨即告訴他收拾東西,明日遣送東湖農場。顯然,判決是匆促作出的。造反派已執掌了公檢法部門大權,他們把鎮壓異已看得比什麽都重要。全國各地,武鬥四起,各派都指責對方爲復辟派、反革命,宣稱要"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爲此,倉促地了結了陳年積案,好騰出手來集中力量打擊對手。

宣判後,方哲痛心於牽累無辜。闞某是何人?他根本不知,陳某是新疆皮山公社結識的一個朋友,一同返回內地,自已來安徽便是通過他的關係,但當時陳遠在合肥,對灣毛劉發生的一切毫無知曉,更不用說參與其事的了。(這兩人在另處被捕關押)就這麽著,順藤兒扯出了一串兒的所謂"反革命集團"!只是事已至此,只有認命罷了。

次日清晨,已宣判了的每人發給四隻饅頭,算是早中兩餐。三十多人提了包袱,由武裝警衛押送,在院裏列隊。方哲看見牆上炸裂的口子已經砌好,一圈水泥的印痕還沒來得及抹上石灰。出了看守所大門,打鬥現場已經收拾乾淨,好似這裏從不曾流過鮮血,橫過屍體似的。扭頭看,牆壁上大大小小密密麻麻,酷似馬蜂窩似的。這樣,他終於離開了這牢房,這單身監禁的小號,這殺戮見證的大牆。他終於熬過了待決的八百多個日日夜夜。他十分清楚,走出了這堵牆,等待他的將是另一堵更大更高的牆。苦難正未有窮期――四年勞教,三年逃亡,二年囚禁,而前面還有著漫無邊際的苦難……這就是他業已走過和將要走的。現在,由於宣判書上的"正名",王聿才不復存在了,可他仍是七年前的那個方哲嗎?還是有所變化而顯得有所不同呢?他失去了常人所擁有,所珍貴的,他經歷的是常人視爲畏途,避之唯恐不及的。各人都有著自己的經歷,但個人經歷只是時代與社會編織物中的一根經緯而已,當它因不馴而顯得出格時,其命運便可想而知了。他深信,社會也有它的個性與特色:清末社會是專而不制――有一統之名,無駕馭之術;國民黨時代是制而不專――雖有箝制鎮壓,卻無思想控制之力;而"專制政治"之集大成者,唯當今社會可以當之無愧。當今由封建專權及迷信愚民發展而爲"群衆運動"——以馬恩列毛爲偶象,以思想統治爲羅網,更以"運動群衆"而造成威懾聲勢,兼以統一戰線爲攏絡招引。這種採用中西合璧以思想統治爲其特徵的領袖專制,才是真正支配社會,主宰國家命運的可怕力量。

土地革命戰爭時期,減租減息,土地改革,使億萬農民嘗到甜頭,甘爲效命,從而打下江山。建國不久,"農業合作化"一來,土地得而複失,農民不敢怒亦不敢言;"統一戰線"是三大法寶之一,"但反右"運動中,民主人士大多成了反黨反社會主義分子。方哲在草擬"宣言"時曾經苦苦思考過"思想統治"之術,他總結"統治"的三要點:一是大樹偶象――個人崇拜,迷信權威;二是群衆運動――造成聲勢,爲已所用;三是思想改造――箝制並打擊知識界及異已份子。他於"宣言"中以五九年工農業"大躍進"的"大失敗"爲例,指出上層決策的"主觀主義""唯意志論"爲害甚烈,筆鋒所向直指始作俑者。那是三年前寫下的。"四清運動"剛開始,他就被捕了。一年後,文化大革命爆發,他從廣播中,從偶而見到的報紙上,從同監犯人的口中,得知了許多,那振耳欲聾的語錄歌和口號,那忠字舞,早請示晚彙報,那一抹一大片的紅海洋,那一次又一次地數以百萬計的紅衛兵大檢閱,以及三無限四忠於,和創記錄的"最最最最最"等等等等。他眼看耳聽心想,所有這一切,作爲資料和佐證,使他對自己的上述論點論證更爲確信不疑。

    打成右派至今已有十年,變化是明顯的:感情麻木冷漠,可思想卻深沈了。他一直視監獄爲活人的墳墓,如今,他終於覺察,若能潛心自持,它實在是一個使人大醒大覺的參悟地。他讀過那麽多書,他受過那麽多苦,他接觸過各式人等事物,他藏有無數的記憶和印象,所有這些在他的腦海中時隱時現雜亂無章,而他在勞役中疲於掙紮,根本不可能梳理出一個頭緒來。他感謝灣毛劉那一年來的蟄居生活,他與豬群爲伍,它們覓食之際,也正是他沈思之時,那"宣言""綱領"便這樣寫了出來。兩年來的單身監禁,在無垠的思想領域裏他馳騁得更遠,探索得更深,他記得西哲曾說過"給我一個支點,我將撬動地球!";         而他想的是"給我一枝筆"。“雖九死其猶未悔","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他時時地默禱著,這才是他精神力量的源泉所在………

他們列隊被押送到汔車站。一路上,他瞪大眼睛,左顧右盼,對一切感到新鮮而激動。這可笑麽?兩年多的囚禁,所見唯四壁,所聞唯呵責,他是靠著思想,理念,戰勝了絕望,方才挺了過來,不曾癡呆顛狂。如今,他走在大街上,他重又看見了陳設的店鋪,匆匆的行人,那嘈雜的喧鬧和燒烤的油香是久違了的,他陡長了精神,心中有一種淡淡的混雜著愉悅和感傷的滋味。

汽車站設在一個很大的場院裏,幾輛升火待發的客車並排停在門口,看押的戰士把他們驅趕到角落,命令蹲下一一清點人數。路人圍了攏來,成一個半月形,方哲從他們的眼神裏看到的是好奇和鄙視。

 "在世人眼裏,我們的形象也只能是如此了。"他苦笑。

響起了陣陣鑼鼓聲,由遠而近,從大門湧進來許多紅領巾。小男孩打著敲著,女孩子手捧鮮花,跟著出現的是一隊身著嶄新軍服,卻不戴紅星和領章的年輕人,最後是送行的親屬和一些套紅袖章的。孩子們喊著口號:"長大要當兵,參加解放軍!""打倒劉少奇反革命分子,誓死保衛偉大領袖毛主席!"一臉的莊重嚴肅。新兵們與親人道別,接受了紅領巾遞上的鮮花,上了車,開走了。這才讓犯人們站了起來,兩人一組,開始登車。方哲呆呆地還沈浸在眼前的一幕。這一幕,似曾相識,卻又記憶不起,他感到迷惑,那被觸動了的究竟是什麽?何以在心底攪起了震蕩之波?

在車廂後頭,他臨窗而坐,囚車出了城,往南疾馳,一路的顛波,一路的草棚茅屋和城鎮的污垢殘破。田野,是一片夏日的澄黃,炙熱的陽光催熟了稻穗,也燒烤著裸露的被抛荒了的田畝。起伏的小丘,寂寥的原野,潑墨凝綠,背景中,出現了一片片雜黃斑駁。他目睹卻又無視,苦苦搜尋著腦際中的角角落落。方才車站的一幕,似曾相識,像是經歷過,卻已不記得何地,何時?哦,莫非那是輯安,是他所在的部隊正踏上鴨綠江大橋時?………那一座用園木搭建成的大橋。黃昏時分,趁著斜陽的餘輝部隊出發了。隊伍象一條望不見首尾的黑蟒,蠕動在江兩岸。沒有擴音喇叭,沒有想像中必然會有的歌曲:"雄糾糾,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橋頭有宣傳鼓動的文工隊員敲著竹板在說對口快板。兩個穿軍服梳小辮兒的,那清清脆脆的嗓音十分悅耳,使沈重的步伐也帶上了輕快節奏……但,當時他不曾見到有紅領巾,也沒有鮮花相遞……莫非是五0年三月參軍的那次?在杭州報考**軍政治教導團,錄取後,集中去市郊報到。當時,他才十六歲,瞞著父母偷偷報了名。表哥毛得林是唯一的知情人;表兄和他同年同月出生,是他親密的小夥伴,抗戰期間在重慶南溫泉他倆一同上學,一同嬉戲,形影不離。可杭州解放後,急遽變化的形勢,使這一對小友在思想言語上開始格格不入了。表兄出身資産級家庭,是一個務實主義者,對新政權即將採取的措施以及自己的家庭和出身成分有較多的考慮。而方哲是個感情外現性格衝動的人。在當時的火熱氛圍中,他全然陶醉了。紅旗飄飄,歌聲嘹亮,遊行的隊伍,參軍的熱潮,昨日還戒嚴的城鎮,荒寂的鄉村,一夜間突然沸騰了起來,好似天翻地覆,迸發出了難以置信的活力!他最早聽見並很快會唱的是一支短小而激動人心的歌曲:"你是燈塔,照耀著黎明前的海洋;你是舵手,掌握著舵行的方向。年青的中囯共產黨,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中國一定解放;我們永遠跟著你走,人類一-定-解-放――。"

對於象他這樣的年輕學生,這歌詞便是信仰和誓詞,這歌聲便是激情和心聲。他也愛唱一首叫"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的歌兒。是的,在那段日子裏,他感到一切都是那麽歡快明朗,都是那麽地令人興奮激動,終於,他和表兄分道揚鑣了――他勸表兄一同報名參加解放軍;表兄勸他一同南下去香港。他倆爭執不下,誰也說服不了誰。五十年代第一春的某一天,毛表兄把他送到軍隊招生辦事處,便揮手而去了――經此一別,三十四年風雨異舟,同歷坎坷,卻命運迥異。當年的他,一根竹扁擔,這頭小皮箱,那頭小包袱,和十幾個年齡相彷的中學生一起由一個打綁腿挂駁殼槍的軍人帶著,步行了三十裏,來到了閑林鄉。在一所寬敞的大院裏,身材不高戴副眼鏡的阮指導員接待了他們。平平淡淡,並沒有鮮花,也沒有什麽"紅領巾"呀……可那束花,他是接受過的,那小手,他也是握過的,該不是發生在夢中吧?鮮紅的領結輝映著孩子的笑臉,童稚的嗓音甜甜的,行一個隊禮,又叫了一聲,啊,叫什麽來著?……"向志願軍叔叔敬禮!"是了,是了,想起來了。那是一九五五年的春天,過了鴨綠江,車隊挨排停在安東市廣場,他聽到喧天的鑼鼓鞭炮;紅領巾,鮮花,歡聲笑語,還有讓人血液沸騰的陣陣口號:"歡迎志願軍英雄勝利歸來!""打倒美帝國主義侵略者!""中朝人民友誼萬歲!""毛主席萬歲!"他們是人民心中的大英雄,是"最可愛的人"。在廣場舉行了盛大歡迎儀式,一隊隊小學生手揮鮮花向他們奔跑過來,多麽令人感動的場面!面前站著一個紮短辮的小姑娘,向他遞上繽紛的花束,又解下自己的紅領巾,他略彎了腰,讓她給系在頸脖上。小女孩摸著他胸前的抗美援朝紀念章說:"叔叔的獎章真漂亮。"他不禁臉紅了,因爲他挂的並不是軍功章………

警衛的大聲訓斥使他回到了現實。他前座的兩個犯人爲爭奪一隻鏝頭扭打,被銬了起來。押送的戰士虎著臉,手指幾乎戳到那人鼻子:"犯了罪還不老實,小心有你好果子吃!"

車輛顛波在起伏不平的鄉村公路上。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他終於知道那觸動了他,在心底攪起了波瀾的是什麽了…………

 

一個勞改犯和一個幹部家屬的故事

 

  幾排大田犁耙完了,可天還不見放亮,機車都開走了。忙乎了一宿,又冷又累又餓,有的就乾脆在田塍躺了下來,宋加利一個個搗了起來。他說,天亮還有一會兒呢,快回去打飯吃了就睡吧。上午補休,多睡一會兒不礙,下午要去整地做秧畝田。又說東南拐有一處犁漏掉了,我帶方哲去就可以了,其餘的由副組長帶著回工棚去吧。大夥困乏得東倒西歪的,聽組長這麽一說,便趕緊往回走了。

方哲跟著組長,拐了個灣上了機耕路,宋加利說,帶你去個地方,回去對誰都不能說。這事讓他很納悶,也沒敢問。前面隱隱幾間草屋,周圍水渠邊是一排柳樹,他倆來到了中隊的菜園。

"跟我來,腳下放輕點。"水渠不寬,一縱身就過去了。一畦一畦的菜地,收割過的甘蔗稭稈高高地堆在屋後,四下靜悄悄的,宋加利躡手躡腳地向一塊空地走去,他蹲下身子用一把東西挖了起來,只一會兒功夫,便裝了一小袋,打小屋門口經過時,狗汪汪地連聲叫喚,幸虧是拴著的。屋裏的燈亮了。他們跑到溝渠邊,先把包兒扔到對面,跳了過去,然後就開溜了。

在一處放羊人歇息的草棚邊停了下來,宋加利把口袋的東西倒在水溝裏沖洗,扔一個給他說:"吃吧。"接在手裏,方知是山薯,正是饑腸轆轆時,又急又慌,往衣襟上一擦,就大口大口啃嚼起來。

邊吃邊想,小組長怎麽就挑中了我跟他幹這事?要是讓人知道了怎麽辦?宋加利好象猜著了似的,說這是加夜班常有的事,菜園裏的人發覺了也不敢聲張,要不他們自已先得要作檢查。還告訴他,這幾個是起山薯時打埋伏了的,也算是今晚的一次"外快"吧。

兩個下肚,胃裏好受些了,擡頭看天已有些兒泛白,宋加利說,走吧,回工棚去。往回走的路上,方哲憋不住心裏的疑惑問道:"夜裏放人出來幹活,幹部能放心麽?"

 "你是說怕有人會逃跑?嘿,這是個什麽地方,有名的大水牢。不會水的怕水,會水的怕加刑。"他告訴方哲說,中隊裏的一個人逃跑了六次,加了六次――從兩年加到了二十年。

"水牢沒關住他,可逃了出去過不多久又進來了。沒戶口,沒錢,也沒有糧票,只好外流,偷呀搶呀,這不,還是得進來。"

方哲默默聽著,一聲不啃。

"你呀,我勸你別動這個腦筋,也別給我添麻煩。"他站住,轉過身子:"這裏頭能人多著哩,要是真能跑掉,怕是大牆裏面也剩不下幾個了。"

   話雖如此說,可農場這麽大,犯人逃跑的仍是接連不斷,淩風爲此專門召開了各中隊的管教幹部會議,除了原先的連坐、加刑,又特地佈置各隊成立嚴管組――將不服管教,意欲逃跑的集中到一處嚴加控制。其中最不放心的便是反革命犯了。他十分清楚"突出政治"這四個字的含義,"反革命分子"是遠比一切刑事犯更具有危險性的專政对象。他們有知識,有頭腦,有煽動力,甚至有綱領和組織。他這個管教一把手,從上任的第一天起,就轉著念頭,想在這方面施展身手,做出一番讓上頭矚目的成績來――因他自知根基淺,不能與老幹部相比,造反期間又得罪過一些人,他們未必不懷恨在心;除此之外,他還有一點諱莫如深的隱私,那就是他的非無產階級家庭出身和個人的歷史。所幸的是,打砸搶抄時,他把有關的檔案材料給銷毀了。只是還有知情人在,若露了破綻,也經不起審查,這使他常有一種不安全的感覺。好在自己被結合進了大隊領導班子,上頭還有自已的靠山――地區革委會副主任李明的關照。造反的經驗使他懂得:凡事當以迅雷之勢,先發之舉,爲自已造就有利的條件。在軍管和三結合形勢下,打砸搶和派性已被明令禁止,他的站穩腳跟,他的再度風光,只能是在現在的管教崗位上。自從造反以來,他從不曾心慈手軟過,又何況今天對待這些勞改犯呢?

    淩風曾上過中等師範學校,還在小學和中學教過幾年書,文筆也來得;人原本乖巧,歷次的政治運動,特別是造反奪權,使他敢作敢爲,並工於心計。這回他主持大隊的管教工作還不到一年,就雷厲風行地做了三件事:一是建立特殊人犯名冊(反革命犯名冊)二是"以毒攻毒"。 三是成立嚴管組。在管教幹部會議上,他佈置任務說:"我們這裏關的什麽?打個比方吧,蛇蠍蜈蚣癩蛤蟆毒蜘蛛,就說是個'五毒俱全'吧。我們的任務,一是關――不讓他們逃跑出去繼續作惡,危害人民;二是管――管勞動,更要管思想改造。我們的同志在過去偏重於一頭,以爲只要不跑人,就不會挨批受處分。我認爲,這種想法是片面的,因爲,關本來是一種懲罰,可現在許多犯人並不拿它當回事。有人還說,外面遊批鬥,裏面'防空洞'。這算是什麽懲罰呀!"

淩風要求立即改變現況,提出了以下幾點:

一,開展"三查"——自查(反動思想、反改造言行)、)背靠背查(檢舉揭發)和大會清查(批判鬥爭)。

二,三查的重點对象是反革命分子(現行的和歷史的)與企圖逃跑的抗拒改造分子。

三,方法是"以毒攻毒"--確定目標,組織刑事犯鬥反革命犯,歷史犯鬥現行犯,小反鬥大反等等,以達到分化瓦解,各個擊破的目的。

在特殊名冊上,方哲和宋玉明被寫入首頁,但據機務隊的闞幹事彙報,宋玉明是技術工人,裝配修理駕駛都很在行,來隊裏後,遵紀守法表現也還不錯。淩風聽了很不高興。材料上明明白白寫著:現反,二十年,重案犯。就在押送來農場的途中,竟然兩次逃跑,這樣的人,還被認爲"表現不錯",真是糊塗之極。不等闞把話說完,淩就拉下臉來,給了他一個難堪,說他心中只有技術,沒有政治和階級鬥爭觀點。說得闞窩了一肚皮火。淩還特意吩咐,把宋玉明編到嚴管組去,對這樣的人決不能心慈手軟。

  從大隊部回來,闞幹事頗躊躕了一番。此中有些情由只他自已知曉:宋來隊後爲他出力不少,改個竈頭,修個收音機等就不說了,家裏日常的四季蔬菜瓜果也沒有少送過。只因一手好技藝,底下各中隊或電器或機械有了故障修不好時,便想到了他,況他人緣又好,拖拉機從外面回來時,車上總有好些"外快",上上下下都能享用。闞的老婆葉小玲是場部醫院的護士,常時在闞面前誇讚宋的好處,叮囑要多多關照他。

闞便找宋談話,給了些暗示,不料宋玉明十分地坦然,說他完全理解幹事的苦衷,爲了不使他感到爲難,表示願意接受嚴管。這使他頗感意外,於是,宋便被編入了人人望而生畏的那個組,並擔任了副組長。

組長是閔元福。按照規定,嚴管組正副組長必須是積極靠攏政府,信得過的人。任務是,按政府幹部意圖,對組內實行嚴格的監管。宋玉明心裏有數,這對於他實在是明嚴暗寬的優待和照顧。可他並不"感恩",反打心眼兒裏鄙視。眼下,讓他費心思的倒是這個姓閔的。此人調來不久,聽人說,是場部警衛連一個班長,不知爲啥弄到這裏來了。長得壯實,不多說話,可一開口就象打雷似的,冷不丁地讓人一哆嗦。看那總是板著的臉孔,老宋感到此人不好相處。

這會兒,他正拉著板車從修配廠往回走,車上堆著一些機器另部件。幾個人前拉後推地上了崗坡,正憩息哩,前頭家屬區的門樓邊有人朝這裏叫喚。

"一個娘們!"犯人們都挺驚訝的。一眼瞅見是闞幹事老婆,他站起身說走,便去拉車。那女人見狀快步走來,說:"宋玉明,站住!"

老宋扭頭:"啊,有事麽?"

 "你怎麽搞的,前幾天你給修的爐子就是生不著火。"

"是嗎?"他說:"闞幹事沒和我說這事。"

"怎麽,你不信?只闞守忠說了你才聽?"那女人頤使氣指,一臉的嗔怪地吩咐:"你們先回去,讓他修好了爐子回來。"

"這怕不好吧。我調到嚴管組了,不能單獨行動的。"

她揚起眉兒:"我不問什麽嚴管不嚴管的,你說,去不去?"

那幾個心想闞是個怕老婆的人,不定會搬弄出什麽事來呢。就說:"快去吧,去吧,這裏有我們呢,收工前趕回就行了。"

進了小院,葉小玲隨手就拴上了門。這院裏就她家一戶,她不願住鴿籠似的新樓,說這裏房子雖舊,卻能獨享清靜,闞守忠拗不過,只得由她。撩起門簾,宋玉明跟著進了屋。廚房間裏,新砌的爐竈上,一把茶壺正骨嘟嘟地沸滾。他正發愣,葉小玲抿咀兒笑,一拍手兒,便緊緊地摟住了他。

他倆的關係已有一陣子了。闞守忠第一次帶宋來修挂鐘時,葉小玲就被他那高挑的個兒,剛性而顯得冷峻的臉龐給吸引了。犯人叫來家裏使喚是幹部的特權,對犯人來說,則意味著信任或曰恩寵,若運氣好時還許能賞兩個饃饃填填肚子。他卻不同,來了就幹,完了就走;看人時,眼神也不閃避,直盯著,就好象他與你是平等似的。這讓葉小玲覺得很是與一般的勞改不同。

葉小玲是場部醫院的。論姿色與伶俐,算得是拔尖出挑的,幹部中暗地垂涎她的大有人在。雖說只是個護士,可場長書記見著也說笑幾句,因爲她被原農場場長,現省勞改總隊政委郝大川認了做乾女兒。至於流傳的那些個閒言碎語的,叫人就難辯真僞了。

宋玉明想掙脫,不想這女人發了情,身子緊貼著直扭動,微眯眼兒喃喃地:"真真讓人想死了,你這個勞改犯。"

他抱起她,一下給扔到床上。

"聽著,我沒功夫在這裏陪你,你別纏我了。"她從床上坐起:"你今天怎麽哪?"攏著頭髮覰他,心想:"莫非是爲進嚴管組的事?"

"瞧你,就爲這個跟我使性子?"刮他鼻子羞:"還算是男子漢呢。把心放寬吧,嚴管的事有我呢。"

"我的事你別管。"他捉住她胳膊一使勁,疼得她叫了起來:"聽著,咱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還是遠著點的好。"

她給激怒了。"什麽?宋玉明,你是說你拿我玩玩,不是真心想和我好?"

"你要我說嗎?"他直直地盯著她:"就算是這樣吧。"

“啪!啪!”臉上狠狠地著了兩下。

"流氓,渾蛋,勞改犯,挨千刀,挨槍子,你這個不得好死的……"她氣急敗壞,臉色大變。。

宋玉明的心緊揪著,他知道已釀成大禍。這只是早遲的事,他想,還是解決了的好。

"你以爲你得了便宜?你把我葉小玲當什麽了?"她聲音不高,卻是咬牙切齒地:"你聽著,我要叫你爬著跪著來求我……"

外頭有敲門聲,她話沒說完,一甩簾子出去了,宋玉明已在抽緊筋骨了。

 她打開了院牆大門。

"是淩副主任呀——我當是誰呢。"

"剛從場部回來,走過這裏聽見有聲音。老闞在家嗎?"

"他當班呢。剛才大花貓偷嘴,把碗砸了,我正罵著呢。"

"我說老闞也真是的,不知體貼人,捨得把這麽漂亮的老婆撂在家裏不問。"

"淩主任,你是個大忙人,這會兒跑來就爲跟我說這個。"

"小葉,我這人從不曉得恭維人。我說的是真心話,決沒有打趣你的意思……你看,我準備了一點東西,早就想送給你了。"

"怎麽能平白無故收你的東西呢?淩主任不是有什麽事要我效勞的吧?"

"那裏,那裏,"他連連擺手,"我這是略表寸心,是仰慕之情吧。只是不知你喜歡不?"

"喲,這可是個稀罕!"

"你喜歡就好,我還擔心你不肯收呢。"

"誰知道這是不是你老婆的呢?"

"和那黃臉婆兩年前就離了,我現在是光棍一條。我對天發誓,這絕不是她的。"

"是麽……難爲你一點心,這東西我替你保管著吧。"

"小葉,看你說的。這東西不算啥,只要你高興就好。"

"淩主任,你真太關心人了——可你別關心錯了啊!"這話叫他摸不著頭腦,只嘿嘿地笑。男人便是這德性――再是聰明能幹,到得這步田地,便也成了天下第一傻。

"小葉,別'主任主任'地,他們這麽叫,我樂意;你也這麽著,就拿我當外人看了。"

"要不,我就叫你'淩反'。"她咯咯地笑:"本來嘛,你就是造反派。"他跟著呵呵,弄不懂是稱讚還是取笑。

 "哎,聽老闞說,這陣子隊裏抓'嚴管'忙得很哪。"

"哦,我爲這事剛從場部回來。"他興致勃勃地:"小葉,這是我到職後的特殊措施:對反革命犯、逃跑犯要特別嚴厲,決不手軟。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在拿槍的敵人被消災之後,不拿槍的敵人依然存在,他們必然地要和我們作拼死的鬥爭,我們決不可以輕視這些敵人。如果我們不是這樣地提出問題,我們就要犯很大的錯誤。'"

 "這嚴管的措施好。"葉小玲嚷嚷:"有的勞改犯實在太不象話,是該好好整治整治了。"

"這個好辦,有什麽事只要你說一聲就行了,保管讓你滿意。"聽到誇讚,淩風十分高興。他見房門半掩,說著便擡腿欲進。葉見狀說:"老闞就要回來了,我不留你了。"

趁葉在門口與人談話之際,宋玉明從後院翻牆而出,匆匆回到了隊裏。他想,事已至此,再見更是尬尷,還是就此了斷了吧。窗外的對話,他聽了個大概,雖不見人,卻看到了情欲和靈魂;人啊,夠有多麽卑劣和醜陋――其中,也包括他自已。他的處境原本不妙,和葉鬧翻後,誰知道這女人會怎樣對自已使壞報復呢?

小院的門關上了,淩風側耳聽了片刻,不聞有甚動靜,不禁心生疑惑,屋裏若是有人,能是誰呢?他邊走邊回味,這小娘們嘻嘻哈哈,似即又離,叫人難以捉摸,卻讓人心癢癢地。淩風老早就瞟上她了:那一頭烏黑的略帶捲曲的披頭發,苗條婀娜的身軀,尤其那一對顧盼生情的眸子,更是勾人心魂。可那時的他,只是修配廠一名小小的辦事員,路遇時,人家連眼角也不屑掃他一下,他只有自慚形穢而已。但,今非昔比,眼下,他已是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兼管教股股長,昔日造反的威風,今日掌管的權力,哪個敢不敬重?他便這樣信馬由繮地邊走邊想,或而妒羨闞守忠的豔福,或而慶倖自已是闞的主管領導,或而覺得那可人兒已摟抱在了懷中,或而彷佛憑藉她的裙帶已高高地青雲直上…………

    

       思想改造與以毒攻毒

 

       (一九六九年)

 

“這回你真的是高高在上,出足風頭了。”

 

 

方哲在中隊裏的處境可不比宋玉明,沒那白蹲禁閉,啥事不幹的待遇。批鬥會上他被打得頭破血流,臉青鼻腫,走路跌跌撞撞地,第二天,李善本在院子裏見他這般模樣,便吩咐犯醫給包紮一下,讓他在工棚寫檢查。犯人列隊上工後,竺德桂查工棚時見他斜倚在鋪上,頓時一疊聲臭駡,說他思想反動透頂,挨打活該,就叫雜務組老潘押送到工地去。犯醫張同仁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說了句"是李指導員的指示",反被竺奚落是"好好先生",並說"幹部事多,有見不到的。你呢,你是幹什麽的?爲什麽不說?他真的就不能上工了麽?"一串兒責問直逼過來。張憋著氣,還不能讓人瞅出來。竺是大組長,得勢不饒人,從來說一不二的,自已可惹不起。

方哲被押到了大田,他所在的嚴管組正在做秧畝田,恰是春寒時分,褲管卷到大腿,下到田裏,冷得渾身起雞皮疙瘩,只一會兒,上下牙齒便捉對兒打架。他拿把長柄鍬拄著,感到下身火辣辣炙痛,又漸漸發麻發木,都快支撐不住了。這時,郎小坤嘩嘩趟水過來,在跟前站住,瞪了他一眼:"越是不動越是挨凍,笨蛋!"就在一邊掄胳膊甩開了大鍬。批鬥會上方哲讓他給坑了,可這時也顧不上恨他,跟著甩了起來,不多時,便覺渾身發熱,竟然也不覺冷了。看郎小坤,連背心都脫了,只著一件單布衫,頭臉直冒熱氣,邊甩泥邊罵娘:"老子倒他媽八輩子血黴,這真不是人呆的地方,讓人想磨洋工都不能。"說著撩起衣襟擦汗,瞅著方哲直搖頭:"鍬頭小點,甩出去要順勢,胳膊往前送,腳要站穩,看,就這樣。"

方哲不想理他,但忍不住還是開了口:"你爲什麽要害我?"

"害你?"他嘻嘻一笑:"我跟你無冤無仇幹嗎要害你?笑話。"卻又說:"你心裏不就那麽想麽?怎麽就不敢承認?"

"可那些話是你編造的,不是我說的。"

"不說又怎樣,不說他們就信你了?不說說明你隱瞞,狡猾。他們要拿你當靶子,再是裝老實也不頂事。"這幾句話說得他發懵,不知是詭辯還是真有道理。

"你不是說'慢慢熬'嗎,這下嘗到了熬的滋味了吧?"郎小坤說完抗鍬扭頭走了。看他嘩喇喇趟水的背影,方哲覺得這條"狼"真有點叫人摸不透。細想起來,他在上次批鬥會上,與其說是對他揭發不如說是鬧笑話;說得也出格了點,一聽就是瞎編,會場嗡嗡地,直冒噗哧聲,氣氛一下就變了,只好草草收場,可自已也爲此吃足了苦頭,讓那些一籠之囚的同犯們整治得頭破血流。

嚴管組集中了一貫反動和頑固不化的反改造份子,既臭味相投,沆瀣一氣,又勾心鬥角,勢不兩立,十來個人分成了兩派,一派以宋加利爲首,宋是組長,自然要聽他的;一派以朱忠國爲頭,朱是副組長,卻與宋捏不到一塊去,明擺著,也只是爭風吃醋,總想自已蓋過別個。但雖是貌合神離也還相安無事,自從"嚴管"開始,人員調動,一"狼"一"虎"來到後,情況就起了變化。倆人是勞改油子,啥沒見過,一眼便看出了頭兒們的暗中較勁,這可正是利用矛盾攪渾水的機會。他倆看好了朱——要不,豈不成了宋的一統天下,都得服服貼貼地讓人"嚴管"起來。就拿眼下整秧田來說吧,宋派工就討價還價,不肯賣賬,但只要朱一開口,他倆絕對地聽從。宋加利爲這類事很是隱忍了一陣,直到有一天突然爆發了出來。

事情是符全勝引起的。綽號叫"黑虎"的大老符仗著臂粗拳大,無人敢管,平素少不了摸個瓜,偷個饃什麽的煞個饞,宋加利見了也就當作沒見。這回更出格了,分派他和王小青打毛埂,兩人完成任務後鑽到場基偷了一隻雞,掐死了塗上爛泥,塞到火燒土(中間是草,外面堆土,熏燒用作肥料)裏,半生不熟地吃了。雞毛雞骨灑在毛埂邊沒打掃乾淨,偏偏又讓郎小坤發現了,便先與朱國忠嘰咕了一陣,然後報告了宋加利,宋早就不快在心,正好借此由頭來整肅一下,便請示了隊部,將二人銬了,組裏先揭,準備大會再鬥。那符全勝雖是個粗莽之人,看事已敗露,自覺犯錯,嘴也就軟了。但在小組作檢查時,不知怎麽一來,態度忽然蠻橫了起來,說是有人和伙房菜園勾結起來,偷得多,偷得大倒沒事,他幹這麽回把回就要挨鬥,這勞改隊裏倒底還有沒有個公道?

 他這麽一嚷嚷不打緊,宋加利可來火了,這不是想拉扯上我麽?再一想,自己幹這些事時他符全勝還沒調來中隊,又怎地得知……嘿,一準就是朱國忠 這小子挑唆的。越想越像,那氣就不打一處來,厲聲喝斥,說符錯誤嚴重,態度惡劣,一派胡言,是不是倚仗有人?大家要擦亮眼睛,揪出這個黑後臺。朱國忠正幸災樂禍著呢,等著看宋的笑話,沒想到這把燃起的火忽又燒到了自已身上,他豈肯示弱,叫宋把話說明白,不要轉移目標視線。兩人拍桌對罵,唾沫飛濺,要不是衆人勸阻,怕是有一番拳腳好看。開中飯,到符全勝遞盆時,伙房掌勺的不接,說沒他的。符急了,頭伸進窗洞,就用盆舀那大缸內的粥;那人上來奪,符被燙著了,他上來了性子,把一盆粥灑得天女散花也似,只聽裏面哇哇直叫。宋加利在前頭打飯走了,一聽不妙,趕緊返身回去;宋不來還好,他一露面,符頓覺怒火中燒,眼睛死死釘著他,指關節捏得叭叭響,大踏步迎了上來,此刻,這只籠中之虎,早把那監規嚴管丟到了九霄雲外……

宋在衛生所躺了半個多月,方才能夠下床。他傷得不輕,右眼腫得饅頭似的,都張不開了;胸肋折了兩根——"黑虎"這一拳打的真是地方。宋在隊裏也算得是拳硬腳疾,怎奈"強中自有強中手",就爲虎口奪食,反倒爲虎所傷。宋躺在病床不無後悔:那符全勝一悍二憨,倒並不陰險狡詐,必是受人挑撥,讓人當槍使了;倒楣的是自已,傷痛不說了,這個小組長,怕也是不保的了。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通知伙房扣飯,勞改犯,命根子便是那吃不飽餓不死的老三碗。人不像人,倒和那餓急了的豬狗似的。他早就該想到,要不是這樣,符全勝興許還不至於狗急跳牆大打出手的罷……

宋加利因傷住院,大牆內朱國忠和"狼"正暗自慶倖:這一招果真靈,符一挑就蹦,更妙的是在伙房的那一軸戲,兩傷俱敗,精采極了。宋受傷送衛生所,嚴管組如今他朱國忠是頭。聽大組長竺德桂說,李指導員很光火,說宋平日裏放任,出了問題又處理不當,嚴管組未能起到嚴管作用。朱聽後慶倖機會抓得及時,那天小組會上他與宋爭吵後,當即去了隊部,彙報了嚴管情況,特別是宋加利不突出政治,對現行反革命分子方哲的心慈手軟,以及其他等問題。李善本聽著,沈吟不語,他瞭解這些人的心理,持將信將疑態度,打發朱回去了。但緊接著就發生了大鬧伙房的事件,影響極壞,事後他巡視工棚,犯人們個個眉飛色舞地,他知道,這些人最仇恨的是"飯耗子",鑽在米飯堆裏,克斤扣兩,讓他們受饑挨餓。"飯耗子"也是犯人,可這些人怕他比怕幹部更厲害,那勺子一落一起,一拎一倒大有講究,對於這些人說來,可是性命交關的事。符全勝這只餓虎咬了"耗子",人心大快,但這也不算什麽,最糟的是:第二天大隊部淩副主任不知怎麽得了消息,打來電話查問情況,話裏的意思明顯不滿。本來嘛,"嚴管"拿他的隊作樣板,是信得過他,現在倒好,被管的逞威行兇,管人的挨打住院,照這樣下去,這些人還不定會怎樣個倡狂法呢!當時李趕到現場,見宋加利靠在牆上手捂著臉,竺德桂咋咋呼呼叫人捆綁符全勝;符滿嘴是血,看來也挨了一記重擊,他蹦跳掙紮,咆哮如雷,一個勁地喊叫:"快放開,老子今天跟他拼了!"

爲懲一儆百,按照李的指示,符被捆綁後吊在一個特地爲他搭起的支架上――這也是竺出的主意――不是一般的吊架,不是一般的吊法,是用麻繩打幾個活結分別套住手腳,然後抽繩吊起,頭朝下,腳朝上,不動便罷,若是動一動,那結兒便緊一緊,兩掙三掙,麻索兒一點點地往皮肉裏箍勒進去。但見"老虎"上了架,成了"擰麻花",聽他呼天號地,一聲高過一聲,撕心裂肝似的淒慘尖厲。犯人們躲在工棚內,把個心都拎到了喉嚨口,再不敢存有半絲僥倖。就這樣,嗷嗷到了半夜。李指導員早上山回家了,值班的沈副隊長也沒進來查工棚,大夥都把眼瞅著竺德桂――現在只有他才作得了這個主。

嚴管組的人在地鋪上蜷縮著,一個個繃緊了神經。方哲實在是受不了啦,對朱國忠說:"這要出人命的,是不是跟大組長說說……"

朱國忠冷冷地瞅他,一言不發。

"說什麽?怎麽說?要不你去說。"郎小坤仍是那副德性,像是與他毫不相干似的。方哲討了個沒趣,把底下的話咽了回去。

犯醫張同仁在自已小屋裏團團轉。雖說勞改隊裏打捆吊銬是常事,但這次不比以往,幹部又不在,若真的出了事,他這個犯醫可是有責任的。張同仁來隊裏有些年了,有什麽不知底細的?這一回竺德桂純粹是挾嫌報復,就爲符擡石頭砸傷了腳,在工棚休息,竺進來看到了,說他小傷大養,訓了他。不料新來乍到的"老虎"不吃他這一套,竟敢拿眼瞪他。竺叫值班的押他上工地,他卻坐著一動不動,這下惹惱了大組長,喝令揪他。不等來人近身,他撈過靠在牆上的一把長鍬,往膝頭一磕,只聽哢喳一聲,鍬柄成了兩截。符把斷鍬朝地下一扔,"上來呀,你這狗仗人勢的傢夥!"這一手竟然鎮住了氣勢洶洶的竺。

"好,好,你等著,看你能張狂多久。"竺和他那幫子人悻悻而退,大失臉面。打從那時起,便把符恨得牙癢癢地,總也難忘羞辱大恨。今天,這只難馴的老虎終於落到了他手裏,被繩捆索綁,哭天號地,在竺眼裏還不如一條癩皮狗呢。張同仁心想:吊了有這長時間了,氣也該出了。人心都是肉長的,總也還有一點人性吧。張推開竺德桂那間房門,一股燒酒氣息直沖鼻孔,小屋裏幾個人圍著桌子正紅桃老k,皮蛋皇后地在玩牌呢,張同仁不敢攪了興致,便踅在一旁等候,待到一局終了,方才上前說:“早就熄燈了,哭著叫著讓大家都休息不好,是不是先放他下來,明天………”

伙房小趙不等把話說完就嚷嚷:"沒那麽便宜的事。他燙咱們那會兒可狂著呢,不煞煞這老虎的威風,不准還會咬人。"雜務組的"哈吧"跟著說:"他是老虎,那咱竺大哥就是打虎的英雄,得讓他乖乖地當狗熊討饒。"哈吧叫哈大發,流竄扒竊慣犯,專吃"兩道杠"(鐵路)上的飯。就因他會拍善捧,博得大組長另眼相看,在幹部面前說了哈不少好話,把他從大組弄到專門監控犯人的雜務組裏來了。哈這麽一說,竺德桂便朝張同仁點點頭:"走,看看去。"於是,衆人放下了手上的牌,都跟了竺去。

四周工棚黑古嚨咚地,院裏卻被兩個白熾燈泡照著。木架在微微晃動,叫喊變成了時斷時續的哼哼。

"符全勝,"竺德桂喚他:"這回你真的是高高在上,出足風頭了。"

"我錯了,我錯了…"

"你還有錯?"老虎的頭倒懸著,鼻涕眼淚倒流,額頂頭發看上去粘乎乎地一片。

"你不是挺狠的嗎?你罵我什麽來著?"

"是我錯,都是我的錯,大組長,大人不記小人過,放我下來吧,求求你了,我的腳…"

"這會兒裝孫子了,別信他的,大組長。"

"縱虎容易縛虎難,得往死裏整。"

"他不是願認錯嗎,讓他學狗叫沿牆爬十圈,怎麽樣?"

 衆人七咀八舌,鬧哄哄地。

  "我爬,我爬,我願爬…"

  "太便宜他了,狗叫狗爬還得狗吃屎,怎麽樣?"

"我吃屎,我吃,我該死…"

"他老婆剛來接見過,模樣兒不怎麽樣,倒是生就的一雙小腳,是不是讓他叫了來,扒光了她,咱們哥兒們樂一樂呀。"

伙房趙大春年歲不大,騷勁不小,只這一句便觸及了勞改隊裏的熱門話題,越發地意興高揚,嘻嘻哈哈起來。符只是哼哼,一聲又一聲地求饒。

"你家有個老母親是吧?聽說你還是個孝子呢。你要真是知錯服輸,你就當著衆人面喊一百聲操你自已家老娘,讓大組長放你下來。"

符忽然不哼哼了,只見吊挂著的身軀猛地一掙,那支架抖動了一下,"咯吱"一聲,再沒了動靜。

"怎麽啦?"這夥人正興頭上呢,一看,全沒了主意,便都瞅著竺德桂。見他伸手在符臉上探了一下,擺擺手大聲說:"都回去吧,幹部不在,誰也作不了這個主。"背轉身就走,一聲冷笑:"想裝死,媽的,看你能拗過誰去。"

人散後,張同仁上前察看,見符半睜著眼,咀角不停抽搐,面孔煞白,又去央告看大門的老潘,潘要他別管這事,說這不是行善的地方,別說幹部不在,就是在,又能怎樣?張聽出了話裏的意思,回到房間,吃了兩片安定上床,昏昏睡去…………

張同仁睡得不好,盡做亂夢,他被一陣雜亂腳步聲驚醒。坐起一聽,有人在嚷嚷什麽,可天還沒亮呢。他開門出去,一些人打著手電圍在木架跟前,七咀八舌地說著,竺德桂見他過來,便斜眼瞅他,也不言聲。張感覺竺看自已的樣子有點怪,他這才發覺木架子空了,吊著的人被鬆了綁,正躺在地上呢。見那匍伏著一動不動的身軀,張第一個反應便是:死了?

正要上前去察看,被"哈巴"一句話說得嚇一跳:"張醫生,這不會是你幹的吧?"看張大張著咀,滿臉迷惑的神情,邊上的人說,夜裏不知是誰割斷繩子,把符給放了下來。現正查這事呢。

  "大院裏發生這種事,這還了得,真是狗膽包天。"

"說也巧,偏偏一連幾天都夜裏停電,這傢夥正好瞅准了機會。"

張同仁聲腔抖抖地朝竺德桂說:"大組長,這事我一點都不知道,我回來就睡了…"

"是麽,你不是挺同情他的嗎?自已來說不算,還又找人幫忙,你可真操心呀。"

幾句話說得他頭皮發麻,心想老潘背轉身就把他給賣了。竺話裏有話,"同情"便是包庇,喪失立場;"幫忙"更嚴重了,是指拉攏策劃抗拒改造,或者是拖人下水搞反革命活動。

竺德桂一擺手:"你別忙著解釋,我並沒說是你,"朝張一笑,叫他心一寬:

"可也沒說不是你,查到誰就是誰。不就這百十號人麽?我不信他能有多大能耐。"

"大組長,一會兒就叫起床了,這傢夥咋辦?"

"不是沒死嗎,算他的狗命大,"說時用腳蹭蹭,對張說:"交給你了,死活都是你的。待會兒幹部問起來,該怎麽說你不會不知道吧?"

 早晨出工時,沈副隊長露面了,他訓了話,對春耕生産的各項任務進展不夠快而不滿――沈說的也是:毗鄰的六隊、八隊的秧苗都二三寸高了,看看自已的剛出水面,稀稀拉拉,癩痢頭似的,沈是管生産的,他怎能不急?訓斥中把雜務組也帶上了:說春耕生産忙,人手缺,雜務組七八個人,成天閑著幹些什麽?除值夜班的,就不能抽幾個下去麽?負責派工和檢查驗收的更要常去工地跑跑,不要不見人影。這話其實是在不指名地批評竺德桂。竺站在隊首,一副忿忿而又悚悚的模樣。可他此時特別留意地在觀察,看行列中有哪些人喜形於色,幸災樂禍的。他自知平日結怨甚多,遭人嫉恨,這些人巴不得他失寵,而後便餓狼似地一齊撲了上來,撕咬吞吃了他。沈副隊長的話他並不太放在心上,隊裏當家的是李指導員,他是按照李的指示辦事的,凡事都得突出政治嘛,這是首要的一條。文化大革命幾年了,外面是"抓革命,促生産",勞改隊裏便是"抓批鬥,促改造"。這幾年,他夠賣力的了,也確實做了許多昧良心的事。但,不這樣能行嗎?不這樣,他就得和那些人一樣,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兩大一小(兩舀粥,一碗飯)累個半死,吃個半飽,做牛做馬,受不完的氣,挨不完的打。是他走運(也是他的聰明吧)在這裏他不僅沒吃上苦,反倒過起了幾人之下,百餘人之上的大獄頭的生活。不僅不吃苦,還能讓別人吃苦頭――只要他想這麽做的話。此外,還有大組長才能享有的種種特權,以及有接濟的犯人的討好進貢等等。有時,他也想起文化大革命剛鬧起來那陣子,他那時是廠裏的一個技術員,除了工地報表再就是老婆孩子,他是蕓蕓衆生之中的一個――不好亦不壞。工作之餘還得上"夜大",爲的圖一個工程師的職位元。從"橫掃"到武鬥,他和許多人一樣,暈頭轉向摸不著頭腦,除了使勁喊"萬歲",再就一聲不吭,絕不輕易表態。但儘管他小心翼翼,厄運仍未放過他。事端因他老婆而起:她是一所小學的副校長,也被當作"走資派"揪了出來,遊街批鬥。當晚,一些小小紅衛兵前來抄家,裏裏外外翻了個底朝天,一個五年級的女生――她著意培養的"三好"學生,手捧紅寶書斥問她;那書濕答答地,顯然是從水裏撈起,又掠了個半乾。書上寫有他的姓名,於是,叫來了大一號的,真正的紅衛兵,說他糟塌紅寶書,是對以毛主席爲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的不滿仇恨,是暗藏的反革命分子的破壞行爲,立即便繩捆索綁押到造反司令部關了起來。他一疊聲地喊"冤枉",說是他三歲的孩子拿著不小心掉到盆裏去了,實在不是故意的。可那時候,有誰聽他的呀!四五十人關在一間教室裏,走馬燈似地提審,他沒少挨揍,也沒少挨餓,就憑這等事,可小也可大。幸好有個中學裏的同學,是市里"工聯"造反司令部的頭頭,他老婆找了去,看在當年同窗情分上,著實拉了他一把,才得以重見天日。爲報搭救之恩,他甘願投奔麾下,照他的話說,便是"效犬馬之勞"吧。那時,竺德勝想的已不再是什麽工程師的職位了。

   局勢日益嚴重:天下大亂,"造反"得勢,從上至下,黨委政府一律癱瘓,看來已不可能像"反右"那樣來個逆轉,後發以制人的了。他得要抓住這一機會,找個依靠,選定目標:一要出人頭地,二要伺機報復。"亂世出英雄"嘛!他被分派對外聯絡,可覺得沒實權,不過癮。兩派武鬥激烈,動槍動炮,打得死傷累累。一次,在勝負難分時,是他出了個主意:奇兵突襲——從一條小河泅渡,迂回到對方堅守的大樓背後,那兒恰是防守薄弱處,出其不意,一舉攻佔,捕獲甚多。論功行賞時,竺名居前列,推戴當了副司令,遂了他"一旦權在手,便把令來行"的心願。自此,他深悟"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及對"治人""治於人"等聖賢之言的五體投地。他抓人,關人,也搞起刑訊逼供來,起初只對那些曾關押虐待過自已的人,或對立的一派,"以牙還牙"加倍報復;後來鬥紅了眼,不管是誰,只要看著不順眼,不容分說,打了關了再說。他老婆都看不過去,說不講德性,也要講點良心,勸他懸崖勒馬,別幹這造反派了。他呸她說:"你懂個屁。講良心?那你就準備著讓人家關你,餓你,打你。你那些'三好'學生還帶頭鬥你,這就是你的教育和講良心的結果。"

照他的話說:全社會都在瘋狂,所以你必須也表現得瘋狂,否則就不正常了,就會被人視爲異已,群起而攻之。他老婆竟無言以對,但總覺得太悖情理,讓她難以接受。而他一意孤行,肆意妄爲,直到支左部隊開進兩派武鬥現場,宣佈"工聯"破壞革命大聯合,予以取締,並逮捕了幾個頭頭兒,他也在其內。在看守所裏,大小牢房只進不出,坐著臉貼臉,睡著人壓人,屋裏臭氣蒸熏,才幾天時間,就接連暈厥了幾個,拖了出去。突擊審訊,集體宣判,竺德桂戴著頂"打砸搶壞頭頭"的帽子,和十年的刑期,來到了這裏。這跟鬥栽得不輕,可並未使他有所悔恨,反讓他在此間細品了"狼行千里吃肉"的真味。不到兩年時間,他便在衆多犯人中脫穎而出,不靠拳頭,不靠苦幹,他靠的是心計和功夫.說白了,便是一捧二拉三打---捧幹部大腿,拉幫結派,打擊異已。按照他自已的表白來說,便是積極靠攏政府,建立群衆基礎,狠鬥反改造言行。但,這只是所謂的表現。表現是外露的,在它的背後,是大家心照不宣,也無須隱瞞的思想動機:爭取立功,爭取減刑或提前釋放。犯人中多的是打小報告,遞小條子,都以爲這是一條贏得幹部信任的捷徑,但又全都是些摸瓜偷饃或牢騷怪話等瑣屑的事兒。只有他竺德桂最能看准和抓住關鍵所在,並領會幹部的指示和意圖,在執行貫徹上也最爲得力。在當造反派頭頭那段日子裏,練成了政治嗅覺的靈敏,如今上頭一提"突出政治"和"嚴管",他憑直覺就能立即作出反應,並出謀劃策向幹部提出種種建議,以供採用。他有文化,但不迂板;他有能力,但恭順。起用這樣一個人,在李善本看來,可說是十分地得心應手的了。

此刻,李指導員正在翻閱檔案,他面前打開了的,便是符全勝和郎小坤的兩份。根據竺德桂的報告和分析,昨晚把符從吊架上放下來的隱形人,有可能是郎小坤,方哲,張同仁三人中的一個。竺認爲,郎作案的可能性最大,一是他與符的關係,二是他的膽大妄爲。李善本心中認可了他的推理,但並不即刻表態,他有自已的思路和意圖,或者說,他不想就事論事地來處理這樁可小也可大的事兒。嚴管打擊的主要目標是"現反",是在勞改隊裏仍搞非法活動的人――就象方哲這樣;他也許與符全勝的事無關,但至少有嫌疑,這就夠了。郎小坤也許象竺所說,是第一號目標,可與方相比,只是個"小反",又是個改造油子,再是批鬥也搞不出大花頭來。況且他關鍵時刻也能檢舉揭發——就像對方哲,雖然七拉八扯,叫人難以相信,但比起那些悶聲不響的人,總是要好些。李善本這麽一想,便把方哲的卷宗找出來又翻閱了一遍,中間有一疊是方在"右派"結案時的材料,在其中的一頁上,他掀動的手停住了,那題目寫的是:"我的檢查"。他上下瀏覽,然後目光凝視一處,那上頭坦白交待了自已反右前在某家報紙上發表的一篇批評姚文元文藝思想的文章,說姚以理論家自居,動輒對作家作品羅織"資產階級思想""小資產階級意識"或"影射""歪曲"等罪名,自稱"要捍衛無產階級的革命文藝路線和毛澤東文藝思想理論",但其實質是"劃地爲牢,把豐富多采,形式內容各異的生活,規定限制在一個模式中。"……'香花'或是'毒草'要讓廣大群衆去辨識,自有公論,不是那個人說了就算數的…"李善本看了這份材料,神情陡地一振,心想,這倒是個要害問題。再找判決書看時,並未有與此相關的內容,想是審判員忽略了。他爲自已的新發現而頗爲得意:要密切注視階級鬥爭的新動向,但也要審查階級敵人過去的歷史——只有瞭解他們的過去,才能解釋他們的現在。再細看材料,檢查的末尾寫道:他的這篇文章用的是"梁放"的化名,隱瞞了真實的姓名,在這裏主動坦白,是想表示自已有悔悟之心………李善本把這幾頁反復地看了,沈吟了一會,然後搖了電話,要總機轉管教股,在等候時,他忽而冒出了個想法:明目張膽地攻擊中央首長!要不是審判時的忽略,單憑這一點,就該處以極刑的了。

  四十五

 

劉奇弟1957年8月的一篇文章

 

 

     袁一介在大壩上走著。他送重病號到場部醫院,安頓好了,又辦點私事,搭上了回來的便車,不想快到時拖拉機抛錨了,只得下車步行。

日頭正往倉山一點點墜落,天光暗了下來。從大堤下望,寬闊的河面鱗光閃閃爍爍,把那天空燒著的餘輝映染得輕輕盈盈地。袁一介背著個藥箱趕路,又累又渴,他順壩坡往下走,前面是一間矮小的茅草屋,蔣小龍就在這裏負責看守大壩,他想歇一會兒,要點水喝。走近了時,聽見裏頭有說話聲,還直哼哼。袁心裏犯疑,躡手躡腳地湊上身去,從門縫往裏瞅,影影綽綽地看不真切。便踅到小窗下,學著那書中慣用的勾當,手指蘸口水,把那層窗紙兒弄了個小洞,一隻眼貼上去,瞄了好一會,才清晰起來:矮鋪上赤條條的兩截身子,一個上身俯伏,撅起屁股,一個緊貼身後,一抽一送,來回地用力折騰,嘴裏嗯嗯喲喲地的聲音是發泄時不能自禁地快意呻吟。袁一介看呆了,對著兩個光屁股正滿心的驚訝疑惑,忽見那趴跪著的一翻身坐了起來,光頭白臉蛋,正是蔣小龍。

   "過癮了吧。咱們說話算數,你可不能反悔。"

    "什麽?"

    "嘿,剛跟你說了的,你這就忘了?"蔣說:"我讓你日,你老婆得讓我日。"

    "你這小子瘋了,"那人摸著褲叉扭轉身來,袁一介看時,吃驚得差點沒叫了出來——原來竟是管教幹事闞守忠!

他縮回身子,趕緊悄悄地溜走了。

在七中隊,犯人們看到一直被當作批鬥靶子的方哲忽然搬進了單人小間,進出自由。九毛八的飯盆,別人打的稀飯剛夠半盆,他的卻到盆沿,叫人實在眼饞得慌。更讓人不解的是,也不上工了,由大組長竺德桂負責照料,送報送書送紙,成天趴在小桌上不是看就是寫。於是,人們竊竊私語,說是方揭發了一樁大案,有好的表現,正在寫詳細的檢舉材料呢。

  竺德桂不來找岔了,但板著面孔,一臉不屑的模樣。方哲心裏清楚,這是李善本的懷柔小技,爲的是讓他心生幻想,交待他們需要的東西。若真是那麽做,也就是在給自已添加更多的罪狀了。他以思想改造和學習爲由,要書要報,寫的東西每天由竺德桂拿去給李看。方哲心想,這樣的日子維持不了多久,他們是不會滿意他寫的,一旦認爲被糊弄了,會惱羞成怒,變本加厲地來折磨他。

 他確實也贏得了短暫的安寧,這是因爲淩風採取的不是急於求"供"的辦法。他知道對於方哲這樣的人,刑訊逼供作用不大,在親自參與了對方哲的批鬥大會之後,他認爲有必要換用一種更爲有效的方法。在化名文章之後,他不是又吐露出新的問題來了麽?倘能不刑而吐,不逼而供,這方能顯示出自已的高超來!此外他也需要時間,需要通高層的聯繫渠道,以便把這個人及有關材料呈報給中央首長。他做得極爲慎重,即使是同一圈子內也不吐露口風,他心想,這或許就是一條平步青雲的捷徑呢,誰知道了能不眼紅?

  一天,竺德桂給方哲送來了幾本書刊:有右派分子反黨反社會主義言論及大批判的文集、有大好形勢下各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深入開展的喜訊捷報等等。竺對他說:"這是大隊淩副主任特地送來的,要你好好學習對照檢查。"竺打量他說:"有淩主任的關照,算你走運。你也是有文化知識的嘛,要懂得識時務。秀才還能造得起反來?你要是能認罪,'竹筒倒豆子'好好交待問題,淩主任是個惜才的人,還能虧待了你?"

  這竺是哪號人他能不清楚?但對於淩副主任,倒是知道得不多,聽過他在大會上的報告,是個能說會道的人。竺不像往日那樣來了就走,又滔滔說開了:"我聽淩主任跟指導員說:其實這個'集團'案,真正爲首的不是方哲,是宋玉明。是他在幕後策劃指使……要真是這樣,你幹嘛要替人背黑鍋?"

 "唉,事情都過去了,刑也判了,還講它做什麽?"

 "咦,這你就大錯了,"竺忽地抖擻起了精神:"該是誰的就是誰的,幹嗎要你一人攬著?'反戈一擊有功'嘛,你要真能坦白交待,把問題都攤出來,淩主任准保就能讓你立功減刑!"

 竺興衝衝地說了一番,直到大組收工回來才走。方哲心想他准是去隊部彙報邀功了。竺拿來的書中,有一本<校內外右派言論彙集>是北京大學經濟系 一九五七年八月編印的,他翻開一篇《胡風絕不是反革命》,看得津津有味:

 "反胡風運動已過三年了,胡風及其'集團'被當作反革命分子遭到鎮壓,今天舊案重翻,我要爲胡風說話,更精確地說,我要爲真理說話。胡風絕不是反革命,我要求政府釋放胡風。

  作爲一個公民,我來過問法律,這是正常的。我們的行動有憲法支援。

  胡風是怎麽一個人?凡是正視事實的人都會清楚:在解放前胡風是一位進步的作家,是民主戰士。他辛勤地追隨著魯迅;在那萬惡的社會裏,他向人們揭露黑暗指出光明,他爲青年所愛戴尊敬。正因爲這樣,正憑著這點,在解放後他才被選爲人民代表。解放後他更不懈惰,帶著高齡跑這跑那去鄉下參加土地改革;在朝鮮抗美援朝,勤勤懇懇體驗生活,從事創作。他們(胡風分子)寫的作(注:原文如此)有血有肉,最爲讀者所喜愛。這類人不是爲人民服務,是爲什麽?世上還會找到這樣一種邏輯,把他們說成反革命。

 看!這種控告和判決到底有沒有理?

 關於對於控告胡風的內容,不外就是那三次反胡風文件,大家都很熟悉,我們今天再來看一看,它到底有沒有理由?回答是:'關於胡風反革命集團的材料'完全是一本斷章取義,牽強附會,毫無法律根據的書。反把閒人聊天,候寶林說相聲的邏輯和推理搬進了法庭,只要他說過話寫過東西,都可以按這種斷章取義牽強附會的辦法,用說相聲的邏輯和推理演成反革命的。

 請問,這不能當作控告嗎?

 因此,自勉爲要作個正義的維護真理的人的我是不能不大聲疾呼!

 胡風不是反革命,我要求政府釋放胡風!

 同學們,你們認爲怎樣?讓我們徹底搞清楚吧,假如你們也認爲胡風被冤枉,那末讓我們一道來要求釋放胡風吧!

 要知道救人命不但勝造蓋七級浮屠,而更是爲了支援正義,維護真理。"

 作者署名---劉奇弟。

 這篇東西編入了"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否認和污蔑三大改造、三大運動成績"標題欄內。

 他盯著看了兩遍,想起了十多年前從太平區廣播喇叭中第一次聽到"胡風反革命集團材料"時,驚愕之餘,很爲這些"披著革命外衣的反革命份子"的陰險狡猾感到憎恨。以後從賈佳那裏得到了一本"胡風對文藝問題的意見",他捧上就放不下了,有些詞語很是生僻,但意思還能揣摸出來。他一氣讀完,感覺痛快淋漓--原來胡風所說的 "五把刀子"並非是他的反革命利器,而是指那些打著革命旗號,以文藝理論權威自居,排斥異已,揮舞大棒,藉以推行其公式概念和政治圖解的清規戒律!

方哲對於那些千口一調,千篇一律的東西早就厭煩透了,卻不知何以會如此?"意見書"掀開了文壇內幕,雖只一角,卻也想見了其中大概,讀著讀著不禁使人"心有戚戚焉"。那時他很感佩胡風的敢於"慷慨直言"。以後又找來魯迅"答徐懋庸君" 一文,魯對周揚等"四條漢子" 的譏剌斥責,對胡風卻有"爲人鯁直","容易得罪人"等語,這使他恍有所悟,由盲信而懷疑而不滿,以致有所流露。鳴放中,在班級和系裏的座談會上,他在發言中情緒激動地提出:"胡風問題究竟是一個反革命集團,還是一個不同文藝思想的爭論問題?"他的發言得到了許多同學的回應。不久,"反右運動"開始,除了那張爲金教授鳴不平的大字報,"爲反革命分子胡風翻案",便也成了他的重要罪狀。今天,他讀著手頭的這則短文,心內再度翻湧:同是右派,都爲不平,看看人家說得何等義憤填膺,理直氣壯。倘天理不滅,公道猶存,幾十年或百年之後,焉知這本實錄的"彙集"不會成爲歷史的珍藏,"劉奇弟"不會因此而名留史冊呢?

 他苦笑:胡風分子,劉奇弟和他自己的悲苦,皆因幼稚輕信。"作爲一個公民,我來過問法律,這是正常的。我的行爲有法律支援。"說得固然振振有理 ,但如果法律憲法真起作用,他們這些人又何至於落到今天這步田地?!代代冤獄,古今同一,不解的是,中世紀的黑暗愚味殘酷,早已成爲卷冊中的陳迹,而一千多年後的今天,在新創建不久的人民共和國裏,何以又重演了一出出相似的悲劇?!這問題一直苦惱著他,雖境況險惡,卻時時思索探究,這也便是《全民抗爭陣線聯盟宣言》與《我們的綱領》構思和起草的始萌,他與他的朋友也因此而成了"反革命集團首惡分子"了。原本以爲宣判便定案了,只須苦熬二十年刑期,不料如今又舊案重提,要查反右前後的老賬,還把一時間大紅大紫的姚文元這個"中央首長"搬了出來。明顯是要另做文章,卻不知這文章的結尾會是怎樣?

葉小玲終於見到了他。果然不出所料,一個身材矮壯的犯人把宋玉明帶進院子,然後開了手銬。宋明顯瘦了,但那股冷傲依然寫在臉上。小玲避開他的注視,拿吃端喝只管招呼那押送的人,再去裏室捧出一大一小兩台收音機說:"這大的上回修好了,這陣子光有噪音收不到台了。你再給看看吧。"

 "要仔細檢查,別糊弄好了,三兩天又出毛病了。"那矮壯漢子說,兩眼勾子似地只瞟著跟前這個女人。

 宋也不搭理,從工具包裏取出螺絲刀動手擺弄起來。葉從那人嘴裏得知他姓閔,是機務隊大組長,兼管嚴管組,以前是警衛連班長,照他自已說,他的問題是屬於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閔從未受過女人這般的殷勤,想入了非非,身子都酥了半邊,礙著宋在邊上,不好顯露了出來。

 葉只想把這人支使了開去,好和宋玉明說話,便問:"你看還缺不缺什麽的?"宋好歹不搭理,也不覰她一 眼,只顧搗弄自已的。葉還沒說什麽,倒是閔來了火:"你啞叭了麽?是在問你呐。"

"你攪和什麽,是你修還是我修?"宋擡起頭,一扔手裏的工具。葉忙不疊地解勸,閔元福強忍住了:"好,好,等回去了再說。"

葉讓他在吃飯間歇著,說:"咱們還得用他的技術,是不?別跟他一般見識。你抽煙的吧,替我買兩包來吧。"她掏出錢來。閔元福瞪著眼珠瞅著那只白嫩的小手,猶猶豫豫地:"我得要看住他才行……"

"你放心,有我在呢,大天白日的,他跑不了。"

  閔元福乖乖接了錢,正往外走呢,闞守忠一腳跨進了門來。

  闞在大隊開會,是淩風讓他回來的,淩說得很得體:當領導的也得要關心幹部的家事嘛,況且宋玉明是嚴管对象,危險分子,讓小葉一人在家也叫人不放心等等。這番話讓闞心裏很是感動,平日的積怨竟消去了大半,也就趕緊回家來看看。

宋玉明沒化多少時間就修好了,大小兩台機子開足音量播送著"沙家濱"樣板戲。他對闞說,沒啥大毛病,只是接頭松了,接觸不良。葉小玲沒說什麽,倒是闞顯得很滿意,對他說技術好更要注意思想改造,要他好好交待問題,認罪服法,徹底改造反動思想。宋玉明一聲不吭,把工具放進包裏就隨閔元福走了。回隊的路上,閔大口抽著才買的"飛馬"煙,心情顯得特別好,他想,不巧闞幹事回來了,要不,這娘們不定還就管我們一頓飯哩。這宋大傻也真是的,死板著個臉孔,倒好像人家欠他二百五似地。

 宋也在想:曹指導員通知他來這裏,他就料定是這女人的主意,不知是找岔兒整他,報復他,像她說的那樣"跪著求她",還是別的什麽?沒料到什麽也沒發生,對自己十分冷淡,倒是端水遞饃的,對閔很是熱絡。這樣也好,原本就是一樁荒唐事,從此也就一了百了。

 回到工棚,才三點多鍾,大組還沒收工,閔元福吩咐宋去大門口擡石頭修崗樓,那些從石礦采運來的條石,一塊少說有二百來斤,兩人擡著爬高臺階,一不小心便出事--才幹了三天,壓著砸著三個人。宋身材高大,必是擡後杠 ,這是存心要他的好看。就這麽著,一階一險,揮汗如雨,好不容易熬到了收工。

 晚飯後,他想起一塊毛巾放在了工具包裏,便伸手去掏,不想摸到了一個小紙包,打開一看,叫他很吃了一驚,那裏面竟是兩小卷糧票和鈔票!幸好四周的人正忙於自己的飯碗作業,沒人注意,他趕緊去到廁所,把這東西藏在了褲腰帶裏。他想起來了,就在臨走時,葉小玲看著他眨了眨眼,順手把工具包遞給了他,他當時感到有些奇怪。看來,她是想打發閔元福出去買煙,要和我說什麽,見闞回來,心知再沒機會了,才在這包裏塞進了這東西的。這麽說,她是想幫我?她知道我要跑?還是她知道了什麽要我逃跑?這女人也真夠膽大的了。要是讓人起了疑心咋辦,她就不怕給牽扯上?宋玉明忽然覺得自己壓根兒就不瞭解這個女人,一直把她看作是俗不可耐,一味貪圖享受和肉欲的騷貨狐狸精,從沒想到會是這樣:一個女人若是真肯豁了出去,不顧身家性命,不畏名譽掃地地去爲一個男人做一切,那她付出的必定是全身心的厚愛!叫人不解的是:他強暴了她,淩辱了她,最後絕情而去,她當時氣急敗環,咒他不得好死,宋以爲必將大禍臨頭,準備著皮肉受苦,他甚至猜想近來發生的這些,都是這個女人在背後使的壞,心中有一種既悔且恨的憤憤。可現今看來,全不是那麽回事,怕是錯怪了她。宋玉明對逃跑從未死過心,只是他身無分文,真要跑了出去,也是寸步難行。現在手頭有這點錢票,他心裏踏實多了,等待機會到來便可行動了…………

 載 四十七

 

   

 存在決定意識—— —半是鬼,一半是人

 

 ——這鬧鬼的招待所裏究竟發生了什麽?  

 

  七中隊獄牆內又掀起了風波,那起因就在竺德桂和郎小坤身上。自從符全勝打傷了嚴管組組長宋加利,被竺繩捆索吊,整治得死去活來,要不是半夜裏有人冒風險把他偷放了下來,符的小命就沒了;如今雖保了性命,一條腿還是瘸了。竺德桂嚷嚷要追查,確定了幾個懷疑对象,奈何李指導員沒有明確表態,只得暫時擱下。按照李的布署,宋加利傷癒歸隊分配去了菜園,竺德桂兼了嚴管組組長。副組長朱國忠本是眼巴巴地盯著這位置的,如今是"狗咬尿泡"空高興了一場。再說那"做得鬼"(犯人背地裏就這麽叫他)當了嚴管頭頭後,輕則辱駡,重則捆打,把個工棚當作了審訊刑杖之處,斥責哭喊不絕。符全勝每日一步一歪拄根棍子跟著上工——搭拉頭,哭喪臉,被竺當狗一般呼來喝去。那朱國忠自知絕非對手,雖心有不甘,臉上也不敢流露。一"虎"已倒,一"狼"猶存,竺德桂怎麽看這個郎小坤也不順眼:陰沈個臉,兩眼睃來睃去,機警可見,人雖瘦小,精力倒是一般人不及的。看他那模樣,叫人仿佛看到了山中的豺——乍一看與狗無異,出來成群結隊,四腳踮地,輕捷無聲,它邊走邊嗅,一發覺獵物,便昂首朝天,"嗚嗚"地叫喚,便是通報消息了,然後便四散開來,成包抄之勢。別看這傢夥瘦小,連老虎豹子見了都夾尾巴逃跑。不只是勢衆,更因爲它那與衆不同的克敵致勝之術:以其敏捷尾隨不舍,而後一躍撲上,用它那利爪直摳屁眼,被追的野豬、虎豹狂奔不已,那知一肚的腸子盡被掏出,血淋淋拖了一地,隨即也就倒斃了。故所以"豺狼虎豹",其位居首,便是這個緣故。郎小坤給人的印象是豺狗,但更像是一隻孤"狼",獨來獨往,悶聲不響,可誰也摸不透他肚子裏盤算些什麽。他反復無常,生性喜歡捉弄,方哲吃過他的虧,和他穿一條連襠褲的符全勝也讓他給坑了。竺德桂看他不順眼,還因爲他那不陰不陽的樣子,顯然對自己並不服貼,這使他隱隱地感到了某種威協。他懷疑在吊架上偷放符全勝的是他,(別人沒這個膽)本想藉此狠狠整他一整,可李指導員不同意,這使他很感納悶。這一回他沒摸准了脈。李另有打算,爲了逼使方哲就範,這樁未了的公案正好爲他準備著呢。

    竺和郎的不快已久,但真正交手是在符全勝事件後一個來月。一天出工,嚴管組分配去修補堤壩。那外堤鋪砌的塊石,水浸浪打,有的鬆動了,有的滾落河中,任務是把一塊塊一二百斤重的大石頭挪到位置上,再用水泥砌好。這些都要在四五十度的斜坡上進行操作,難度可想而知,一不小心就砸了人。竺德桂親自帶著,丈量地段,分配任務,限時完成。叫到郎小坤時,是個缺石方最多的"險段"。"狼"瞅著,笑嘻嘻地:"大組長,我這兒缺的特別多,可量的跟別人是一樣……"

 "怎麽,有意見?要不想幹你就別幹,一旁坐著好了。"

 "大組長,這可是你說的。我聽你的。"說著一蹲,就勢坐下了。這一招叫竺騰起一把無名火:

"你他媽的耍無賴耍到我頭上來了,我看你是想找死!"邊說邊逼上前去,不等近身,那"狼"一弓腰站起,轉身跨馬步,拉開架式,竺見嚇唬不倒,"狼"側身站立堤沿,心想若兩人撕擄,保不住會滾了下去,這一想腳底發了虛,便止了步說:"反了,反了,朱國忠呢,快拿繩子來!"

  朱正瞅著,趕緊上來:"大組長,有銬子呢。"

  "不用銬子,給我拿繩來,要細的!"

  慌亂間也沒找著繩子,叫往下面看大壩的屋裏去找,好一會尋來一根牛鼻繩,一疊聲吆喝捆緊。朱國忠見竺挨頂撞,心裏偷偷地樂,只胡亂地綁了一下,氣得竺臉皮鐵青,想自已動手,又怕"狼"耍出個什麽惡招來。那郎小坤倒也老老實實地讓人反捆兩手,不吭一聲,坐在石頭上,安閒自在地看同犯們哼哧哼哧,揮汗大戰石頭軍。

  中午,伙房送飯來,早有竺的吩咐,沒"狼"的份兒。竺親自監督開飯,他要看看這只餓"狼"的難受模樣兒。不想這小子竟然倚在石頭上打起盹兒來了,叫竺氣得不行,過去狠狠踹了他兩腳。

   晚上收工回工棚,大組長關照,一人一大勺,格外又添一點,說是大壩活兒重,特別照顧的,郎小坤給扣了半勺子稀飯。半夜裏,有人聽到"悉悉索索"在被窩裏吃東西的聲音,好象就是在郎的鋪位上,叫人納悶,他哪里弄來的吃食呀?!

  這回交手,以郎小坤深刻檢查承認錯誤而告結束,批鬥折騰了多日,整得夠嗆;但竺當衆讓人反抗,自感失了面子,思忖和這種人不值得正面衝突,得要設法假手於別人,一整到死才好呢。之後,兩人掂量著對方,窺伺時機,竺更在李善本處說了郎許多,李只是聽著,不置可否。

也就在這時,幹部家屬區裏交頭結耳,人心惶惶,說是附近不時出現一個黑影,出沒無常,飄忽不定,大隊食堂的白會計更是言之鑿鑿,說她有次深夜從場部醫院探望丈夫回來,從招待所經過,看見矮牆下黑影一晃,眨眼便不見了。於是又有人說,這坡坎下,過去是槍斃死刑犯的地方,不定是哪個冤魂作祟來了。說得人直冒雞皮疙瘩,說得女人小孩天黑不敢出門。大隊幹部幾次派人夜裏守候,也無所獲。有些上年紀的大媽們便暗中燒些個香火紙錢的,祭奠亡靈,但求保個平安,倒果真安耽了一些時日。

   這個鬧鬼的招待所就蓋在坡沿,離家屬住宅區二百多公尺,孤零零一幢樓屋,主要是爲犯人家屬來此探視時臨時居留而設。年前節後來探監的多些,平時少有人來,空空蕩蕩的,房屋年久失修,門窗破破爛爛,就一個五十來歲的工友老郭和燒飯大媽照管著,倒也十分清閒。那一日,所裏住進了一個婦道人家,大包小包的,趕下班前到大隊部辦了探監手續,老工友安排她住下了,給弄了點吃的,便閒聊了起來,得知女人是合肥人,來看望兒子的。她拿出了大隊開具的證明,是七中隊的一個叫景小達的人。七中隊離此不遠,天已晚了,心急不得,只能等明天了。正在院裏聊著呢,竺德桂騎輛單車來到了。竺是招待所熟客,家屬來探監,先得經他這一關;讓不讓見,見多久,送來的東西准不准收,都得由他發話。老郭說:"大嫂,算你走運,這是你兒子隊上管事的,有事只管找他好了。"那女人聽這麽一說,一口一個"大哥"叫得熱絡。竺德桂上下打量,她著一件青竹布夾襖,頭髮堆在腦後挽起,盤成個髻,皮膚雖黑卻細緞子似地烏油油亮,說話眼睛帶笑,約摸四十左右,看得出是那種日子過得還算舒坦的鄉鎮上的婦女。竺德桂接過她遞上的香煙說:"今兒太晚了,你明早來吧。你放心,他挺好的,一切有我呢。"又聊了一會兒,便騎車走了。

   再說這個景小達,十七八的毛孩子,細高個頭。初中畢業就輟學了,在生産隊裏幹活,幫著記個工分,算個帳什麽的。前兩年,到處"造反",搞串連,抄家批鬥,他隨大流參加了一個"戰天鬥地先鋒隊",跟著人四處打砸搶,後來各派矛盾激化,武鬥升級,真刀真槍地打得不可開交。他年輕幼稚,讓人當槍使,衝殺在前,"支左"部隊介入幹預,一個排長被他這一派的頭頭誤傷了,這事非同小可,解放軍出動了兩個連,團團包圍,索要兇手,結果倒楣的還是他,被當作了替罪羊,判了十二年,去年送來這裏。他的不認罪是出了名的,別人只敢暗裏嘰咕,他卻公然發牢騷,竟然倒也沒事,只因竺德桂有心放他一馬。爲的是他年輕,模樣兒來得,在這成年累月見不到一個女人的獄牆裏面,有個俊小夥子在,看著也能稍稍解饞。竺的照顧,也有個人企圖,怎奈這小子缺個心眼,對竺的熱絡軟硬不從,叫竺好不掃興。

    第二天,在大牆外的一間接待室裏,母子倆見面了。做娘的摟著他哭得好不傷心,倒是兒子冷冷的,沒掉一滴淚,解開包兒,只顧大嚼,總算塞了個肚兒園。竺德桂特地讓伙房做了碗肉絲細面,碎碎的蔥花兒,油滋滋,香噴噴的,給那女人送來。做娘的心疼兒子,一筷不動,遞給他吃了。也沒讓他上工,娘兒倆哭一陣,說一陣,很是傷心。

 "娘,你脖子上咋啦?"兒子這才察覺了什麽。

  那婦人一楞,用手在頸上亂摸:"沒啥,沒啥。"

 "皮肉上都一圈紅印了,是咋回事?"

 "啊……那是有痧,這幾天身子不太好,自個兒扭的。"

 兒子再著,她眼圈發黑,神情疲憊,便說:"媽,你身體不好,趕下午船班回去吧。我在這裏也慣了,你儘管放心。"

   "娃啊,實話對娘說,這裏頭沒人欺負你吧?"這婦人叨叨地:"算你運氣好,碰到這麽個人,有他照看你,我也就放心了。"

   "娘,你說的是啥呀?"景小達聽得糊塗:"你說的是啥人,他照看我?"

   "啥人?不就是你們管事的,姓竺的大組長呀。"

   "唉,娘,你曉得啥……"

  正說著,伙房的小周進來了,又端來一碗面,說是竺叫另做的。

   "兒子要疼,可自己不能不吃呀!"他瞅著女人,笑眯眯地:"說實在的,這些年下來了,家屬來的不少,我看大組長從來還沒對誰這麽好過呢。"這話說得讓女人臉兒通紅,叫兒子看在了眼裏。一會兒,竺來了,那女人說要趕船回去,收拾好東西,又叮囑了好些,方才隨竺一同走了。

   景小達在院子裏收曬洗的衣物,聽有人喚他,回頭看時,郎小坤走了過來。"狼"會打"麻窩子",(一種用絡麻編織,木頭做底的鞋子)幹部每年都要找人打。這回是大隊淩副主任要的,李善本這才叫"狼"留了下來,沒叫上工地。他曾和小達在一個組呆過,臭味相投,被看作是一對"反改造份子。

   "剛才來的是你大姐?"

   "你胡扯什麽呀,那是我媽。"

   "狼"笑笑:"倒是看不出來。"又說:"我看'做得鬼'今天跑得挺勤快的,光面條就一連送了兩碗,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呀!"

   "喂,你說這話什麽意思?"

    他眨眨眼,顯得挺神秘的樣子:"小景,不是我的話有什麽意思,恐怕人家肚裏已經有了什麽主意……哼,這種事我見得多了。"說著就進工棚去了。

   這話說得景小達心裏直發毛,是"狼"故意挑撥?想去問個明白,可走兩步又站住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早晨上工,景小達的第五組分在場基翻曬稻草,快到中飯邊,有人嚷嚷:"景小達,你媽來看你了!"景正舉著叉杆往垛上遞草,以爲是誰跟他鬧著玩,也不理會;可喊聲連連,他扭頭一看,人已來到了跟前。

 "咦,娘,你不是昨天走了嗎?"小景吃了一驚。

 "小達,你來一下,媽給你講句話。"

 他帶她到草垛的另一邊。娘比昨天顯得越發不濟,頭髮蓬亂,眼皮紅腫,像是一夜沒合眼似的。

  "娘,你怎麽啦,是病了?"

  "沒啥,是沒睡好覺,不礙事。"娘握著他手,悄悄地問:"你已經知道了,是不?娘聽了高興。昨天你爲啥不跟娘說說?"

  "說什麽呀?"小景摸不著頭腦。

  "提前釋放你呀!"她急切地:"他在幫我們,他有辦法的,報上去的人裏有你的名字呢。"

  "娘,你說些個啥呀,‘他’是誰?"

  "傻小子,還能是誰,老竺,竺組長唄。昨晚在招待所他親口對我說的,那還有假?"

  景小達怔怔地,腦子裏亂糟糟:"是竺德桂?昨晚他上你那裏去了?"

"是呀,要不我早回去了,他留我就爲告訴我這個。說是也跟你說了的。"

"唉,娘,你咋個能信他的話,他叫'做得鬼',騙死人不用償命,十句就沒一句是真的。"

"娃啊,你年輕,在這裏頭全得靠人照應呢,人家竺組長對你可好著呢。"

"好個屁,娘,你能比我還清楚?他給你吃迷魂湯了?你就這麽相信他?"

   那婦人沒想到兒子會這樣,一時不知說啥好:"那,那… 人家昨兒個接見時候對咱們不是挺照顧的嗎?"

 這倒讓小景想起了"狼"和他說的來了。

"那准是沒按好心。娘,他要有這能耐,爲啥自己沒'提前',還在這裏呆著。娘,你咋不細想想。"

 那婦人瞪眼張嘴站著,傻了似的。

"娘,你咋了?"小景搖她胳膊。

"你說他是騙我……他可是對天起過誓了的呀……天哪,要真是這樣我可咋辦哩……"

"娘,娘,你輕點,實話告訴我,這壞蛋對你怎麽了?"

  女人一下子癱倒在亂草裏,眼淚鼻涕糊滿了臉,抽抽噎噎地:"娃呀,娘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爹…… 這死囚攮,千殺刀,不得好死的,他把我坑了,叫我回去咋見人呀,嗚嗚…………"

  哭聲招來了附近的犯人,大多摸不著頭腦,以爲是母子難捨難分;看景小達鐵青個臉,也有犯疑嘀咕的。小景眼睜睜瞅著娘哭著抹著,挪步遠去了,自己都不能送她一程,心中只覺梗噎得慌。

  探監後大約半個多月,一天,景小達接到姐姐的來信,信很短,沒寫多少,只告訴他,娘回家後,就生病發燒,胡言亂語不斷,醒來就哭著叫喚達娃,抓藥請人看都不頂用,已於數日前故世了……信捏在手中,景小達不哭不叫,不言不語,木頭人似的。

 

連載 四十九

 

雨夜,大堤上的淒淒離情…………

(一九七一年)

    黴雨還不曾過去,汛期腳跟腳地來了。老天像是總也倒不完的大漏斗,不分白黑地嘩嘩個不停。大河水都快平了堤面,風稍稍大些,便一漾一漾漫到了腳跟。堤有十多公尺高,裏面是圩區,就像是一隻巨大的腳盆,真要是決了口,大水一沖,眼前這一大片苦心耕作的青碧金黃,全得泡了湯。氣象報告說雨區正在江淮流域上空徘徊,近日內還有大雨。農場上下緊急動員起來了,兩個圩區,東大圩略小,但因開發得早,基建設施以及種植收成都優於西大圩。防汛指揮部已作決定,力保下游城市,萬一出現險情,要有放棄西大圩,炸堤蓄洪的準備。三大隊位於倉山和大堤之間,若要撤出,比起處在圩中心的其他大隊要方便些。機務隊的幾台拖拉機日夜連軸轉:大隊部的機要文檔,加工廠的機器設備,幹部家屬那些值錢或不值錢的東西,乒乒乓乓往上扔,拖斗堆得小山也似,在泥濘裏一搖一晃地掙紮。宋玉明兩天兩夜沒合眼,下午出差回隊,一頭倒在地鋪上,便呼呼睡去,直到有人把他從沈沈的夢鄉中喚醒,一看,天已漆黑了,他揉著眼跟閔元福到了隊部。闞幹事正在等著,邊上坐著個穿雨披的人。

 "宋玉明,有個急任務,你馬上拉一車沙包上大堤,急等著要用。車上裝了些東西順便給我捎去,要替我安頓好了。"說著扭頭對跟前人說:"你看還有些什麽?"

 這才瞅出了鬥蓬下那張俊俏的臉蛋,是她!

 "東西有好些,安頓好怕要費點事,再叫個人跟了去吧,到了先讓他開回來,別耽誤了用車。"

  "對對,"他關照閔:"就叫王永喜跟車去吧,讓他把車先開回來。"

閔遲疑了一下,正想說什麽,那女人從桌上拿起一小袋東西給他:"這事要你費心了。"

捏著便知是饅頭。儘管如此,出來時他還是繞了個彎子去到指導員住處報告了:宋是嚴管对象,要出什麽差錯,他可負不了這個責任。

   拖拉機摸黑往堤上駛去,雪亮的兩條燈柱射穿密密的雨簾,"突突突"加大了馬力,可壩高路滑,車軲碌直打轉使不上勁。宋大個和小王下來,一人一把短柄鐵銑,鏟去了爛泥,填了包沙土,這才掙紮著開上了大堤。堤上臨時搭起了一座座帳蓬或草屋,那是各中隊堆放器材物資或爲幹部家屬準備的。風燈搖曳下,只見人影來去。宋玉明正聚精會神開著車,感覺膝部觸到了一處綿綿軟軟,他趕緊挪開,一會兒,又挨上了;接著,一隻也是綿軟軟的小手搭在了他的膝頭上,這女人舊情未斷,仍戀著他。車廂狹小燠熱,蒸發著女人身上的脂粉和發香,他越發地躁熱不安。對這個女人,他的心情是複雜的:他曾把她當作官太太,當作對幹部,對現存政權的仇恨蔑視來加以玩弄蹂躪,在發泄性欲的同時發泄他那狂野和憎惡。與其說尋樂交歡,不如說是侮弄和虐待,在他的眼裏,這女人是一個娼妓,一個只會賣弄風情的騷貨——他只是泄忿而已。當他意識到可能的後果,打算中止這危險的遊戲時,不料她卻認真並憤怒了。他終於絕情而去,準備著承受她給予的報復和打擊。但他又錯了。這女人一直暗暗關注並維護著他,那偷偷放置在他工具包裏的兩卷糧票和鈔票,就說明瞭她的心意。人非草木,這不能不使宋有所觸動:他也許原本就不該那樣對她,女人使他感到了溫暖。不管怎樣,一個女人,要是她能不顧一切(家庭、名譽和社會)去愛一個人,願爲他去做一切事,那麽,這種愛,不論對錯,也夠得上勇敢,能叫人心醉的了。此時,並坐在小小的車廂裏,彼此肌膚近挨,呼吸相聞,那只小手在他膝上輕輕撫摸,有一種酥癢的快感。他倆誰也不說話,車鬥上還坐著一個--監視的眼睛無所不在呀!

  前方有人提著手燈大聲叫停。那是一處有嚴重滲漏的地段,車上的沙袋全在這裏卸下了,車往前又開了一段路,在一間茅草屋跟前,葉小玲叫停。她輕捷地跳下了車,叫把一件件箱櫃籠包搬入屋內。屋裏黑乎乎,也沒個燈,到處磕磕碰碰地。完了,對王永喜說:"你開車先回吧。宋玉明得把這些東西安放好,要在這守夜,我還得到醫院裏上夜班。你叫闞幹事明早派人來換他。"就打發小王走了。

  聽著拖拉機遠去了,葉小玲牽著他的手在床沿坐下了。

 "累了吧,來,歇會兒。"

 "幹嗎不點燈?"

 "幹嗎要點燈?傻瓜。"他臉頰給擰了一下,他嗅到女人身上的一股暖香氣息。

 "你爲啥要對我好?"男人問。

 "你爲啥要躲著我?"女人說著噗哧一笑:"'咱們不是一條道上的人。'你是這麽說的吧?"

 "本來嘛,事情就是這樣。"

 "那你幹嘛還那樣?不說是勾引,竟膽大包天,敢強暴幹部家屬?"

  不想這話惹惱了他:"幹部家屬又怎樣?我不是幹了麽?我就是要這樣。"

女人挨了過來:"別生氣嘛,我這是逗你呢--真不忍心看你這樣。"說著頭歪靠在他肩上:"我知道,你是心裏發恨,是拿我出氣,是吧?"

 在他頭側,女人就這麽絮絮說開了。

"這麽容易就讓你到手了,你一定要看我不起,把我當成那種人了。是不?要是我說我是個心高氣傲的女人,你信麽?這農場上下,有多少人討好賣乖,我連眼皮兒也不擡呢……我自己也弄不懂,怎麽就偏偏迷上了你呢?"

 男人不吭聲。她說的是實話,他記起他倆吵翻後,在窗下聽到淩風和她的對話。真想不到往日裏大會作報告時一本正經,道貌岸然的淩副主任,背人處,在女人面前說的那些,真叫人噁心。男人和女人,一要維護自尊,二是相互佔有;女人想贏得心愛,須懂得如何來填滿男人虛榮的空洞。暗冷的大堤之夜,耳邊的絮語,身畔的暖烘,宋玉明怦然心動,這一回不同往常,對她,輕蔑業已消釋,除了滾燙的肉欲,心中只有感激和憐愛在湧動!

"我信。"他說。摟這人兒在懷裏,嘴唇在她額上、臉上、頸上印上一個個深而有力的吻。女人的小手前胸後背輕輕撫摸,舌尖在他口裏伸縮攪動,細細地啜吮。胡亂脫了,一滾,就陷入了男歡女愛,古今同一的程式。一見傾心,由眉目傳情而結緣,至於床第之間,舉止動作,也無非自頭面始,次第以下而已。男人此刻正迷醉在巍顫雙峰之際,肌柔膚潤,香乳鼓聳,既是以身相許,便任由捏揉撫弄,吮吸舐嘬,恣意而爲。男人強勁粗野,手繭粗硬,讓她有糙辣辣的疼痛,但那搓揉,那擠壓,那狂亂的侵犯不僅剌激了體膚,更喚醒了心靈的沈鬱和麻木,使女人亢奮了起來。漸漸地習慣了黑暗,先是看見了彼此的眼睛、臉龐,而後就借助於觸摸,逐一窺探對方的隱匿。女人的手小而纖巧,是她心的外現和延伸,不似男人般粗野,觸及的好似不是肌膚,仿佛汩汩流泉,滋潤著男人那乾涸了的心田。她在底下喘吁吁地:"我很'蕩'麽?我是個壞女人。"男人正忙著,卻苦於不得要領:"你只對我'蕩,是麽?我喜歡你。"女人吃吃笑了:"鄉巴佬,不會玩,也不會說話,要說'愛你'。"她幫他擺正了:"慢些,輕一點……那次都痛死我了,你真壞,只顧自已,一點都不懂得憐惜人……" 女人熬不住疼痛,輕輕呻吟了起來。他停了下來:"我弄痛你了?"她摟緊了男人:"有一點,你太性急了。不要緊的……親親我,叫我,說你愛我。"女人的節拍慢了。他不懂得女人是要男人來哄,來調動的。

   "我以前對你不好,這會兒可是不能不心疼你了。你看上了我這個勞改犯那一點了,對我這麽好呀!"說得女人上下熱乎乎:"你和他們不一樣,我喜歡你'傲'的樣子,我要的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男人正駛向港灣深處,桅杆勁挺昂揚,遊動在潤滑溫柔之域,身心像是一隻鼓脹起來了的風帆,滿蓄了激情和精力,他不停地奮力而進,醉了似的顛狂迷亂。女人仰臥在身下,象一泓柔弱而起伏的水,包容並托住了他。輕輕的呻吟變成了急促的喘息和顫抖,緊閉了眼,享受那因越來越強的撩撥而觸發的酥癢。此刻,世界就存在於一張小床。性欲和情愛,有時就像是一場風暴,使人暈頭轉向,忘乎所以,而再不顧及一切!撐脹欲裂的疼痛過後,抽動中反復觸及的一點漸漸蘇醒,刈那間,電擊也似,一種遍及周身的極度快適和激奮--一次強烈的震撼!女人壓抑不住自己,又連連呻吟了起來;震撼所及,手指腳趾既麻,也癢癢,而身軀仿佛已溶化於炙熱的漲潮之中…………

  男人從熟睡中被推醒,窗外依然漆黑,聽得見屋頂淅瀝的雨聲。

 "哎,醒醒。"女人看著他睡,心事重重,一直沒合眼。

 他翻身坐起:"幾點了,我得要走了。"

 她給他披上衣服:"不忙,天還沒亮哩。我想和你談談。"這倒是男人沒想到的,她要談什麽呢?摟她親她,女人推開了。

"你要跟我說實話,你是不是還想跑?"

"這還用問,"男人答得乾脆。

"往那兒跑?你真能跑掉?要再給逮回來呢?"

  "唉,這事你別多問了。鈍刀子割肉還不如一刀痛快呢。"

  "不許說這種話。"女人忙捂他咀:"我人都給了你,能不爲你想麽?"

   忽然想到了什麽,狠狠地擰他:"你從實招來,是想家裏的老婆了吧?"

   男人卟哧笑了:"老婆?小玲,你對我夠好的了。還是到此爲止吧,我是不想連累你。"

  "都到這地步了,就別講這些了。"她說:"我捉摸,要是外頭沒個可靠的落腳地點,出去了早遲還得進來,倒還不如不跑的好。"

  "只要出去,外頭自有生路。要不,就只好一輩子'嚴管',到死爲止了?"

  葉小玲想起淩風說起宋玉明時那話裏藏刀的神情,明擺著是凶多吉少,這樣想,宋又不能不走。可感情上又斷乎不願他就這麽遠離自己而去,她怔怔地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跟你掏心說了吧,"宋說:"要走,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防汛正緊急著呢,又忙又亂,要嚴也嚴不起來,晚上一出溜,上那找人去?"

 "太危險了。這陣子,場部早有了防備,各處路口都增設了崗哨,別想能溜得過去。"

 "總不能水上也安排崗哨吧?"暗影裏隱隱見宋在笑。

 "你是說遊過河去?不行,不行,這一漲大水,又是夜裏,你想玩命呀!?"

 "要跑就得要玩命,誰叫我是勞改犯呢?"

 "真沒想到你是這麽個亡命之徒,"小玲惱了:"我的話你橫豎也聽不進,只好隨你的便了。"說著便扭身下床。

  女人天性黠慧,對付男人自有許多招兒,這不,宋自感理虧,趕緊拽她手兒:"我聽,我聽,你一心爲我,我能不知好歹麽?"

 她掙脫了:"別這樣,跟你說正經的呢。你要是真拿定了主意, 我也攔不住,只是正漲著大水, 勢頭又急,任你水性來得,不好有個萬一呀。我倒是有個想法,真要走,就大大方方從大橋出去。"

  "你開玩笑吧,這那成?"

  "聽我說呀,這事我捉摸有一陣子了。來來去去,橋上有哪個崗哨不認識我。你抗個東西跟著就過去了。"

   "有這麽容易?"

   "你不信?"

   "站崗的就不查不問?"

   "要問有我呢。真要是不讓過也沒啥,你扭頭回來不就得了。"小玲這一說,宋玉明忽地來了精神,再一想,又連連搖頭:

"那以後追查起來了呢,不就把你給坑了麽?"

  "你甭爲我擔心,我能對付得了。再說,這麽些年下來,憑我的爲人和關係想來也不至於會把我怎樣。"

她俯身吻他:"爲你,有什麽我不敢做的呢。"

  宋玉明歎了口氣:"我要是一走,讓你爲我背黑鍋,我還算是個男子漢嗎?"

  "你要這麽想,那就別走了,好歹咱們先熬著吧。有事我多少還能照應一下呢。"女人顯得心情很是矛盾。

  "小玲,跟你明說了吧,我早就想好了,只要一有機會,我立馬就走。"他緊握她手,顯得很是激動:"沒時間跟你細說了。我不是怕苦怕累,貪圖吃喝才要跑的,我是個有血性有志氣的人,我不甘心爛在這裏面,我要有做人的自由,討個公道 ,更要問個究竟。這些年來,我想了很多,說是解放了,可老百姓日子一點也不好過,大躍進,放衛星,’人民公社好’,結果餓死那末多人,還自欺欺人說是’三年自然災害’。’包産到戶’搞了一年多,剛好一點,吃了幾頓飽飯,又來了’四清運動’,攪得不得安生。再往下,你是知道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造反、批鬥,武鬥死了的有多少?誰能說得清,壞人威風,好人遭殃……這些個整天在我腦子裏直翻騰,我只想弄個明白,這倒底是怎麽回事?人活著,不能象豬一樣只會拱食,不說頂天立地吧,也要活得明白,活得有個人樣;看看這裏頭,天天講勞動改造,重做新人,都把人改造成啥樣了呀?!"

   小玲依偎他懷裏,渾身暖暖的,覺得這些話特別中聽:"我算是沒看走眼。你嘛,一點也不象那些個人。"

 "小玲,我覺得對你不起,我不該那樣對你…………"

 "好了,別說這些了。那你是打定主意,一定要走的了?"

 夜未央,沈沈昏昏,淅淅瀝瀝,倆人緊緊擁抱一起,有分解不開的纏綿和敍說不盡的情話。

她掙脫了:"那好,乘天還沒亮,我這就送你出去。"

"不,不行……"

"現在你得聽我的。我給你準備點東西,找兩件合適的衣服,你抗個箱子送我去醫院。"她說得斬釘截鐵,不容分辯。

在女人跟前他有些不知所措,讓情愛與歉疚擺佈得沒了主意,對未蔔前途的險惡反倒不太在意了。女人在摸黑收拾,關照說:"出去要安下身來,別忘了給我寫信,信就寄到我姨媽家裏。"她口述了一個地址,讓他復述記下了。

 "你再想想,還有什麽要對我說的嗎?"

  他想了一下說:"我有一個同案犯,就和親弟兄一樣,他在七中隊,也是嚴管,他寫了些東西,問題比我還嚴重。他是個很有才華的大學生。我已顧不上他了,要有可能的話幫幫他,好嗎?"

  "他叫什麽名字?"

  "方哲。"

  出得草屋,四遭漆黑,壩上還有人在走動。風斜雨急,一路泥濘,好在路程不遠,河對岸隱隱高巍的便是場部醫院了,而那座大橋略呈弓背形橫跨兩岸,黑黝黝的背景裏,閃爍著兩盞燈,在風雨淒迷中,象離人的淚眼,一眨一眨地………………

連載 五十一

 

男人的欲望,陷落在女人的心計中……………

 

西大圩炸堤蓄洪後,汪洋一片,樹梢露出水面,就像溺水的人在拼命掙紮似的。勞改犯們多半被安置在塘河鎮附近一帶,嚴加看管。有幾個中隊一時來不及撤,大水又來得快,臨時決定就近撤往倉山。那倉山鄰近三大隊,一大一小兩個山包,大倉山約摸五六十公尺高,遠看光禿禿地,走近了方見有些雜樹和茅草。原先在山頂按了個哨所,作爲觀察和警戒全圩區之用,但因爲一直太平無事,多少年前就撤了,這裏也便成了狐兔出沒之處。可眼下這兒全是倉皇奔逃來的人,遠遠看去,螞蟻似的上上下下不停地蠕動,那一塊塊斑白閃亮的,是搭棚用的塑膠薄膜,有的就摺成帽子頂在頭上遮雨。說來也悽惶,撤退命令因電線杆倒斷而受阻,場部派人通知,路上又延擱了,不等命令送達,就聽見連連震耳的轟響,那是炸壩了。洪水像緊勒住的野馬,一旦鬆開了繮繩,咆哮奔突,霎時便沖決了一切,這場面真是驚心動魄。前邊的中隊不失時機地通過了,最南端的兩個隊被甩下了,在他們面前出現了一個十來米長的大裂口,滾滾的波浪挾帶泥漿奔騰擠壓,兩端正在一塊塊往下坍塌。情況萬分危急,往北去已不可能了。兩個隊的領導緊急磋商了一下,決計往南,下堤後還得涉水走一裏多路才能到達倉山,躲過這場滅頂之災。只是須得趕快,得搶在大水之前——破圩後,水勢上漲的速度著實驚人,眼看著一寸寸地直往上竄。幹部們早就把自己的家屬和对象安置好了,但他們自己脫不了身,得按照命令"堅守崗位",冒著被大水吞沒的危險,看管屬下這百十號犯人。機務隊的幾台拖拉機已讓洪水吞沒,倉山上,曹指導員和闞守忠在一個帆布棚裏躲雨。炸堤前,他們還在爲宋玉明的事而爭執。曹批評闞不該派宋深夜出車,這麽個屢跑屢抓的反改造分子,嚴管对象,正好讓他撈到了機會。闞強調說當時大壩急需堵缺口的沙包,情況緊急,又沒有其他人可派。但從跟車去的王永喜嘴裏說出了同車的還有闞的老婆葉小玲,車上裝有他們的家俱,送到後,讓他先把車開回來的。這一來,視線又轉到葉小玲身上了。闞正爲這事焦躁著呢,炸堤的轟隆聲響,爲他解了圍,面對洶湧而來的洪水,逃命要緊,哪還顧得上說這些?

   來到山上後,喘息稍定,察看了犯人們安置的情況,滿山都是人,提著背著抱著,有坐的,有躺的,有東竄西溜的, 也分不出是哪隊哪組的。小雨還淅瀝地下著,幾晚沒睡個好覺,一個個泥猴似的,又濕又累又餓。好不容易把機務隊的人攏到了一處,缺了七八個,多半是走失散了。好在四周白茫茫大水一片,縱然有人想跑也是枉然的。憑十來年的經驗,闞守信對眼皮底下這號人可說是了如指掌:罩在這裏邊的,魚蝦蛇鼈,狠的孬的,會跳會鑽會裝死的什麽沒有?但不管是誰,不管曾是多麽風光,是地痞流氓,英雄好漢還是識字斷文的,只要進到了這裏頭,就像進了籠子,就得聽任別人擺佈,再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沒處使了。闞守忠曾聽一位場領導說起過:共產黨的牢房可不像國民黨的,管教幹部一不打二不罵,就能治得犯人扁扁服。此間的奧妙其實說也簡單,用的就是"以犯制犯"和"饑餓療法",這話給闞的印象很深,而實際上這一套東西在各個勞改單位可說是大同小異,不推自廣。但講話上課做報告,還是要講黨的"思想改造"政策,號召犯人"認罪服法,爭取立功贖罪"等等。其實這些闞平時也沒少講,講得多了就溜口,嘴一張就出來了,振振有詞,一套一套的。剛當民警的那陣子,他毛頭小夥子一個,熱情高漲,"黨叫幹啥就幹啥",對犯人的管教,他看著學著,從來是深信不疑,但時間長了,慢慢也就疲了,只當是例行公事罷了;再往後,就感覺膩歪得慌,和這些人圈在一起,成天打交道,說是"管教",實在也就算得是個"高級勞改"。爲這事,葉小玲沒少和他吵鬧。他找過門路,也托過人情,一心想跳出這圈子,怎奈農場幹警人手缺,人事部門不鬆口,也就只得這麽混唄。或許就因爲這,提升的機會也就泡了湯了……

  曹指導員帶雜務組四下裏找人去了, 闞坐在直不起腰來的帆布蓬裏,心裏亂糟糟地,這場大水,這不見蹤影了的宋玉明,還有整日價沒好臉子給他看的葉小玲,都叫他心煩意亂。昨天淩風向他查問宋逃跑的事,還問起了小玲,那話裏像是藏挾著什麽。細想想,是有些不太對勁: 她幹嗎啥事都指名要宋玉明,還老在自己耳邊講他的好,要自己照看他?宋開車送家具去大壩,小玲要王永喜把車開回來,他們一男一女留在那間小茅棚裏,會有事麽?宋玉明的失蹤,恰恰又是在這之後……想到這裏,闞守忠只覺腦袋發脹,失魂落魄似的。

   三大隊革委會遷到了塘河鎮,還沒安頓好,西大圩破圩的消息就傳來了。大隊部設在一所停課了的小學內,主任鄭立松正在接電話。電話是農場場長李仁法打來的,詢問轉移的情況,當聽說還有兩個中隊沒趕上在炸堤前撤出,被困在了倉山時,李仁法打斷了他的話,突然升高的音調,叫緊貼話筒的耳朵"嗡"地一震,場長批評他辦事不力,還特別提到了八名犯人在警衛押送下集體逃跑的事。鄭立松趕緊細敘原委,對方顯然並不滿意,要他趕快派人追捕逃犯,聯繫船隻把姥山上的人接應回來,至於其他的事,等以後再說。 鄭胖子雖在電話裏挨了批評,可他心裏竟還有幾分快意,總算是得到了機會將淩風告了一狀。本來麽,這小子自持能幹,目中無人。要是按常規辦事,能出這麽大紕漏嗎?偏他自作主張,通知七隊用船押送嚴管犯人去看守所,以致出了這麽多人集體逃跑的大事故--還鬧出了人命,一個帶領他們的大組長竟然遭到了殺害。剛才聽李場長的口氣,對這事很是惱火。他想,要是認真追查起來,淩風是脫不了干系的。其實他心中有數,這事淩曾徵求過他的意見,他只是含糊其詞,說這事你們管教部門看著辦就行了,這也就是認可了的意思。但現在問題出了,他當然不能替別人擔責任。他的話本來就是不確定的,真要是追究起來,他完全可以說自己並沒在這問題上明確表過態。淩主管管教,點子是他出的,他不挨板子誰挨?鄭立松心裏那股怨恨一直憋著,"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他相信會有一天出得了這口氣的。淩和省裏的頭頭有拉扯,找了個靠山,要扳倒他是難的,但要是有什麽把柄抓在手裏,要是上頭對他也"感冒"了,那就不一樣了。想當年淩造反起家,拉山頭,樹大旗,搞打砸搶和武鬥,三大隊的人沒少吃他的苦頭,作爲大隊長的他更是首當其衝,戴高帽遊街不說,還得自敲小鑼,自已叫喊打倒自己,直不起腰,擡不起頭,個個被折磨得沒了個人樣。真是奇恥大辱的呀!後來搞"革命大聯合",實行老中青三結合,他先是靠邊挨整,後來有郝政委的關照,被重新起用,當上了革委會主任。倒底還是老首長最瞭解他呀!淩風當上了副主任,他是造反派一條線的,上頭有靠,下頭有人,實力在他這個主任之上,鄭胖子十分清楚這一點,他只能忍著點兒,可在心裏,一直在窺探和捉摸。他想到老首長郝大川,想到了郝的乾女兒葉小玲,葉曾找過鄭反映淩對她有不軌企圖,他當時沒有明確表態,現在可用得上了。憑她與郝的關係,說話准能起幾分作用,抓住逃跑和謀殺事件,再串連一些有積怨的幹部,多列上幾條,准能把這小子給拾掇了。他就像鬥雞似的,從不打鳴,蔫不幾幾地,打鬥起來卻能後發致勝,跳起老高,專啄對方的眼烏珠。他自忖瞅准了時機,是到該出手的時候了。

   緊靠鄭立松臨時辦公室,三大隊管教股的五個人擠在一間小屋裏辦公,下午快落班時淩風進來了,他把皮包朝桌上一撂,一屁股坐下了,顯得很有些疲憊。這兩天爲七隊犯人集體逃跑事他東跑西顛一直沒停過: 彙報請示、起草通緝、提審犯人、聯繫各處有關部門等等。這漏子捅得夠大的了,跑了八個,還殺害了一人。千不該萬不該,不該把這些嚴管犯人用船押送,這真叫做弄巧成拙了。可誰又能料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呢?昨天鄭胖子在會上還說,這種案例是建場以來所罕見的,性質非常嚴重,後果非常嚴重,場領導指示,要組織警力,全力追捕逃犯,要認真地追查和追究。這個鄭胖,他倒像個沒事人一樣,還話裏有話。要說"追究", 我事先與你商議過,你也是同意了的。你是主任,能不負一點責任?雖如此想,但淩風心中仍惴惴地,畢竟自己負責管教,是推卸不掉的,得趕緊想辦法,一是儘快抓回逃犯,二是責任分攤,不能都往一個人身上推。好在那次與鄭立松談話,有管教幹事施向東在,他是聽到了的,可以作證。爲這事淩找施個別交談過,他答應照淩的囑咐,到時候站出來說話。而淩一口允諾,爲他謀得副股長的職位。他爲此作好了兩手準備,能在內部擺平了是最好的,他顧慮的是現在和他一同共事的老傢夥們,過去被批鬥,後又結合到領導班子來。淩主動表示了和解姿態,似乎一切已經過去。但他深知積怨難消,保不定背地正在念什麽咒經呢?現在出了這樣的事,他們能不幸災樂禍,落井下石?昨天,他爲此打電話給李明,向他作了彙報,李嗯嗯著,好像有點心不在焉,要他抓緊做好補救的工作,但並未作出他期望的關照,這使他感到失望。正值大水期間,全場上下都在爲此忙亂,暫時還顧不得追究責任,但只要水情一緩和,這事就會提到議事日程上來了,他得趕在這之前想出一個對策來才好。那就是做出點名堂來,顯示自己的才幹能力,使領導刮目相看。一番思索之後,目標選中已經逃跑了的宋玉明。(因爲初步有了他出逃的線索)宋是重案要犯,且屢屢逃跑,是在場部挂了號的重點監控人物;宋的追捕恐怕還需要時間,但如果能從他出逃之謎入手,挖出知情的同夥,那末其去向或藏身之處也就不難找到了 。幾天的奔波調查,主要在七隊和機務隊:王永喜的交待引起了他的重視,這線索非同一般,牽出了一個很可懷疑的女人。聯繫到先前所瞭解和掌握的情況,便逐漸理出了頭緒:就在那夜拖拉機上大壩後,宋跑了,當時只有宋與葉小玲在一起。儘管早些時候淩從一些蛛絲馬迹上也曾對宋葉兩人起有疑心,但他仍覺得難以相信:這可能麽?一個管教幹部家屬,聰明漂亮,使自己也爲之動心的女人,竟會看上一個勞改犯?竟能置身家名聲於不顧,幫助他出逃?淩風既感困惑,也愈覺可疑。根據分析,很有可能宋是從塘串大橋上出去的,他詢問過當晚值班的警衛戰士,說醫院的葉護士帶一個人抗著箱子過了崗哨,據她說那人是就業隊的職工,幫她把東西送到醫院去的。因爲葉常來常往,都很熟悉了,所以沒多加查問,也就放行了。從所描述的身高體形來看,與宋犯很有些相似。按理說,本該可以向場部彙報,立案審查的了。但淩卻另有考慮, 一是葉雖只是個護士,卻有背景有來頭,不是可以等閒視之的;二是一種肚子裏作怪的欲念,一種企圖趁機而入的暗自盤算。多少次,他曾瞅著這女人的背影偷咽口水,有一兩次,她好像對他的挑逗有所回應,也遞送眼波,但最終卻並未上鈎。他暗自嗟歎女人心不可測,她們就像樹梢上的鳥兒似的,瞅著你叫喚,但不等走近,就嘟地飛了。 他認爲自己具有浪漫氣質,是那種"做鬼也風流"的多情種子——那是在他心有迷戀之時。但今天不同,今天佔據他心的,不是葉小玲,而是前程與得失。爲了這個,也許他只能作這樣的選擇--在這個女人身上擲下賭注,作關係到他命運的一博了。

   反帝路22號用一圈磚牆圍起, 遠離鬧市,從外面看並不顯眼,只露出蔥鬱的樹木,像是一處花木苗圃或古迹所在,只有從出入的車輛上,方才看出那豪華氣派,看出便衣警衛的逼人目光。這裏是高幹住宅區,是省市領導的憩息所在地。在假山曲水掩映,花草樹木扶疏,風光宜人的幽靜裏,一幢幢庭院式的低層樓屋分佈其間。二十年來,這些樓屋,隨著風雲的變幻,已是幾易其主,正是興敗榮辱也如走馬燈一般。背靠層岩,面臨碧池的是一幢暗紅色小樓,正是華燈初上時分,簾幔後透出的橘黃色柔和光暈,溶在了一陣昂揚的樂曲聲中,那是"紅色娘子軍"的插曲。

  房間裏,一個身材瘦高,業已謝頂的男子與一位胖女人陷在沙發裏,對面是個年輕的女子。他調低了收音機音量,俯身向前,那女子抽抽噎噎,不停地用手絹抹著,很是受了委屈的模樣。

 "會有這樣的事?"胖女人忿忿地:"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小玲,別哭了,你乾爹會替你作主的。"

 那被稱作乾爹的眉頭微皺,不說什麽。他認識這女人是在一次住院時,這年青貌美的女護士讓他感到心跳,在談笑戲謔中他認她作了女兒。當乾爹的本是饞嘴貓兒,可"魚"兒滑溜得很,瞅得嗅得,卻沒法到手。以她的聰明乖巧,何嘗真肯委身呢。自從調離農場後,彼此也就疏遠了,這次她特地找來,使他感到意外。這些年來,變化不小,可要說她有什麽改變的話,那就是豐滿了些,越發地可人心意。他在電話裏問她車次和時間,好派車去接,沒想到她竟直接找到家裏來了,這使他感到有點掃興。女人的訴說並不使他吃驚,農場那種閉塞的地方,除了水、大田和勞改犯,啥都缺,而漂亮的女人更是稀罕得出奇,像她這樣的,能不鬧出點故事來麽?他並不細問,覺得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現在有求於他,是她就在眼面前,哭得傷心,且是雨打梨花般地楚楚動人。

 "小玲,你講的我知道了,你放寬心,在這裏住幾天陪陪你乾媽吧。"

 "乾爹,這事你得替我作主。我非得要出這口氣不可。"

"乾爹曉得了。小玲,辦事要按程式來,我也不好直接就插手呀!"

 在一旁聽著的胖女人插話說:""哎,我說老郝,什麽程式不程式的,也太古板了。農場不是還歸你管麽?"

 他笑笑說:"說你們也不明白,這叫分級管理,各負其責。有問題得要下頭報上來,我這裏才好酌情處理。"這話也實在,可他心裏還另有一個打算,不想輕易就答應了她,得讓她一直求著自己才好。

 葉小玲此次是有備而來。自打在大壩送宋玉明過大橋後,她心亂了好一陣子,當時情感衝動,不顧涉險與後果,事後卻不免惴惴,在圈子裏久了,她知道辦案查案的規矩,很有可能會循著蛛絲馬迹查到她的。首先是闞守忠,在派車一事上被認爲嚴重失職, 闞固然沒扯上自己的老婆,可大橋的哨兵說出了她。好在早有考慮,她找了一個就業隊的職工陳小毛當宋玉明的替身--幾年前那人膽囊炎發作,已不省人事,大醫院(勞改醫院)不敢動手術,她剛巧看見,動了惻隱之心,找幹部醫院的醫生給搶救了過來,撿回了一條性命。那人有四十多歲,身材粗大,是農村幹粗活的,因爲私宰耕牛和不滿"人民公社"的言論,被定性爲壞份子,判了七年,刑滿後留場就業,雖是粗魯,爲人到是頗重義氣,葉小玲的事,他拍著胸脯,一口答應了下來。事發後,淩風順藤找到了他,陳小毛按照葉事先交待了的應答,但淩風是何等樣人,聽音辨色,不難看出破綻,又找來了當晚值班的崗哨,那當兵的瞅了好一陣子,疑疑惑惑,不敢確認。淩風盯了他一陣子,笑笑說:"怎麽樣,葉護士待你挺不錯的吧?"就讓他回去了。葉小玲知曉後心裏直發毛,這矮鬼怕是看出了什麽,那話裏透出陰森森的,他要是再往深裏查究,事情怕就會露餡。這麽想著,由不得便急迫了起來,思忖再三,不能坐等待斃,便撥通了郝大川的電話,隨即便找了個藉口請假來到了省城。還在路上她便想了個主意:要先發制人,告他引誘調戲,因她執意不從,惱羞成怒,誣陷她縱使犯人逃跑的罪名。再一想,淩不曾直接找過自己,誰知道下一步會是怎樣?自己若先提此事,豈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了麽?不如只告他調戲引誘,讓郝有個"先入爲主"的印象。老頭子本來就是只流口水到不了嘴,要是得知有人想搶先的話 ,必定會醋性大發,十分惱火的。不想今晚的哭訴好像並不如她所料,郝並沒像她所想的那樣,倒是顯得不冷不熱,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這讓她很是懊喪,不知這老東西是故意賣關子,還是另有原因?

"那要是下頭不報上來呢?"胖女人說:"這又不是行強姦,能當一回事往上報嗎?"

"就是嘛,"郝大川說:"對這種人你不搭理,他也就自感沒趣了。人家好歹也是個大隊幹部嘛,不會總是那麽死皮賴臉的。"

  這話說得葉小玲心裏直灌冷氣,心想這趟算是白來了。又坐了一會,談了些其他的,便起身告辭,乾爹沒說什麽,倒是乾娘顯得十分親熱,一定要讓她留宿,要她儘管放心,她乾爹絕不會讓她受人欺負的。這女人倒不是因爲別的,她平日裏這痛那疼的毛病不少,郝大川認這個當護士的乾女兒,她一反往常,倒覺得是該有這麽一個懂得護理和保健的人——只可惜不在身邊,叫喚不應。

保姆領她到西廂廊,進門是一扇寬大的屏風--一隻紅木雕刻金粉彩繪的孔雀,開屏作迎迓狀;裏邊是臥房和盥洗間,裝飾和陳列雖不能說是富麗堂皇,但氣派舒適遠非一般居室可比。葉小玲原是有所指望,強打精神來的,這會兒可是渾身懈怠,困乏得不行,沖了個澡倒頭便睡下了。雖是夏日,因連連大雨,倒並不酷熱,紗窗半開著,搖頭風扇嗡嗡地吹拂,房間裏透著幽幽的熏香味兒,散發出一種清涼和安恬的氣息。可這並沒有使她心緒好起來,身子累了,頭腦還不停地轉著念頭:耽心宋玉明,不知現在怎麽樣了,是脫險遠走了,還是在附近藏了起來?她不敢朝壞處想。這對他和她的打擊都太大了!作爲一個女人,她一直都是在懊喪中過日子,剛懂人事,就遇上了大躍進和大饑荒,一家人餓死了三口,當時在鄉裏當民警的闞守忠幫了她家一把,算是僥倖躲過了一劫,就爲了這個,她母親好說歹說,硬把她嫁給了這個她一點也瞧不上眼的"牛皮膠"(當初她就是這麽叫他的,爲的是粘功忒好)。婚姻只是一種交易,一場至今也未曾做完的惡夢,想想也真是滑稽,兩個沒有感情的人捆綁一起,竟然就這麽過了這麽些年!爲求排遣和安慰,也曾有過越軌之舉,就象一隻色彩斑爛的蝴蝶,總有許多渴羨的目光追隨。她向往的是一個不同與一般,能有真正男子氣概的人,而她看到的只是色迷迷討好的眼神。生活在她眼裏,是日復一日的膩味和苦惱,就在這時,宋玉明突然出現了,只消一眼,就能看出他與別人的不一般:高挑個兒,眼神冷冷地,直直地盯著你,一副不馴的模樣,別說是勞改犯了,就是幹部堆裏,也難找出像他這樣的人。那種獨有的對待女人的方式:膽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有那種舉動,何止是強暴,簡直就是虐待和侮弄。然而,在極端驚恐中,又忽然領略了湧潮般的酥癱和快暢淋漓。短暫一刻所帶給她的狂亂和亢奮,已夠她回味一輩子的了。這種男女肌膚之親的感受,在她來說是從未有過的,就像一個在苦澀中餵養大了的孩子,一旦品嘗到飴糖的滋味,就再也不肯放手。讓她著迷的是他的野性,顯露出不屑和鄙視,她以後才知道,原來他懷著的是仇恨——是一種刻意的報復。而這也觸及到了她心頭的隱痛,早年經受過了的,難以磨滅的樁樁件件重又湧上了心來。原來造成千千萬萬痛苦不幸的並不是什麽"上天"和"命定"。婚姻失敗,生活乏味,工作機械,她自怨自歎,從不曾有過她可以信賴,可以傾訴的。奇怪的是,倒是一個勞改犯人,一個身份最最卑下的人,用他特有的方式喚醒她麻木了的感官,並振作了她的精神。雖然這個男人懷有偏見,曾那樣粗暴和不公正地對待過她…………

葉小玲想,這次來怕是要失望而歸的了。郝大川話語不定,態度曖味,不知他究竟是咋想的,莫非是讓造反派鬥怕了,心有顧忌?自己雖認他作了乾爹,也是當時他的一句戲言,逢場作戲罷了,幾年來並不走動,本就疏遠了的,他肯來攬這事麽?當時情感衝動,並不考慮後果,還慶倖果真能幫宋脫逃,現在她必得面對眼前的險境——她能躲得過去麽?輾轉反側多時,擋不住湧來的困倦,她合眼入睡了。昏昏沈沈中,面前搖晃著茫茫的大水,一會兒又成了荒山野地,她滿地亂轉,像是在尋找什麽。耳邊有聲響,漸漸顯露出人影,那是宋玉明,手銬腳鐐一步步走近了來,面無表情地向她訴說什麽……

   驚醒時汗涔涔地,黑暗裏一個人影正俯身向她,她翻身坐起,縮在一角。燈亮了,見郝大川穿一件寬大的睡衣立在床前,食指放在唇上,朝她做了個示意的動作。女人的直覺使她不能相信這個人,她披衣下床。

"小玲,我剛看好文件 ,過來看看你。

  "乾爹,都到半夜了,你快回房去睡吧。"

  他抖抖手裏的一卷紙:"有什麽辦法,這麽多的事要處理,只好拿回家來加班囉。"說著就在椅子上坐下了:"我在考慮,有些事你好像還沒對我說,是吧?"

   "乾爹面前有什麽不能說的?我知道乾爹做事大公無私,就當我不是您乾女兒,就當我是個普通的農場職工,這樣的事,告到了您跟前,您能不管麽?"

郝大川笑笑,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麽。

 "小玲,我給你透個信吧,前天場裏有電話打來,彙報幾起重要的逃跑案件,其中一件還牽涉到個別幹部和職工的問題。 我問了一下,才知道這事情還牽扯到了你。這叫我難以相信。小玲,你實話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瞎說,那全是淩風那矮鬼編造出來對我的打擊報復。"消息這麽快便傳到了他這裏,葉小玲感到吃驚。她斷然否認,而且表現得格外氣憤,她知道,這當口來不得半點猶豫,到這時,她得用上早有準備的一手了:"這傢夥先是拿首飾引誘我,死乞白賴要跟我上床,"說著從小包裏掏出一個黃澄澄嵌綠寶石戒指遞了過去:"我沒有上他的當,可我還是收下了,不是貪圖他的東西,是要用它來作證明。事後我就向鄭主任彙報了這件事,乾爹可以問鄭立松的。"

 收下淩風這对象時, 葉心想這東西來路不正,不拿白不拿。淩以爲魚兒吞餌了,心中暗喜。待到葉小玲得知淩處心積慮要拿宋玉明往死裏整時,她可就急了。女人就是這樣,當她愛上一個人時,會不顧一切地護著他。她找鄭立松告了淩的狀,說他引誘不遂,還惱羞成怒威協她。那鄭立松是挨過批鬥的人,雖積怨在心,卻是輕易不動聲色,鄭在表態上是堅決支援的,甚至還幫著出主意,讓她去找郝政委。與鄭的談話使她泄氣,這事也就擱下了。可這回不同了,要是淩的調查有了結果,自己就得落一個"幫助反革命要犯逃跑"的罪名,後果不堪設想。她思量再三,又去找了鄭胖子,說聽從鄭的意見要去省城找她乾爹去了,到時候要他作個證,鄭立松當即一口答應了。

    郝大川接這对象在手, 心裏捉摸:要真是這樣,這姓淩的也實在可惡。看來情況也一時難以辨明。在他心裏,實在也並不拿這當一回事兒。眼前是一個垂涎已久卻不曾如願的尤物。燈光輝耀,出浴後的她,那眉眼,那肌膚,顯得容光煥發,真個是細皮白肉,珠圓玉潤。低領的小衫內,一對聳起的乳房,隔著薄薄的一層,隱約可見。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渾身上下有盆炭火在烤炙,一股不可遏止的衝動往上竄湧。

 "小玲,你說的我信,只是……"他挪了挪椅子,向她靠近了些:"只是今後不許再叫我乾爹了--我真的是那麽老了麽?"

"哎,你一點也不見老,瞧你紅光滿面的樣子……不叫你乾爹,叫啥呢?"

"就叫我大川好了。當然,在外人跟前還得要注意影響。"

"在乾媽跟前呢?她也算是外人嗎?"

"你這小丫頭,真是夠壞的。"戲謔中,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膊,輕輕撫摸起來。葉小玲掙脫了他:"不行,要是讓乾媽知道了……"

"嗨,我們早就分開睡了的,一人一間,你儘管放心好了。"

 說時上來摟抱,額上、眼上、嘴上又吻又舐,那一股煙酒氣息,短而硬的胡髭,讓她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和噁心。她知道,要是不給這個老色鬼一點甜頭,他是決不肯爲自己出力的。

 他終於得以在這個女人身上放縱起來,兩隻手上上下下摸著捏著。她在這男人懷裏一聲不吭,顯得冷冷地。他笨手笨腳地解開了乳罩,一雙手搓揉著那豐腴柔嫩的乳房。又往下順大腿伸進了三角衩。她掙紮抗拒了。

 "不,不要這樣……"

 "寶貝心肝,你叫我都快想死了……"他亢奮得有些語無倫次。

 "不行,我說的事你還沒有答應呢。"她用力推開他,站起身來。

 "你說你說,我全都答應……"她掠了掠散亂的頭髮,扣好衣襟:"那好。你要免去那淩矮鬼的職務。像他這樣的造反派配當革委會副主任、管教股長嗎?"

"對,我一定撤了他…"

"還有,淩風陷害報復,想強加我'包庇縱容犯人'的罪名,連材料都上報到你這裏了,你要主持公道,爲我作主才是。"

"這還用說嗎,我當然會爲你說話的,這總行了吧?"男人一 付猴急相。

"還有,你得把我調到省城醫院來。那個鬼地方我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到這時分,葉小玲也不用再拐彎抹角了:"這三件事你能答應給辦了,我就依你。"

 男人等的就是這句話:"小玲玲,我的心肝,你就放一百個心吧,包管替你辦得穩穩妥妥的。"上前重又摟住了她,葉小玲搿開他手:"空口無憑,你得要立一個字據給我。"

這使他感到掃興:"你不相信我?"

"你們當官的只要看上了一個女人,那個不是嘴上甜甜的,等到玩膩了,說過的話就全忘了。你說能叫人相信?"

 "小玲,你把我也看成是那種人了?"他一臉的尬尷:"好,都依你了,我寫,我寫。"

 找來了紙筆,一一寫了,簽上了字,她看後收了起來,心想有這東西在,不怕他不乖乖地依從。

 "行了吧,這回該是我的了。"像是一隻餓狼似的,一下就撲到了女人身上………………

連載 五十三

 

宋大個在車廂裏的見聞和在廣場上的遭遇

 

 

  車廂喇叭響了,打斷了他的思索。

列車播音員的語氣顯得不同尋常:"乘客同志們,請安靜,請安靜下來,馬上有重要消息播報,請大家注意收聽……"反來複去地播著,有人開始嘀咕:"怕是又要來一次什麽運動了吧?"就在聳起耳朵,心裏直打撲楞時,喇叭忽然停了,只有飛轉的車輪有節奏地發出"咯-嗒-咯-嗒"的聲響。人們先是發呆,而後你看我,我看你,當喇叭重又響起時,聽見的是拖曳迴旋的慢拍,是沈沈低抑的旋律,徐徐緩緩地流動!哀樂縈繞不絕,如同沈甸甸的迷團壓在所有人的心頭,一個個臉孔顯露出驚愕和疑猜。音樂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然後是一段新華社播發的訃告,當"周恩來"三個字被念出時,車廂裏立即發出一陣嗡嗡:驚詫、歎息和議論,都急於表達他們內心的感受和情緒。昏黃的燈光下,彌漫著煙捲和汗酸的氣息,散佈著爲突然降臨的事件而顯得不安的躁動。車身微微晃動,宋玉明的思緒變得紛亂,對於一個長期蹲過大牢的人,還有什麽能比"變化"這個詞兒更使他亢奮呢?受苦,服刑,虐待和挨餓,之所以能夠忍受,不全是爲了苦等那可能發生的改變和轉折麽?也許這只是一根稻草,只是一縷星光吧,可在沈淪於底層的人眼裏,它們卻是一絲希望,能激發起強勁的欲念來!播音器裏一遍又一遍重復著的那個名字,曾在他的心裏留存過敬重愛戴之情,但如今卻已煙消雲散。他不再是二十年前的他了,生活的經歷使他從一個盲信盲從的毛孩子,在跌滾摸爬中艱難掙紮,在黑夜裏摸索而行。受苦受難的同時,他也思索探究,從現象進入,將頭腦裏那些個零碎片斷整理歸併,融合爲一個並不太複雜的,對社會問題力求解讀而形成的思想。他知道,這個飄浮於哀樂中的亡靈,生前曾有過自己的榮耀和光環,有過非同常人的經歷與成就,一人之下,億萬人之上,對於國家和社會,理應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宋玉明囚禁於高牆之內,不能知曉世事,更不諳高層的種種,但他從歷年來的劫難人禍,從點點滴滴中,感覺到這個一人之下的大人物,在權力獨攬的狀況下,除了緊跟附和,實際上並不能發揮自己的作用——章一奇曾對他說過,人民日報批"水滸"批"周公"和儒家的重頭文章,有人認爲是影射周總理的。還說造反開始後,江青等人就一直把矛頭指向周,讓他當受氣包,等等一些舊聞,使他確信這個總理也是處在夾縫之中,說不定也會有一種兔死狐悲之感的吧?那句"伴君如伴虎"的老話今天依然管用。二十世紀中葉,號稱"解放"了的中國,說是人民的政府爲人民服務,但卻高倨著一個說一不二,爲所欲爲的專制君主。二十多年來連連發生的動亂人禍,就是緣由於此。可悲的是,人們在政治運動的恐懼中,不能言,也不敢形露於色,甚至想要明哲保身也不可能。一個依靠"鬥爭"立國的領袖,深知"七鬥八鬥",牽線全在於"我"的絕妙效用。出一言而八億動,鬥天鬥地是引子,其用意全在"與人鬥",且是有目標,有策略的對群衆煽惑與發動,就像是耍猴似的,挑唆得彼此撕咬,直到皮破血流兩敗俱傷,這樣,他的基業也就穩固了——照他的話說,那便是"其樂無窮"。中國人的大不幸,致使天降大孽於當今,以至接二連三地遭受了民族史上從無前例的劫難…………

    鄰座是幾個年輕人,嘰嘰喳喳一路上說得起勁,從話中聽出,他們是下鄉知青,春節快到了,請假回家探親的。出了樊籠,走上歸途 ,他們情緒高漲,無所顧忌地數落隊裏幹部的不是,大娘大伯的照應,羡慕那些有辦法的同學一個個都回到了城裏,愁著自己不知還要熬到那一天。播放訃告時,一個個支起耳朵發愣,有人嗚地一聲哭了,隨即,他們全都號啕了起來。有人說,總理是好總理,當紅衛兵那陣子,接見過我們,還和我們一一握手, 一點架子都沒有。另有人說,上山下鄉誓師大會,總理百忙中還趕了來,鼓勵我們廣闊天地煉紅心,將來還要爲國家擔當重任呢。七嘴八舌,都說總理和我們最貼心,總理去了,以後誰還會來關心我們呢?說的說,哭的哭,情緒顯得很是激動。列車員過來讓他們別這樣,遭到的是譏諷和搶白,說她沒心沒肝,不讓人紀念總理。這樣一來,說話越發沒遮攔了:"總理是叫人給氣病氣死的。"

  "有人仗著有後臺,就是沒把總理放在眼裏,早就在背地造謠說總理是走資派的後臺了。"

  "造反造反,當時中央文革江清這些人就是拿我們當槍使。不用了就一腳踢開了。"

  "喂,說話留神,要注意影響。"

  "實話實說嘛,有什麽好怕的。"

  就像是飛進了十幾隻大黃蜂,車廂裏嗡嗡地,有贊同的,也有不以爲然,避之不及的。當哀樂重又響起時,反倒不太有人注意了。

   一會兒,列車長和乘警來了,一一查看了他們的車票和身份證件。

  "你們剛才在說些什麽?"

  列車長是個中年女人,顯得一臉的嚴肅。

  感到來頭不對,他們面面相覷。一個瘦瘦的,留小平頭的知青回答說:"我們是在悼念周總理,錯了麽?"

  "嘿,這小子還怪硬的,想要鬧事嗎?"乘警說。

  "誰想鬧事?你把話說清楚,別給人扣大帽子。"

  "說了還不敢承認?你們竟敢議論江青同志,還說什麽‘後臺’。什麽後臺,誰的後臺?這話是誰說的?"

   車廂頓時靜了下來,有幾個咕噥"我們真的沒說什麽………"

  "你們自己揭發,要不,我讓你們下一站就下車,送看守所去審查。"

   那個小平頭的站了起來:"我們在這裏懷念周總理有什麽錯,你幹嗎要找岔子?我們說什麽你聽見了嗎?"

  "你小子別嘴硬。我沒聽見有人聽見,你有種就別抵賴。"

  "那好,你是民警,你要公正執法。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說'要重事實,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你就叫他出來,讓我們聽聽他是怎麽說的,也讓大家來評評理。"

   車廂裏立刻有人嚷嚷:"這話說得對,讓打小報告的人站出來。"

  "瞧人家哭的那模樣,對周總理真的是有很深感情的。"旁邊的乘客紛紛議論。

  列車長發話了:"既然這樣,你就讓那人出來說說吧。"

   乘警遲疑了一下,朝縮在一角戴軍便帽的青年示意:"喂,你把剛才說的給列車長再講一遍。"  那人坐著不動,滿臉的不自在,嘴巴在動,聽不清說些什麽。

乘警有些急了:"你大聲說嘛,有政府撐腰,不用怕的。"

  人群裏有人大聲說:"這傢夥胡說八道,根本沒有的事。"

  "他媽的,活脫又一個甫志高。"

  "當警察的鼻子也特別靈,吃飽了沒事撐的。"

  乘警又惱又臊,苦於沒處好發作。

  "我看他也說不清楚,"列車長說:"別在車上鬧出事來,請大家共同維護秩序。"

   一場風波來得急,去得也快,宋玉明在一旁瞅著,他對那小平頭年輕人很有好感,虧得他出頭頂住了,沒讓人給嚇唬住。心想,人就是這德性,在當官的或稍有權勢的人面前,總是覺得自己要矮三分,有理也心虛,老百姓就只能忍著受著。從剛才發生的一幕可以看出,人心還沒有完生變冷,只是事情真要來了,大夥都怕事,習慣於縮頭。難得的是敢於做出頭椽子的——這樣的人敢挺身而出,但往往也最倒楣;這樣的人,才是有血氣和有膽識的人!

    章一驥原也是落戶的知青,攀談起來都是老鄉,很是投契。談話中瞭解到那小平頭叫何先列,當時停課鬧革命,搞批鬥大串聯,很是風光了一陣,以後上山下鄉,他去了黃河邊上的灘地落戶。 一晃快十年了,在生産隊裏日出而作,日沒而息,苦掙工分。從那時起,他開始變得沈默寡言,唯一的愛好是讀書。人家寄來的郵包全是吃的,他的包裏有不少是書刊雜誌,利用田頭休息,利用大休日,他說自己是“以書爲友,以書爲鄰”。和他倆敍談的是何先列同一個隊上姓鄔的小夥子,他們都叫他"羅羅",胖墩墩的身子,還留著兩撇淡淡的鬍鬚。

  "看到了吧,他可是好樣兒的,"羅羅說:"我們知青裏,有狼也有羊,他就是我們的頭狼。"

   宋玉明找機會和小何搭訕,發覺他並不像表現的那樣剛烈,和人交談時,講得少,回答也簡單,說話慢條斯理,給人一種拘謹的印象,其實他是習慣於先想想,而後再作表述。這使宋玉明想到了一個人,那人與他有某種相似:突然迸發的激情,和沈浸於思索的習慣,只是那一個正厄運纏身而心力交瘁;眼前的這一個更爲年輕,是成長中的一代人——宋玉明並未能料到,他和他們同乘一列車,正朝著一次猝不及防的風暴駛去。

  他和小何隨意聊著,很快便有了一種不言而喻的默契。不是嗎,人們總是在求索尋找,苦於不得其人,而生活也總是可遇而不可求。當不期而遇時,由於碰撞所迸閃的火星,就會燃燒兩顆素味平生的心!

  "事情總是在某一點上留下它鮮明的標記,"何先列說:"就拿時間來說吧,我們印象深刻的,只是那屈指可數,值得紀念的日子。因爲它們所標記的,往往意味著一種意義深遠的轉折——或者說一個偉大的開端。"

 "我也有同感。譬如說'辛亥'和'五四',它們的歷史意義不在於繼往,而是開來,標誌著一個新時代的來臨。那末,今天呢,今天的日子,今天一個大人物的死去,是否也有可能成爲一個轉折呢?"

    "我正好也在這樣問自己,"小何會心地眨著眼:"恐怕這只是我們的願望罷了。我是從社會的現況,從群衆的覺悟和心理來說的。凡事都有一個極限,在時間上,它可能是某一天;在表現形式上,我們很難估計它會由哪件事而引爆。但我總覺得目前雖有徵兆,但恐怕還不到時候。"

"你的意思是我們還得沿老路走下去?"老宋說。

"我寧可說是存在的變數還不足以打破當局對局勢的控制。你我都看到了,今天已不再有十年前的狂熱了,但群衆的愚昧,個人崇拜的氛圍並沒有消除,大變動所需要積蓄的能量遠沒有達到,這就決定了社會只能處於維持現狀階段。"

"這種分析也是一種可能,但經驗告訴我們,事情的變化有時並不一定合乎邏輯,往往會出人意料。人算不如天算,我相信一句話:在生活中,一切都有可能。"

  "這倒也是。"小何點點頭,頓了一下,有點無奈地:"到處都是嘰嘰喳喳。說真的,在人堆裏,我常常感到很不自在,感到厭煩無聊,。我只有在獨處時,才有一種屬於自己的充實和自信。"

 宋玉明覺得這話好生耳熟。

 昏暗的燈光。晃動的車廂,歪倚在硬椅上,他重又繼續自己的思緒…………

   醒來時,蒙著一層水汔的車窗已經泛白了。聽見有人在說:"快了,北京就要到了!"

  下車後,和這批知青分了手,宋玉明轉轉看看--那是他見過的人最多,也最氣派的一個廣場。在"北京站"幾個大字底下,湧動著總也沒完沒了的一股股人流。這是個具有吸附力的軸心--歷朝奠基於此的政治權力中心,就像是長在巨人身上的一顆腦袋,昂然高聳,蘊藏著神經 、脈絡,傳送著資訊和命令。那隱而不現的脈沖一刻也不停地向全國,向世界幅射出它那強勁有力的脈動。車站是它聯結網狀脈絡的一個樞紐,一個調節吞吐集散的閥門。在這個喧囂而又川流不息的人海中,會有一種被淹沒了的,茫然不知所以,一種喪失了自我的感覺。

 章一驥打完電話回來:"別愣著了,快走吧。這裏便衣多得緊,要叫他們盯上可就糟了。"

  在章一驥姐姐家裏,他倆暫時住下了。十來平方的一間,一家三口,突然又來了兩個不速之客。老宋想另找個小客棧,可那女人把他當做弟弟的救命恩人,死活不肯放。只好擠著打地鋪。住了幾天,由姐夫介紹,在建築工地找了個臨時工,他就在附近的棚戶區租了個房間。沒過幾天,章一驥也搬了出來,是怕給姐姐一家惹麻煩--他擅自離隊跑了出來,也是黑戶口,不能不妨著點兒。 老宋會手藝活,正好派得上用場,上上下下打點得又好,很讓管事的頭頭兒高看一眼,雖說才來不久,可工錢並不比別人少。工地在城郊,起早摸黑幹活,也總算有了個落腳處。一天,會計拿了一疊表格來,按人頭逐欄登記。外地的人都往這裏跑,爲的是好找活幹,能有碗飯吃,故所以要飯的,偷蒙拐騙的也多,上頭要來清查,沒證明的送看守所審查,或是拘捕,或是遣返。宋玉明跑出來後,化錢找人搞了個證明,可章一驥啥也沒有,爲此,宋請工程隊頭兒上小館子吃喝了一頓,酒醉飯飽之際,說起章一驥的證明不慎給弄丟了,那頭兒邊剔牙邊說:"沒啥沒啥,我跟會計說一聲不就得了。"閒聊中得知:自打周總理去世,局勢陡地顯得緊張,小道消息滿天飛,人民日報反倒是登出了一大版一大版的反右傾,批水滸批周公的文章,這可犯了衆怒。眼看清明就到了,天安門廣場這些日子可熱鬧著呢,送花圈的,偷花圈的,貼標語的,撕標語的,慷慨演說的,偷偷盯梢的啥人都有;自發來悼念的多,可便衣也多,混在人群裏故意搗亂,蒙騙不明真相的群衆。

   工程隊長操一口川腔,酒氣加火氣,把個臉孔漲得紫殷殷地:"這幫子缺心少肝的黽兒子,老子日他先人板板嘍,看看把個社會搞成啥個樣子了呢?!"

  章一驥上街回來,神情顯得很是興奮,他說:"宋大哥,我剛到天安門去了,嗨,送花圈的還真不少。挽聯上寫著罵張春橋的話,人一堆一堆的,那場面可大呢。"

   老宋聽了不禁也心動。晚飯後,由小章帶著去了那裏。只從圖片上見到過的天安門,在燈光閃爍中顯得模糊,從金水橋畔仰望,那城樓似乎也並不如想象的那樣高巍。人群緩緩流動,像是起起伏伏的一波又一波,廣場在他的眼裏像是慢鏡頭在移動。章一奇指著一個高聳的柱石告訴他,那就是人民英雄紀念碑。周圍一堆一堆的人,有幾個站在臺階高處,拿著話筒在嚷嚷。

  "我們也過去聽聽。"章一驥說著就往裏走,宋玉明跟著。碑石上貼有許多紙,四周擺滿了花圈和鮮花。演說的是個年輕人,留個小平頭,一隻手不停地揮舞,嗓音都變得喑啞了。

  "……假的就是假的,僞裝應當剝去,現在就是剝去假左派,真野心家張春橋畫皮的時侯了。把他結黨營私,誣陷老幹部,逼害周總理,妄圖篡黨奪權的罪惡陰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同志們,我們……"

  "那不是何先列嗎?"章一驥說。老宋也認出來了。兩人都感到意外。

   他正講著呢,忽然燈光一閃,有人喊叫:"有人偷拍!""快抓特務……"奔來一人,從他們身邊跑過,附近停著一輛吉普,那人剛一跳上,就立即開走了。

   四周有身著警服的人逡巡,一副戒備的神情。人群中學生最多,辯論、叫駡,一個短髮的女學生領頭呼喊口號。場上一片嘈雜,光影人影四下裏晃動,緊張亢奮中透著兇險不安。夜色好似一塊極大的帷幔灰暗而沈重;又像是一隻巨大的魔瓶,那裏面藏掖著什麽?誰都感覺到了,可激奮使人忘了什麽叫恐懼。

 "好幾天了,白天送花圈,天亮前就有人偷偷收了去,不讓人紀念。聽說有人自願來這裏看守。"有人在一旁說。

   他倆走出廣場沒多遠,就聽"嗚嗚"的嗚叫聲由遠而近,警車開道,後面是載著便衣和穿工服的幾十輛大卡車,從四處向廣場開來,成包抄之勢,在場地邊緣嘎地停下了。人群騷動起來,由分散而集中,迸發出激昂的聲浪,先是參差錯落, 漸漸變得節奏分明,仔細聽是齊嶄嶄的兩句口號:

 "周總理,永-垂-不-朽,

  江張姚,罪-責-難-逃!"

  "紀念總理無罪

   鎮壓人民可恥!"

  那聲浪一波波,激越高昂,夾雜著高音喇叭和汔車的鳴笛聲,相持片刻後,人群先是湧進,一會兒又後退,叫喊哭號和叱駡攪成一團。一隊隊工人民兵從場外跑步趕來增援,手持棍棒,左臂上一律纏著白巾,逼近後不容分說就棍擊棒打,人們四下奔逃,槍響了,先稀後密,子彈從頭頂從身邊尖叫而過 ………

 他倆幸好早走一步,遠遠看見了這混亂血腥的場面。走了好一段路,來到一個公交車站,正好趕上了末班車。章一驥上了車,見宋還在下面立著不動:"還磨蹭什麽,快上車呀!"

 "你先回吧,我還有點事。"

  車啓動了,章一驥看見他朝原路匆匆走了。

  宋玉明這麽做是有一番思想鬥爭的:眼睜睜看著許多人在棍棒揮舞下倒地了,哭號呻吟不絕,他很爲何先列耽心,也在心裏自責,有一種臨陣脫逃的愧疚。"不行,我得回去看看。"那只踏上了車的腳就又縮了回來。 這無疑是要冒很大風險的,他不想把章一驥也拉扯了進來,決定獨自前去,見機行事。

   廣場上能跑的都已跑了,地下橫七豎八,一片狼籍,高一聲低一聲的是痛楚的呻吟。軍警已經撤了,留下些民兵在收拾現場。宋玉明在週邊瞅了一陣,他偷偷上前,拾起了一條丟失在地上的白巾纏在自己的臂上,又找了一根火漆棍拿著,大著膽子四下裏搜尋。紀念碑周圍的群衆跑的跑,抓的抓,傷重的扔上了卡車,輕些的被集中了起來,沒見有何先列,心中不免著急。在一個躺著的人身旁有一卷東西,他拾了起來揣到了懷裏。一個身材魁梧的公安帶兩個人走了過來,他趕緊彎下身子,裝做檢查的模樣,把那躺著的翻了個身,那人"哎喲"一聲,原來是個女的。

   "劉科長,你來看。"一個年輕的公安用手電照著她。

   "沒錯,就是她。"那頭頭顯然十分得意:"這小娘們還是他們的頭兒呢,他媽的,比泥鰍還滑,幾次盯梢都讓她溜了,這回看你還能往哪跑?"邊說邊踹了她一腳。宋玉明認出了她就是那個領頭呼喊口號的女學生。

   "喂,你,聽到沒有?"

   "說你呢,"那小公安碰碰老宋胳膊。

  "你是哪分隊的,好像沒見過你呀?"

  "噢,我剛來不久。我可是認得科長,你還給我們講過話呢。"

  "你們分頭去檢查,重點控制的目標不能給漏掉。"轉身對宋玉明說:"這女人交給你了。馬上押送指揮部," 他手指西南角一座小樓房:"就說是我說的,她是領頭鬧事的,要另外關押。"說著掏出銬子就銬上了她,把鑰匙交給了宋。

   宋用棍子頂著她背脊,催促快走。那些被逮捕的群衆,一串十來個人被押著也往這裏來。

  "喂,你是那單位的,快把人帶過來。"

 "公安劉科長交的任務,把這鬧事的頭兒送到指揮部去,劉科長要親自審訊。"說著搖搖手上的那串鑰匙。

  "那你走錯了,指揮部要往右手走,我叫個人幫你送吧?"

  "不用了,這麽個娘們,好對付的。"

  嘴裏這麽說著,身上可直冒汗。穿過一條馬路,遠遠看見有幾輛警車停著,車頂上紅色的警燈不停地旋轉,看來那就是了。他要她跟著,踅入了一條小巷子裏,急忙給她開了銬子,那女學生懵了,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快走。"他把銬子扔進陰溝,和她東彎西拐,不敢走大街,也不知東面西北地黑摸瞎闖,直到精疲力盡,才在一個垃圾運轉站裏歇下了。街燈昏暗。她短髮蓬亂,右臉腮一片血迹,那是遭棍棒打的,當時昏了過去,直到宋玉明翻動她時才醒了過來。這實在不是他所能想到的,原指望找到何先烈,不料何蹤影不見,到是碰上了她。

  她盯著他看,一臉的迷惑。老宋轉了一圈,這裏除了破爛和惡臭,找不到別的。

 "你別這樣看我,"老宋說: "我不是民兵,也不是公安,我跟你是一樣的。"

  她點點頭:"你救了我……現在我們怎麽辦?"

 "外面情況不知道,怕是戒嚴了吧?我看只能等到天亮再說了。"像是印證他說的,遠遠傳來了警車的呼嘯,一會兒,一陣雜遝聲響,有人大聲說話:"這裏有個垃圾站,要不要進去查看一下?"

  "算了,算了,臭氣熏天的,要去你去。"。他倆蜷縮一角,聽腳步聲漸漸遠去了。

   四月初的深夜,風颼颼地,寒氣侵人,女孩凍得直哆嗦,站起來跺腳,又怕有人聽見,宋玉明在裏廂找到了一件工人扔了的破工作服,。他便脫了外套讓她穿上,自己套上了那件破衣。

  "不能睡著了,會生病的。"  老宋看她直發悃的模樣。

  "你是哪個學校的?"

  "北師大。"

  "他們說你是鬧事的頭頭。你就不害怕嗎?"

  她搖了搖頭:"說真的 ,這會兒心裏倒是挺發怵的。"

 "那叫後怕,"老宋說:"你不是不怕,你心裏的怕,是讓一股子氣給壓了下去。"

  "一股氣?"

  "是呀。一股氣--一股憂國憂民的正氣,是不?"

  她笑了:"你是老師麽?"

  "你看我像個老師麽?錯了。"

  "反正你不是工農兵。"

  "又錯了。我是工人出身。"

  "是嗎?"她打量他:"可講話不像。你不是本地人吧?"

  "你不要打聽,有些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

  "你這人神神秘秘的。不過我還是要感謝你,是你救了我。"

  "還不能這麽說,要是你回到家了,你才算是得救了。"

  "我跑在後頭,讓他們逮住,一下就給打昏了,什麽都不知道了。我們學校出來三十多個,他們現在不知怎麽樣了?"她一臉的愁雲。

  "有跑了的,有挨打的,抓起來的不少。"老宋說:"你們這樣有用嗎?代價是不是太大了一點……"

   "你怎麽能這樣說,"女孩打斷他:"那你來幹嗎?你救我爲啥?你剛才還對我說什麽正氣呢?"

宋玉明笑了:"可你們太年輕,你又是女孩子…"

"女孩子怎麽了?"她激動起來:"你是不是有點偏見?我們可不是當年的紅衛兵,我們生得比他們遲,可懂得要比他們多。他們當年幹了些什麽,我們今天幹的又是什麽?"

 這幾句話,老宋聽了心裏很有些感動:小小年紀,說不上"成熟",但她身上的那種自信和激情,著實使他感到年輕一代身上萌發了的覺醒。

"階級鬥爭天天講,過去鬥地主資本家,後來鬥右派鬥反革命分子,鬥走資派,現在要鎮壓我們學生了,就因爲我們給周總理送了花圈。報上天天登'批鄧反右',真是越鬥越凶,越鬥越亂,你說說,事情到了這地步,還能有多少人相信它?"

"看不出,你到是很有自己的見解的。"

"有這種想法的不是一個兩個,只是大家都憋在心裏吧了。"

"那照你們的想法,我們該怎麽辦呢?"

"我們不能麻木不醒,再讓人牽著鼻子走了。我們有過一次'五四'啓蒙,剛有點清醒,又讓專制主義給壓制下去了。解放軍人民政府曾帶來了希望,好像看到了光明,可今天的情形又是怎樣呢?我是學歷史的,書本上寫的,老師講的,和我們看到的相差有十萬八千里。我們不是十年前的紅衛兵,文化大革命在他們手裏開始,但應該在我們手裏結束。"

 末了的一句,使他頗有觸動,喃喃重復了一遍。

"這話是我聽一個演說人說的--大家都認爲,只有打破專制迷信,建立真正的民主政體,我們的國家才有希望,才能富強起來。"

  宋玉明點頭笑著說:"難怪你會成爲他們的頭兒了。你年紀雖輕,卻是蠻會想蠻會說的。"

  "我不是什麽頭兒,"她搖頭:"我是聯絡員,也搞宣傳。我們是爲自己的信念在工作。"

   她用手指梳理散亂的頭髮,臉盤大而略扁,右頰有一塊青腫,長得並不漂亮,但一雙眼睛大而水靈,平添了幾分秀氣。

  "在中國的歷史上,學生總是站在時代最前列的,是打前站的先鋒。北京的學生更是如此。今天我是親眼看到了,我也看到了我們民族的希望。"

 "你讓我說了那麽些,可你一點也沒有說到自己?"

 老宋笑笑,他很想也坦誠以待,但一個聲音在耳邊提示,她還是不知道的爲好。天一亮,也就各走各的了。便佯作瞌睡上來,閉上了眼………

   他第二天上午才摸了回來,那身破爛上衣和疲憊不堪的樣子叫章一驥很吃了一驚,但心倒是放下了。宋倒頭便睡了。一覺醒來已是傍晚,只聽屋外嘁嘁喳喳,七嘴八舌地議論什麽。章一驥進來說:天安門昨晚出事了。一大清早,有人看見廣場上到處都是水迹,那是夜裏消防車噴水沖洗留下的,東西丟得滿地都是。又說昨晚軍警民兵聯合大行動,抓了好幾千人,<人民日報>頭版的社論說是反革命分子的破壞鬧事,要追查謠言和那些漏網的。問他昨晚去了哪里,老宋不想多說。把話岔了開去。那天是四月五號,是血腥而慘痛的一晚,恰好讓他給撞上了,但不知何先烈怎樣了,他是被抓走了呢,還是也逃了出來?那女學生已平安回家了嗎?昨晚在緊張驚駭中,直到分手他們都沒想起問對方的姓名。他就是這樣的人,有著山東漢子的豪情和"仗義",十多年前,在新疆喀什,他置自身安危於不顧,硬是冒險從看守所救出了方哲。爲朋友,他丟了工作不說,竟也成了有家難歸的通緝犯。但他並不後悔,他認爲自己救助的不是一般的朋友,而是一個有著和他一樣的思想信念,卻比他更有學識才華的真正的"同志"。他的一跑再跑,也不同於一般,不是爲了混個吃飽飯,不是躲避繁重的勞役,是渴望自由地呼吸,聽到和看到更多,使思想更深入,精神更振作。大牆外的生活,既提心吊膽,也感悟頗多,幾年來的逃亡流浪,耳聞目見,使他在紛繁的印象中深信"物極必反"--人們所期待的顯然已加快了步伐。這只是他的感覺,而不是他的論證,但他對此堅信不疑。一個淺顯的道理是,若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你雖不情願,但在碰壁之後,還是要轉過身來往回走的。至於耗時費力多走了冤枉路,付出了種種代價,所有這些,是留給後人的話題,就讓他們去潛心考證,口乾舌燥地爭論好了。

   宋玉明躺在小板床上,昨晚的景象晃動在眼前,他要把一幅幅零星散亂的畫面整理組合在一起,也許從中能看出和領悟到一些什麽。他相信與以往的大多數運動一樣,這也是上層內部的權力之爭,不同的是,曾是鐵板一塊的專制主義明顯出現了裂痕--不僅上層,也出現在下面。他聽到和看到的,已不再是一般的牢騷不滿,也不僅僅對著中央文革幾個人,而是直指至高無上的領袖和導師,針對歷史和制度提出了質疑。他看到紀念碑上貼著的紙上有這樣的話:"張春橋姚文元的後臺是白骨精,白骨精的後臺又是誰?!"

 "社會主義就是好,還是就是糟?"

 "誰造成了今天的亂局,誰才是真正的罪魁禍首?" 矛頭所指是顯而易見的。這意味著群衆的覺醒,意味著更大的風暴正在孕育之中。早在逃跑前,宋玉明就有打算,先外流一個時期,靠打工爲生,各處走走,瞭解一下形勢和各地的情況,再找一個僻靜處隱藏下來,他想,要是能堅持個三五年,國內政局很有可能發生大的轉折和變化,那時,出頭的日子也就來到了。

   但,宋玉明並沒有想到,當他暗自慶幸廣場脫險時,危險也正迅速地向他逼近。四月八日--也就是廣場回來的第三天,一次全市大搜捕行動中,許多身份不明,行迹可疑的人落網了,章一驥便是其中的一個。工地上突然闖進了公安和便衣,民工們被集中起來,一一進行盤問檢查。宋玉明破衣爛褲,膚色黧黑,拿出的公社證明,只瞥了一眼就讓他過去了。輪到章一驥,戴副招人注目的眼鏡,喊到名字時,沒有身份證明,這正是要搜查的对象,立即扣下了。工地民工二百多號人,這次突襲一傢夥裝了滿滿一卡車。章上車時,扭頭看了他一眼,眼裏滿是驚恐。圈子在收緊,得趕快離開北京,可又不能拔腿就走。再三思量,進到那種地方,小章能抗得住麽?宋玉明不是個優柔寡斷的人,這一次卻有些失常,顯得猶豫不決。他只耽擱了一天,沒想到事情會來得如此快。傍晚,他從會計那裏把帳結了,取回了應得的工錢,沒等走到工棚,見門口蹲著的兩個人站起身子迎上來,他感到不妙,但已無退路,便大步上前問道:“你們是來找我的嗎?”

   “這麽說,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了?”便衣上下打量他。裏邊的工友們都出來看,嘰嘰咕咕地顯得很是驚訝。    和章一驥還見了一面,那是關進去一周後。他聽到叫號聲:“章一驥,把東西收拾好出來。”

    過了一會兒,又叫號了,是提宋玉明去問話。在外間的走廊上,看見章拎著小鋪蓋卷和姐姐往大門外走,章一驥偶一回頭,與宋打了個照面,就這麽站著,耷拉下頭,不敢正面瞧他。宋玉明笑笑,打他身邊走了過去。

   從審問中,方才得知問題出在傳單上,章從他帶回的一卷中抽了一張,看後就揣在了身上。這張東西在辦案人員眼裏,是再好不過的證據和線索,順藤摸瓜,只需略微施壓,便撬開了嘴巴,宋玉明便這樣進來了。

連載 五十五

 

"此去原知萬事空,

  但悲九州滿荒塚。

  生既未能留史迹,    

  死作厲鬼也屠龍。"

 

 

葉小玲感到危險正一點點地逼近.。昨天,鄭立松把她讓進了辦公室,給了些暗示,讓她更是心神不寧。鄭先說了些客套,繞著彎子提到了淩風:

 "那小子夠陰損的,他是懷恨在心哪!"鄭胖子說:"小玲,你得要提防著點,別讓他鑽了空子。"

  鄭壓低了嗓音:" 我聽說他又在搞什麽名堂了……上頭也正在查,你要早點拿定主意。"

  他並不挑明,但她能聽懂。自從宋玉明從看守所轉移,另地關押後,她心知不妙,再不敢打見面的主意了。她失魂落魄,精神不濟,以至給病人打點滴時,看錯了處方,若不是護士長及時發覺,就出大事故了。她捉摸鄭胖子也並不是真關心她,只因爲他倆曾一同謀劃,利害一致,若是淩案翻了過來,對他也不利。鄭話裏的意思還是勸他再去找找郝政委。

 "要說場裏的事,也只有老場長最清楚,只有他的話最管用,那真的是一句頂……"說著感覺不妥,趕緊刹住。葉小玲只是笑笑,並不多說什麽。回到家裏,細細想來,鄭胖子的話是暗示,更是警告,她不能就這樣地坐以待斃。但她非得再去找郝麽?他肯再幫自己麽?也許,能保得了自己,但,能保得了老宋麽?葉小玲心頭一顫,一種莫名其妙的纏結--揪心的難舍難割的情愛在翻湧:那是震撼過她的顛狂,那是一個男人的傲岸和粗野,那是她癡心尋求的相知相洽呀!

  葉小玲倒在床上,細想和他相遇相親的一幕幕,不覺耳熱腮紅起來。此刻,她忘了憂愁懼怕;幻覺中,只有他的面影在一張張疊印,在不斷地晃動。他不是唯一與她有肌膚之親的人,但他卻是唯一佔有了她心房的男人。她常譏笑別的女人癡傻,輕易就被弄上床,讓人給耍了。男人們故作殷勤,她看得多了:一旦到手,便四處誇口;那種得意忘形,真是叫人噁心。姣好的容貌和苗條身軀使男人著了迷,她自己迷上了的卻是一個強暴了她的勞改犯人。爲什麽會是這樣?有時也感到困惑吃驚,心想,莫非這就是命中注定?全然不知她正犯著女人常犯的毛病:若真的喜歡上了,那怕是魔鬼,也會捨命爲他去做一切。"愛"是一付迷魂藥,叫女人兩眼發懵,暈頭轉向——有了一雙脈脈的眼睛,就很難有一個清醒的頭腦,正是那釀造悲劇的酵母在膨脹著一顆顆情欲旺熾的心!

 "葉小玲呀葉小玲,你該如何是好?"她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唉聲歎氣。她此時想得更多的是他,而不是自己。他的事若能過得了關去,她自然也就沒事;他若是再加個五年十年的,他倆還是有機會的。要是逼供得得緊了,會把她說了出來麽?他是條漢子,該不會吧?要不就是自己瞎了眼,活該倒楣。這種鬼地方,閻羅坐殿,小鬼橫行,整一個犯人,就像捏一隻小蟲似的;他就是說出了我,那也是嚴刑拷打給逼的,斷不是存心咬出我來。她就這麽反反復複地折磨著自己,直到天快亮時,才閉上眼睛打了個盹。

 上班後,查完病房,她即刻就往省城挂電話。 她乾媽還沒起床,被鈴聲鬧醒了老大不高興,等聽出來是小玲,就連連埋怨開了,一叨叨就沒個完,直到護士長跑來找她才擱下了。晚飯後,她上李場長家去串門。

   飯桌上就他和一個十來歲的小男孩。  "李場長,怎麽就你和孩子,你愛人呢?"

   "她呀,外調去了,你找她有事?"

   場長老婆祝麗英是人事科科長,專管幹部考核和調動。

   "是呀,我是想問問祝科長,往外調動要辦哪些個手續?"

   "往外調?誰個?不會是你吧?"

   "爲什麽不?場長,我就不能往外調麽?"

   "看你說的,你是咱們場醫院的骨幹,能捨得讓你走麽?"

   "別取笑人了,一個護士,算個啥骨幹的。哎,場長,說實話,要是真有人要我走呢?"

  "有人?"他瞅了她兩眼,笑著點點頭:"你是說老場長?"

"不是乾爹,是我乾媽,她身體不好,小毛病不斷,早就要我過去,隨時也好有個照應。這事一拖就是幾年。這不,昨天乾媽又來電話催了。"

   楊場長低了頭扒飯,他說:"這樣吧,小祝三兩天就回來了,等她來了你們再談,你看好吧?"

 葉小玲覺察到李的態度和往常不大一樣。她有點不大自在。現在提出調動,怕有點不是時候,會不會讓人起疑心呀?場長再沒說什麽,她想打聽的事,也不好說得。又坐了一會兒,告辭出來,見兩個人匆匆走來,其中一個是審訊處姓張的,專辦一些棘手的案件,兩人進了她剛才出來的牆門,這叫她心上壓個鐵砣似的。邊走邊想:也只有這一條路了,又不是第一次了,成與不成,她都得硬著頭皮。網是不會破的,她丟不開的是掉進了網裏的那尾"魚"。

   新關押地點是場部司法機構特設的一個拘禁室,說是室,其實是有六七個房間的小院,作未決犯的臨時拘押。不同於看守所,這裏關的人不多,通常是些大案要犯。宋玉明略感好過一點的是,每天都有報紙從門縫裏塞進來,雖說只是一張官報,但比起一無所看,一無所知,算得是開恩的了。從報上得知"四五"事件後,各地全力追查漏網反革命分子和政治謠言,中央發出了從嚴、從重、從快審判的指示。他曾細讀過轉載的《人民日報》文章:《 黨內確有資產階級——天安門廣場反革命事件剖析》,作者叫梁效。上面寫道:"天安門事件是鄧小平一手造成的","到天安門廣場鬧事的那些牛鬼蛇審,群魔百醜,都是按照鄧小平的笛音跳舞的。"整版整版的揭發聲討,看來一場全國性的批鄧高潮又開始了。鄧的幾起幾落,說明瞭他是個不甘心認輸的漢子,他不是一個乖巧的明哲保身的人——就像那個不倒翁總理似的。

   老宋逃跑在外這些年,謀生之外,也有求而讀;找來一些中外歷史,一些政治理論與社會科學方面的著作,看得認真,但也很費勁。他這樣做,是要解開心中的疑團,要想求得久懸的兩個答案:爲什麽和怎麽辦?他喜歡思索探究。他察覺世人有一種普遍的難以名狀的"疑懼"--缺乏自信,在所謂"思想改造"下對自己的種種疑惑與否定,以及對政治運動的惶惑恐懼,對周圍人事的猜疑和戒備等等。這種普遍的心理狀態,是歷史條件下封閉專制所造成的愚昧萎頓。當今政權和它的領袖似乎對知識份子有一種天生的疑忌和仇視。政治成了無所不在的高壓線,人們除恐懼而外,更有一種長久壓抑而造成的麻木,它讓人喪失自我,而只有自輕自賤,只有愚昧和奴性。

   早些時候,在報紙上,他看到一幅照片:偉大領袖與巴基斯坦總理布托會見時的合影。這位舉手投足便會地動山搖的人物,已顯得老態龍鍾了,他面容憔悴,缺乏表情,雙目微睜,行走已是不便,可以料想,一代梟雄,來日怕也無多了。讓人不可思議的,是這樣一個在苟延殘喘中度日的人,竟仍然一言九鼎,牢牢地操縱著這個龐大國家機器的運作。報上連篇累牘關於鬥批改的種種報導,強調"形勢一片大好"。但宋玉明心想,亂象已經萌生,並正向全國各地漫延。只是這"亂",不同於十年前:那時在一根指揮棒下全國進行了一場大廝殺,大破壞、大倒退。是由一個人精心策劃,而十億人爲之著迷瘋狂;今天卻不一樣,"林彪叛逃"猶如晴空霹靂,不僅暴露了高層內部的深刻矛盾,也使民衆睜開了眼睛,從盲信盲從中開始醒悟。"四五"天安門事件他親眼目睹,是人們覺醒後第一次大規模奮起,或者說,是對文革的一個否定,一種反動。它自發、無序,以激情抗暴力,流血犧牲是不可避免的。但它作爲一面覺醒的旗幟,作爲吹響了的抗爭的號角也是無疑的;它以花圈和血淚宣示了所愛與所憎,從而激勵了廣大民衆!

   正是從這份報紙上,宋玉明得到了一些慰藉,看到了一線光明,使他暫時忘卻身羈囹圄,和刑訊逼供帶給他的痛苦。同時,他也一直在掂量自己的問題,想著落到自己身上的會是什麽樣的結果。他深知形勢對於政策的決定性作用。眼下正好撞上"四五"這個關口,群衆運動慘遭鎮壓,落入了低潮;當局正細篩深挖,各地都在加緊搜捕,找活靶,懲一儆百是必然會有的。審訊時,問到的不少,但緊追不放的,一是知情同謀者,另一個便是天安門事件。回答當然不會讓他們滿意,他死活不改口,這就是爲什麽案子久拖的原因了。廣場的事,他說了些見聞,(除了救助受傷女學生脫險的一段)他是作爲遊人來到那裏,只是一個旁觀者,並沒有參與廣場內的集會或示威活動。那卷傳單,是他在地上拾的。審他的人聽了嘿嘿冷笑,顯然不相信。

  關押期間,發生了一連串重大事件:七月六日朱德委員長逝世,從次日的報上他看到了訃告。相隔約二十天,報上又登載了唐山大地震的報導,死傷人數不詳,但從報導的消息來看,是一次毀滅性的大災難。頻頻的事故使他驚訝,也隱隱地有一種感覺:這也許是更大變故的先兆也未可知。果真,兩個月後--也就是一九九六年九月九日,空前的震撼來了,不是從報上,而是從遠遠近近播送的哀樂聲中,從獄牆內異常騷亂的氣氛猜到了的。忽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一種亢奮得震顫的極喜,他長長吐出了一口氣,想呼叫,想大笑,但卻哼起了一隻歌兒:"金色的太陽,升起在東方,光芒萬丈,東風萬裏,鮮花開放,紅旗像大海洋。偉大的導師,偉大的領袖,敬愛的毛主席,各族人民心中的太陽,心中的紅太陽。萬歲毛主席,萬歲毛主席………"他怪聲怪氣地哼唱,竟忘了自己是在哪里,值班看守跑來大聲喝斥,他照唱不誤,立即打開號門給他上了背銬。

   審訊室裏,張池問他:

  "宋玉明,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嗎?"

 "今天是我最開心的日子。"

  聽的人心驚膽顫,面面相覷。

  "你膽敢挑釁?這只能說明對黨對人民的刻骨仇恨!"

 "對人民我只有可憐,決不是什麽仇恨;我相信人民也不會仇恨像我這樣一個受迫害的人。"

   審訊員想要制止,張池做了個手勢:"讓他說,他要放毒就讓他放個夠。"

 "我本可以不說的。我要是和你們一樣背最高指示,說一樣的話,就不叫放毒了,是吧?"宋玉明笑笑:"我當然是反動透頂的了,你們可以嚴懲我,把我當作雙料的反革命分子。你們只要我的口供,你們不想聽我說實話。我說很開心,因爲整人害人的人也一樣會完蛋。我想根本就沒有什麽“萬壽無疆'的東西,是不是?可大家唱著喊著那麽起勁,你看,是不是有點滑稽………"

 張池臉變了色,猛一拍桌子:"住口!"

   鐵鐐拿來了,立時就給砸上,一步一咣啷,押回牢房去了。

   得爲此付出多大的代價?宋玉明並不去多想,當時是怎麽一來,那長期的壓抑,一下就迸發了出來——是呀,人們在不能表白時,只好對一切的不平表示無奈,甚而至於無動於衷的了。

  陣陣的哀樂時斷時續,在十億多人的內心會引發出怎樣的感受?他想,那些和他一樣,被稱爲階級敵人和牛鬼蛇神的人會是怎樣?數以千萬計的餓死者的亡魂和他們的親友後人會怎樣?那些歷次政治運動中冤假錯案的受害人會怎樣?曾擁戴過這個人,追隨他,效忠效力,最後卻落得身敗名裂,打倒在地,再踏上一隻腳的人,當聽到這聲聲哀樂,在他們心中勾起的又是什麽樣的感覺和心情?宋玉明一一想象,品著味兒,頗有一點幸災樂禍。是的,"解放"二十多年來,歷次大大小小運動所傷及的無辜及其親屬難道只會是"一小撮"?他們蒙冤受辱,妻離子散,家破人亡。死者一了百了,可那子女親友卻還活在不明不白的陰影中,偷生負重,飽嘗驚恐!人們不敢言,不敢怒, 但未必就是無所思,無所怨。葉小玲曾對他說過:她姥姥一家,還有她的父親小弟小妹就是活活給餓死的,那是"自然災害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那是地地道道叫他的"芙蓉國裏盡朝暉"的設計藍圖給折騰死了的。搜糧隊的人挨家挨戶的翻箱倒櫃,村裏老少連哭叫的都沒一個,眼睜睜望著那偷偷藏掖,靠它活命的一點口糧全給搜括走了。就這樣,鄉裏村裏還三天兩頭來評紅旗,插白旗。家家鐵鍋門板,能燒能煉小高爐的全都給摘溜走了。"人民公社就是好”的標語還紅彤彤地塗在公社食堂的牆上。葉小玲說,從食堂裏打出來的是一碗野菜湯,一個像小孩拳頭似的糠菜餑餑——這是一個人一天的口糧。她娘只好狠了心腸:保大丟小,讓兩個小的活活餓死。說起往事,她淚眼汪汪,記憶像一根葛藤似的纏勒著,她的心永不得安寧。自打那以後,宋玉明眼裏,她不再是那個小小的官太太了,她的往昔,她的怨恨,深深印入了他的心:原來兩人一樣有苦痛的記憶,一樣有可以傾訴的身世。她不必故作矜持,他也不再仇視;原來,身份與地位並不一定很要緊;要緊的是,兩個人是否真能走攏走近,相知相親。

   遠事,近事,一幕幕從腦海中浮來飄去,在牢房裏,這是打發時光,尋找安慰唯一可做的了。窗子開得高,踮著腳才能看到外面的小院和兩間廂房。關的人少,院裏很靜,昨天帶進來一個,對面房門打開了。幹部的訓示也是程式化了的:

"到了這裏,要好好反省,老實交待問題。對別人的事,更要檢舉揭發,你是老犯人了,總該懂得政策和這裏的規矩吧。"

   "我沒有犯錯誤,沒有什麽好交待的,你們不能把我關起來。"

  "乓"地一聲牢門關上了。

  宋玉明趴在窗前,聳起耳朵,那聲音叫他很是不安:是他麽?爲啥他也關了進來?他這樣大聲嚷嚷是想讓我聽到麽?

   院裏重歸寂靜。疑惑使他想了開去,牽出了一些舊事………

   他倆可說是難兄難弟了。從新疆皮山縣郊外的偶而相遇,一路上言談投契,彼此有了瞭解。在喀什方哲與小劉霞重逢了,那真的是有點像一個帶點浪漫色彩的故事。就這樣,他倆分了手 ,後來得知他在喀什被捕,他特地從烏魯木齊趕去,一手策劃了越獄,幫他逃了出來,從此,他倆被列入了通緝名單,只得淒淒惶惶四處逃亡,直到在七大片被捕。他曾把自己經歷告訴了小玲,她數落他太傻,爲一個逃跑犯,一個初交的人,竟把自己給弄成了這樣 ,值得嗎?他聽了點點頭,然後說:那你呢,你不也是這樣的嗎?她給說得一愣,隨即笑了起來:"那……那可是不一樣的……老實坦白,幹嗎對他那麽好,你們是不是有什麽特別關係?"

   "什麽關係?"他莫名其妙,不知她指的什麽。

    她嘻嘻地笑,拿手在臉上劃著羞他:"沒特別關係能那末好?你以爲我猜不著?在外面日久天長的,你們男人有幾個能熬得住的?"

   他直皺眉頭,她把自己想成了什麽?總算是領教了女人:她們憑著小心眼小聰明,總是捉摸和盤算一些讓男人們完全料想不到的。你可以說她們是小雞肚腸,頭髮長,見識短,但那種敏感和無端的猜想還是讓男人們吃驚。宋玉明就有這種叫他心裏不快的感覺。他留了一手,並沒和她講綱領和宣言的事,那不是娘兒們能夠瞭解的。他又想到出事前在七大片的小丘下,他草草瀏覽,心裏緊繃著:興奮中更有驚歎和惶惑。他掂出這東西的份量,單那幾個小標題就鎮住了他。反應是下意識地:"這是要掉腦袋的事呀!"但他還是被深深吸引,那些語句寫得痛快淋漓,一針見血,使他産生了強烈共鳴,這是他從未見到過的對以"革命"之名,行專制之實的極有批判力的檄文呀………在這之前,他只把這個落魄的大學生看作是一個有點墨水的文化人,不曾料到竟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但它來得不是時候,(四清運動業已開始, 羅網正在收緊)結果便造成了今天的下場。

   宋玉明自知來日無多。自從押回東湖後,就料到會有什麽在等著他,從未心存僥倖過。只是仍心有不甘,感到了身後的一點遺憾:那就是帶給親人的拖累,以及心願的落空--他逃跑在外時那本搜集所得,記得滿滿的小本本在逮捕時就被查抄了,想爲後人留一點真實史料的願望已成泡影。想到此處,不禁悲從中來,也就仿陸遊詩口吟一首:

 "此去原知萬事空,

  但悲九州滿荒塚。

  生既未能留史迹,

  死作厲鬼也屠龍。"

   吟罷,無紙無筆,環顧唯有四壁,於是,以指甲刻劃,題之於牆上。

   小院寂寂,一切都在默默之中醞釀和發生。他們接觸到的人,並不能決定什麽;而決定他們命運的人,是他們根本無緣得見的那些人。

 

連載 五十七

 

當一個女人全無顧忌時,她或許也就真的沒救了.

 

 

剛出火車站就見有人招手嚷嚷,一瞧,是郝大川的司機小聶。他說首長在開會,叫他來接的。車子走的不是她熟悉的道兒,問往哪開,怎麽不對呀!小聶說首長爲了讓她好好休息,專門作了安排,那裏要清靜些。原本心裏就不踏實,這時更疑疑惑惑的:她一心要找一個能叫他相信的理由,不只是幫她,也能使宋玉明不受大傷害。以郝的地位和權力,只要他答應,農場的頭頭們一準聽他的,這從上次攆走淩風的事上便看得很清楚了。但這回與上次可不一樣:宋以慣逃犯再一次被緝拿歸案,更要命的是,聽說還與天安門反革命事件有關,這可不是加幾年刑的事呀!

  在近郊的一處,車子駛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兩邊是修剪得齊嶄嶄的黃楊木,園子不大,有草坪,有小溪,幾間小樓屋在竹木遮掩下簇擁一處。小聶引她進了一間廳房,擺設與桌椅家俱全是用樹根做的,塗著暗紅的油彩,一件件精雕細琢的工藝製品。廳堂上首挂著一付對聯,上寫道:

      淡泊以明志

      寧靜以致遠

  一張厚重的園桌立在中央,青瓷花瓶裏一大束紅黃夾雜的玫瑰正吐蕾綻放。迎上前來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和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小聶說她們是附近村裏人,雇來照料這裏的,有什麽事儘管吩咐好了。讓她先休息一下,首長公事一了,馬上就會過來的。她從小聶那不時一溜眼的神情裏,猜想這種事他幹得不會少,必是郝大川爲自己營造的藏嬌之處。

 小聶走了。那姑娘端上了茶水點心,說洗浴水已準備好了。葉小玲這時倒定了心:只要這老色鬼還迷著,事情就還有希望。可怎麽開口說宋玉明的事呢?上回求他時,他就有些生疑了,當時宋逃跑在外,淩風的矛頭是對著她來的;這次就不一樣了,要是爲宋的事向他求情,那不就是不打自招了嗎?想到這裏,葉歎了一口氣。

  晚上六點光景,郝大川來了。開完了會,還有一大堆事要等他批示,他囑咐了秘書,就徑奔這兒來了。小聶從後視鏡溜眼,見郝掏出個小鏡,摸著臉,還一邊用手梳理那稀稀拉拉的毛髮,心裏暗笑女人能叫男人忘了東西南北,首長剛才還一臉的倦容,現在一下就抖起了精神。跟郝這些年了,他接送過的女人,少說也有一打,長的幾月,短的幾天,玩玩也就丟開了。這個"乾女兒"幾年前來過,就住在郝家裏,怕是早就有過了一腿。要不,怎麽一來就叫往這裏送呢?這女人已不太年輕,並不刻意打扮,只是這身段,這臉蛋,更有那麽一種風情,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流露在眉眼,顧盼之際叫人好生著迷。小聶想,她是有些特別,難怪郝政委像是給勾了魂兒似的。

 小車急馳,載著郝大川遠離煩人的公務脫逸而奔。他此刻特別想自我解脫,想尋歡作樂,酒,能使人醉,但卻不能使他樂,最剌激,也最快意的,是嗅著舐著女人,和摟著摸著捏著她們的那種銷魂的感受。他如此享用由來已久了,最初是純情兒女間的相悅相歡。禁果之所以"禁",是因爲人的放縱貪婪,他體格粗壯,性情強悍,這表現在工作中,也顯示在對待女人上。隨著地位的上升,他已不屑於再去討好追逐,對看中的只要"稍假詞色",略施小惠,就有個七八成了。再往後,自有人揣摩著心意替他辦妥了一切,儘管如此,他心中老是晃動著一個影子,那就是與他不親不疏,就差著那末一點,總也夠不著的葉小玲。幾年前總算得手了一次,那是她有事求他來到省城,他不拒不允的態度讓她真的著了急,這欲擒故縱的一手使這個女人就了范,讓他如願以償。爲了她的事,郝以視察爲名,親自去了趟農場,找了個由頭把三大隊管教股長姓淩的給開革了。不料剛才李明的幾句話和一份材料讓他十分難堪,那份東西以"知情人"的化名,反映了農場管教上存在的問題。這本不算是一回事,只是這信由李明轉了給他,使他很費猜疑。郝的思緒又轉到了即將見面的女人身上,讓他又想又氣,她曾提出要調省城,等戶口遷移,工作安排等辦妥後,卻以老母身體不好爲由變了卦。他有一種讓人耍了的忿忿。這次她又來了,電話裏聽得出她的不安和急迫。通完話後,當即又撥了一個,從側面瞭解了一下,大體清楚了之後,拿起李明交給的那封信看了一遍,感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

    在心事重重中,車子馳進了園子,停在廳堂門口了。

   客廳裏壁燈幽幽地照著。聽到門外汽車聲響,守候著的小姑娘迎了上來,他讓她回房休息,徑自朝內室走去。那是一間寬敞的佈置成西式圓穹式的華麗寢間。推開房門,在厚重而柔軟的大地毯上走著,內側有扇小門,裏面就是藏嬌之窟了。他轉動把手,卻是關上了的。輕輕地敲,好一陣子才開,一絲幽香襲來,使呼吸變得急迫了。她讓他好氣好想,郝心裏清楚,這女人只不過是在利用自己罷了。他要弄清楚究竟是怎麽回事,她倒底在想些什麽?

   "乾爹,你來了。"

   "吵醒你睡覺了吧?"

  她惺忪著眼,睡袍曳地,一付嬌慵模樣。斟上了茶,她偷覰臉色,見他瞅著自己笑,心裏便放鬆了些:"乾爹不生我的氣吧?"

   "小玲,你來了就好,我們昨天還在說你呢。"

   "這次帶了點我們那兒的土産來,有乾媽頂喜歡吃的銀魚絲乾…………"。

   "小玲呀,你來不是只爲給我們送東西的吧?"

   "看乾爹說的,人家想了嘛,就不興來看看麽?"

    雖是明知故問,但郝聽了還是挺受用。

   "不過,要是女兒真有事求您,您不會不幫的吧?"

   "那要看什麽事了,"郝大川用手點著:"你看,你看,說過的約法三章你都忘了?"

    她望著他,不解地說:"什麽呀?什麽三章?"

    "嗨,不許再叫乾爹,我們不是說好了的麽?"

     "好,就依你,叫……郝大川同志。是麽?"

    "鬼丫頭,可以親熱一點嘛。"

   "要不就叫你'大川',好吧。"說著嘻嘻笑,心想,得要拴牢這老色鬼才行,這事只能指望他了。

    郝趁機一把摟住,頭髮、臉蛋、頸脖雞啄米似地又是親又是嘬,瘋了似地。她一動不動忍著,待他要抱她上床時,掙紮著推開了。

   "別這樣,別這樣……你先放開,聽我說……"

    "在床上不能說麽?"

    "不,不行。"

他只好鬆開手,讓她坐了起來,女人使勁地擦著臉。

"小玲,女人再多,也沒一個能和你相比,我只愛你一個。"

    "別盡說好聽的了,說愛我,你得拿出點實際行動來。"

    "你說,你要我做什麽?"

   總算能說上正經話了:"這事跟上次的事有關,還是那個淩風在背後搗鬼,上回有你幫我,他滾出了三大隊,可現在他還記仇,到處散佈謠言,說什麽犯人逃跑的事與我有關,剛巧那個犯人又給抓回來了,他就趁機到處造謠。有的領導還真相信他的話,把我和宋玉明……哦,就是那個犯人連在一起,懷疑我真的和他有什麽關係。你看,這事扯的夠有多離譜!原是淩風打我的主意,我不肯,他就威逼我,就爲這結的仇怨,不想他現在還使壞報復,才把事情弄得這麽複雜。大川,農場是歸你管的,要是你出來說句公道話,那些人誰也不敢說個'不'字的。"

    "小玲,要我幫忙,你得跟我說實話,你和這個犯人倒底是什麽關係?"

    "嗨,你說能有什麽?不就是家裏有點活,要送個菜,修個什麽的麽。又有哪個幹部家裏不使喚犯人的呢?"她說時蹩足了勁,想給他一個理直氣壯的印象。

   "就這麽簡單,無風就起了浪?"他半打趣地說。

   "怎麽連你也這麽損,那我真是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她顯得氣惱無助地,眼圈都紅了。

    "看你當真了,我不過開玩笑說說。"那楚楚動人的樣兒,使他不由得軟了下來。

    "這是能開玩笑的事麽,你這人真夠壞的。"她咬牙說:"我好歹是個幹部家屬吧?長得也不算醜,追我的人有多少?你想想,我那裏不能搞關係,會去看上一個勞改犯人?!"她說得真的動了情,回想起來,還真不是滋味,這種看起來不可理喻,不可告人的事,怎麽偏偏叫她給攤上了。是不是後悔了呢?她此時的心情,連自己也說不清。

   郝大川心想,她要末是個出色的演員,要麽就是深受委屈。當初幫她時,也沒想到會弄成這樣,現在,他要對付的不只是一個姓淩的農場管教,現在李明出面來爲姓淩的說話,明顯是說當年對此事的處理不當。當李把材料遞交他時,他感到突然,不曾想到淩還有這麽一個後臺。現在這個逃犯給抓住了--還從他身上搜出了一卷反動傳單。要是小玲和他真有什麽(即便只是涉及某種原故而使犯人得以脫逃),那也是難脫干系的。李明來這一下,無疑是想插手進來,這就使得事情變得複雜了起來。葉見他沈吟不語,催促說:

"嗨,你怎麽了,聽見我說的沒有?"

"聽見,聽見,你放心好了, "說著就上下摸捏起來。

"討厭,你不要這樣,"她真的很厭惡,真害怕,可她還得瞅準時機把一句最難說出口的話說出來。她捉住他的一雙手:"我要你給我一個保證,不許你騙我的。"

   "我保證,小心肝,我一定保證,不管怎樣,我不會讓別人來傷害你的。"

   "不行,"她冷冷地說出了一句讓他意想不到的話來:"這還不行,你得要讓他也沒事。"

   "他?你是說……"

   "我說的是宋玉明。"

   "……就是那個逃跑犯?"

   "沒錯,就是他。"

   "爲什麽?你剛才不是說你跟他沒關係的嗎?"

   "你是管這個的,你說說,像他這樣會加幾年的刑呢?"

    這女人怎麽了?看她那恍惚焦躁的神情,郝全明白了。

   "幾年刑?嘿,像他這樣的重案犯,當然是要從嚴懲處的。"

   "怎麽個從嚴呢?"

   "那要看具體情況了,加刑、無期、死緩直到立即處決。"

   "他在外面又沒作案,沒搶人殺人…………"

   "你怎麽了,小玲?這種人你還要爲他說話……"他想發作,但這樣一來,美好的夜晚也就全完了。

 "救救他吧,我求求你,"她一下就軟癱了,再也無法掩飾:"你是管這個的,你會有辦法……我什麽都答應,只求你救救他吧。"卟嗵跪倒跟前,眼淚簌簌地流下。太突然了,這不按情理發生的事撞擊了他——在這個愛得死去活來的女人面前,他這個飽經世故的人,竟然心有所動,仿佛也感受到了一絲酸楚。

   他拉她起來,用手絹爲她擦了淚水。

  "我怎麽了……真是丟人現眼……"

  "小玲,別說了,什麽都不用說了。情感的事本來就是讓人捉摸不透的,我不瞭解你們的事……我不想責備你,你也不用責備自己了。我們不談這個了吧。"

  "那你…你肯答應我麽……"

  他猶豫了一下:"這樣吧,我會儘量去做的。"

  "我要他活著。你要答應我,他不會有事的,是吧…………"

  "好吧。"他應著,委實不想再看到那傷心絕望的模樣,心裏卻打翻了調味瓶,很不是滋味。

   她讓他稍等,進了盥洗間,等梳理完了出來,郝已不在房裏了。那小姑娘來對她說,首長走了,說讓你好好休息。

連載 五十九

 

"你說的話當真?不是哄騙我的吧?"

小院的寂靜被打破,宋玉明掙紮著坐起,從門洞張望:一下就送來了七個,一律砸上了腳鐐,而押送的看守和士兵也比往常多。有長期囚禁的,也有剛從中隊裏送來的--一看臉色便知道了。按照慣例,重刑犯的集中,通常是要作集中處理:開大會、宣讀判決、然後強制執行。他支撐不住,又趴倒了--只能面朝下,從脊背到大腿已無一塊皮肉是完好的,一條條紅腫,有的已潰瘍發黑,那是皮鞭抽打留下的。這種古老的刑具算不上酷烈,它不比其他的更痛楚,可難熬的在後頭,鞭刑後必然發作的膿腫潰爛,不能翻身,不能動彈,整夜整夜不得合眼;但從外表上看絲毫無損,不會有人以爲酷刑逼供。那個姓戚的提審他的第一句話是:你要放聰明點,你說不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現在在我的手裏。比起戚來,調走了的張池算得是文明多了。肉刑之外,更還有心理和精神上的施虐--一種"心刑"的折磨:隨口而出,汙穢不堪,甚至莫名其妙的破口大駡,直灌耳朵,剌激神經。這姓戚的上任三把火,昔日造反技倆的恣意發揮,手段用到了極致。他懂得把火候撥弄得恰好,叫他的獵獲物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戚來了只幾天,便撬開了宋玉明的嘴,讓他承認了參加"四五"暴亂,傳單是他散發的。這使專案組大爲振奮,要窮追他的組織聯繫,後臺指使人等。戚要他交待與葉小玲的關係與謀劃經過。不料宋玉明在這問題上卻抵死不認,一口否認,這就使人更添疑心。戚記住了李明的一句話:"要順著這根藤去摸。"還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說不定還能挖出個大窩瓜來呢。"他猜不出"大窩瓜"是誰,但李副主任這麽說了,想必是不同於一般。宋的態度使戚很惱火,他看到副檢察長使著眼色,便暫停審訊。其實那副檢對戚來後不按規章程式的蠻幹,很有些不滿,可又得罪不起。他是個“代理”,不定什麽時候就走了,還得讓人給他揩屁股。葉小玲的事,只是有疑點罷了,還沒有個確鑿的證據,怎好輕易動她,人家可不是好惹的。他給了戚一點暗示,不想戚一聽就惱火,說要按照李的指示辦,不管是誰,事情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

 那副檢討了個沒趣,灰灰地,邊走邊想,郝政委不是檢查工作來了嗎?幹嗎不向他彙報,萬一有什麽事,也就怪罪不到我了。這樣想著,也就往賓館走去。

   上燈時分,牢房外的值班崗哨見副檢察長走來,後面有個禿頂的人跟著,便立正敬禮,讓他倆進去了,心想這麽晚了檢察長還帶人往這裏來。

   副檢領著那人一間間號房看過來,從監視孔瞅裏面關著的人,還簡單的問上幾句。靠右首邊上的那間小屋中央,一個人光脊梁站著,手拿張報紙湊著昏黃的燈光在吃力地看,一邊還讀出了聲來。那禿頂的多張了一會,身後副檢說:"這人姓方,是宋玉明的同案犯,都是搞'現反'進來的,這傢夥還寫了反革命宣言綱領什麽的,這次也關了起來一同審查。"

    穿過天井,副檢說:"首長,這裏面關的就是宋玉明。"

那人說:"你把門打開,我倒要看看他是怎麽樣一個人。"看守過來把門開了,頓時一股氣味讓人掩鼻。 臉向下趴著,就一條褲衩,背上血肉模糊,人就半昏半睡地一動不動。

"宋玉明……"看守叫他。他頭仰了仰,像無力支撐似地又趴下了。

"交待了麽?"

 "他承認參加了天安門反革命暴亂……"

  "還有什麽?"

  "就只承認了這個……其他的他啥也不肯說……"

   那禿頂嘿嘿一笑:"好,回去吧。"

   郝大川回賓館時,場裏的幾位領導正擺好了酒宴在等他,郝和他們吃著聊著,當作啥也沒有發生。心想,要李明得逞,自己被趕下了台,這些人又會是怎樣一付嘴臉呢?回房後,洗了一個澡。給家裏打了個電話,說已到了東湖,過幾天開完會就回家了--這會兒,他急切想和一個人通話,幾次想撥又縮回了手,在這當口,得十分小心謹慎,他已落入了設置的陷阱,再不可有一點差錯了。姓李的既已做到了這一步,必然周密布署,這電話也十有八九是按了竊聽的。他現在只指望小聶能安全到達,並早早帶來他所盼望的消息。明天,李明要來主持兩會——這原本是他主管,只因外出了半個多月,讓李明趁機抓了過去,另作了一番部署,自己反倒像個局外人似的,想到這裏,他忿不可遏,一拍幾案,把個茶杯震落在地,幸而鋪著地毯,只不過是弄濕了一塊。這也欺人太甚了!他後悔這幾年有意無意在別人影響下,助紂爲虐做了一些本不該做的事。又想和李明本是相安無事,一定是有什麽使他不滿或起了疑心,才這樣處心積慮地對付自己。想到上午李仁法交給的那份報告的批復,場部法院上報宋玉明的處理意見是:"死刑,立即執行。"他在審批時,斟酌再三,作的批示是::"建議判處死緩,以觀後效。",但卻被紅筆打上了一個問號,旁邊添了一行:"罪大惡極,應仍按法院所判處置。"簽名是李明——兩個字潦草得幾乎辨認不出。這簡直就是當著下屬面打他的一記耳光!李之所以這樣,是因爲無人敢與他對抗,何況處處打著中央首長旗號,顯得很有靠山和實力。郝知道李只顧忌一個人,那就是革委會主任吳瑞明,李無意中流露出一句:"這吳老頭看起來不哼不哈的,叫人猜不透想些什麽,這種人叫我最不放心。"李講這話不是沒有原因,吳原是總參謀部的人,在李眼裏,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物。批鄧以來,組織宣傳公安外交等部門和地方各級政權,大多掌握在文革派手中,但還有一個重要的因素不能忽視,那就是軍隊。雖說主席生前已預見到了這點,有所部署,但由於歷史的原因,部隊與老傢夥們的關係仍是千絲萬縷,要是一有風吹草動,軍隊聽不聽他們的, 實在是心裏沒底兒。所以,近期來,各地都在抓民兵隊伍,要作爲第二武裝使用,還作了具體布署--必要時突襲要害部門,實施搶班奪權的緊急方案。李明一夥就這樣背著省革會暗地幹了不少勾當,而郝也有所參與。但他多了一個心眼,把一些有關重要的機密記錄在一個小本本裏,現在,這是他手中僅有的一張牌了,但願它能發揮作用。郝大川輾轉反側,一夜不曾睡好。

   1976年10月5日這一天,在東湖農場的大事記要簿上,記載著這樣兩件事:一是兩會(全省勞改工作交流會和農場召開的寬嚴大會)籌備工作業已就緒,二是省市及各地出席的領導今日蒞臨,警戒保衛和接待工作正在緊張進行。通向塘河的公路兩旁,鎮上的街道店鋪,到處橫幅高懸,彩旗飄舞,"最高指示"和歡迎標語沿路皆是。中學和小學的軍樂隊,腰鼓隊也已彩排多次,只等著這一時刻的到來。十時多,鵠立鎮口的場領導接到電話,車隊已進入青山鄉了。從那兒到塘河只十多裏地,又一陣忙亂後,隱約聽見有汔車的轟鳴聲,一聲令下,樂隊鼓隊即刻吹吹打打起來,車子開過來了,一看,是輛裝滿了豬仔的大鐵籠車,在彩旗和鼓樂中"嗷嗷"地叫喚,風光無比地開了過去,大夥不敢笑可又忍不住笑,頭頭們十分惱怒,一疊聲催人打電話通知,前邊設卡,凡是往這裏開的客貨車拖拉機等一律扣下。前邊又有動靜了,這回沈住了氣,看清是輛閃著紅燈,"嗚哇嗚哇"叫個不停的警車,隨之而來的是一輛輛漆黑鋥亮的高級小轎車,趕緊嚷嚷:"來了來了,快站好隊伍,樂隊開始……"車隊緩緩行進,在迎賓館前停下了。首先鑽出車來的是特派聯絡員肖默,隨後便是李明, 他笑容滿面地和前來迎接的人一一握手,然後被引到了會客廳。今天,是他展現精心設計的日子。在李明看來,監獄從來都是勝利者的展視廳,也是失敗者的收容所。面對那些被剝奪了一切的人,最能讓人感受到權力的威嚴與尊榮。視察監獄,就像是進行一次檢閱,會使人産生優越和信心,感覺到自身的力量。更重要的是,在即將到來的殊死決鬥中,監獄和它所關押的人犯,將要成倍地增加--只有把盡可能多的走資派和一切反對者關進這裏來,無產階級革命派才能鞏固自己的成果,才能使自己成爲不會被打倒或被取代的顯要人物。他此刻的心情用得上"躊躇滿志"幾個字,對於李明說來,"監獄"於他有著非同尋常的感情。想當年,他赤手空拳從省"聯總"下到那個僻遠小縣,串連發動群衆起來造當權者的反,便是從"看守所"開始的。今非昔比,但他十分迷信的一點是:司獄之神是他的護佑之神,只要這根權杖在手,他定能做出一番更爲驚人的業績來!而這也正是他爲何要千方百計從郝大川手中攫得它的原因所在。

   他計劃的核心部分,是個一箭三雕的連環套:他的本意不在於一個無足輕重的囚犯,是把他當作一根能牽扯出他感興趣的繩索,他早已聽說的那個女人也不是他所關注的,只是要通過她達到打擊對手的目的。

   他分管省裏的政法,聽彙報,批文件,也只是名份而已,實權並不在手裏,這就是爲什麽他一直不得不籠絡郝,又不能不提防他的的原因。郝掌管勞改總隊和監獄,可直接調動公安和民警,這是實權在握了的。今略施小計使其入彀,這便將權力抓到了自己手中。控制一省,成爲無產階級革命左派的堡壘基地。這計劃得到了上頭的讚賞和支援,於是,派了特派員肖默前來指導工作。

   李明入座後,與郝大川寒喧,問這問那,表示關切。他說:"老郝呀,你外出開會,聯繫又不方便,這次的兩會,我請示了吳主任,他說他不瞭解這方面情況。身體也不大好,打電話給我,說是不能來參加開會了。你看,有些事又不能不及時處理,我就只好自作主張了。你看怎麽樣?"

  "李主任,你這是見外了,有你在把關,我還能有什麽好說的呢?"

    (今天清晨,小聶突然出現在郝面前,他悄悄告訴說;東西安全送到了,對方看了後,說是很重要,很及時。說了八個字讓他轉告:"注意動向,及時報告。")

    午宴後,略事休息,下午是交流大會的開幕式,由李明主持,先聽取總場負責人對兩會籌備和歷年來監管工作的經驗介紹,並一一宣讀了對嚴懲犯的處理決定。李明打斷了他:"對於嚴懲犯人的判處,大家聽了,有什麽想法和意見,可以提出來……"那一瞥從臉上掃過時,郝大川就像是讓一根看不見的針給剌了一下。

    "老郝,你呢?還得要聽聽你的意見才是。"

 "我沒有什麽要說的。"

   回答得有點尬尷,李明嘴角的笑顯得有些古怪,示意彙報繼續。之後,他開始講話,從當前批鄧形勢說到階級鬥爭、路線鬥爭的尖銳激烈;從"按既定方針辦"到傳達江青同志和張春橋副總理的重要指示,他強調說:公安和監獄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鎮壓工具,它必須掌握在真正的革命派手中,聽從以文化大革命旗手江青爲首的中央文革的指揮,堅決和反革命修正主義及走資派鬥爭到底!最後,特派員肖默作指示,他代表中央首長向與會同志問好,談了當前走資派的新動向新特點--穿新鞋,走老路,窺測時機,準備反攻倒算等一些內部消息後,把問題提到了決戰決勝的高度上來,號召全體公安幹警,緊跟毛主席最可靠的接班人江青同志,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他說:"在你們牢房裏關押的犯罪分子,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最兇惡的敵人,有的人搞破壞,有的組織反革命集團,還有死不改悔的走資派一心想翻案,他們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和資本主義復辟的社會基礎,他們做夢也想恢復已經失去的天堂,因此,我們決不能心慈手軟,這次的審判大會,就是要向全省人民顯示我們的決心和力量,用革命的手段來堅決鎮壓反革命的搗亂破壞!"

    特派員的講話激起了陣陣掌聲。接著是各地區代表的發言表態,一致堅決擁護,堅決照辦。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聲中會議結束了。,

   散會出來,李明和特派員由場長等陪著走向等候的小車。小車發動時,看見臺階下有個女人正和郝大川在說什麽,背脊朝他,可那身姿背影,叫他心裏咯噔一動。回到賓館,秘書進來通報,說戚有貴有事來見。這次把戚安排到檢察院,是奪權計劃的一部分,是委以重任的。當戚說到宋玉明死不承認他的逃跑與葉小玲有關時,他插話說:"你看呢,根據你們調查,究竟有沒有關係呢?"

  "主任,豈只是有關係,而且關係還不是一般的呢。"

    他聽出話裏的意思,可心中並不以爲然--他倒是更相信她和她乾爹有染的緋聞--那才是更合乎邏輯和情理。這麽說,剛才散會出來見到的那個女人也許就是她了?光是那背側身姿,就顯得十分地窈窕,只可惜沒見著那臉蛋兒……

    "你現在是代理檢察長了,凡事要動腦筋,不能再像過去那那只憑血氣之勇沖沖殺殺的。你不能換個方式,從那女人來突破嗎?"

  "我找過她,可那娘們厲害得很……"

  "一個女人,能有多厲害?那是你無能。既是這樣,我到要見見她……晚飯後你把她送到我這裏來。"

    戚有貴搞不清這樣做合不合適,他想,李主任這麽吩咐,我照辦就是了。

   晚上七點光景,戚有貴用車把葉小玲送到了賓館。他粗中有細,怕自己出面她不肯來,叫副檢察長去說首長想見她,瞭解一些情況,接上車後,戚再引她來到李明住處。

  葉小玲六神不安。首長要見她--是郝大川?他還用得著讓檢察院出面?但也許只是官樣文章,用來遮人耳目罷了。等到戚有貴一上車,她就覺得事情不好。這傢夥想幹什麽?她嚷嚷要下車,戚好說歹說,帶她上了樓,房間半掩著,裏面正在打電話,一會兒李明開門讓她進去。客廳大得嚇人,一個四十來歲的陌生男人,高個兒,留著兩撇板刷鬍子,正瞅著她微笑。

   "是小玲吧,"他伸出手來:"我是李明。"那手大而有力,他捏著,並不馬上放開。葉小玲感到意外,他就是李明,那個大名鼎鼎的造反頭頭?他找我幹什麽?從那笑眯眯的眼神裏,她意識到了將會發生的事。

  "李主任找我來是……"

 "哦,沒有什麽,隨便談談,”李讓她坐下:“你是這裏的一朵花嘛,我在省城就聽說了的,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呀!"

  "李主任是和我開玩笑了。我們小地方的人,又笨又醜,那能比得上主任身邊的人呢。"

   這話聽了讓他很受用,心想,女人總究是女人。他很有自信:年富力強,加以現在的地位。他討厭女人的俗氣和賣弄,喜歡的是那種獨具的氣質風韻。在她臉蛋上, 有一種甜甜的味兒,那曲線有致的身軀,仿佛裹著的是一段隱隱的風情……使人遐想而不知所已。他懂得分寸與矜持是像他這樣的男人所必須的,便端起小壺爲她沖了一杯:"這是現煮的咖啡,你喜歡喝麽?"加了兩塊方糖,用小勺攪拌了遞給她:

"小玲呀,找你來是想和你談談,"他說:"你可能還不知道,農場的人事已作了很多的變動--以前我只聽彙報,現在恐怕我要直接來抓了。" 葉小玲不知道他爲啥向自己講這些,再一想,要真像他說的那樣,郝大川不就什麽都不是了嗎?上午郝開完會出來時,那種臉色,是她從來不曾見到過的:他像是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見到了她更顯露出局促不安,說不上三句話便匆匆上車走了,就像她是個沾惹不得的怪物,與往日的態度大不相同,這使她驚疑不定,臉上流露出的惶恐,沒能瞞過正瞅著她的那雙眼睛。

  "在這裏我要設一個機構--常駐農場的一個辦事處。以後我會經常來的。現在是用人之際,用人難呀!一要有才幹,二要能貼心。說真的,我一看就知道你正是我要找的人。你嘛,以後就跟著我--秘書加保健醫生,你看怎麽樣?"

    這幾句話說得葉小玲心裏直打鼓,她能相信這個人麽?他究竟安的是什麽心?也許他是想誘哄試探,但要是說的是實話呢?這些有權有勢的男人,見著一個模樣稍好些的女人,就不擇手段,這姓李的也就是這樣的人。要真是這樣,求郝大川就不如求他的了--無論哪方面李明都要比郝強十倍。但她心裏卻仇恨他。他那靠造反發迹的種種劣迹她不僅聽說過,自己的親人也死在了他們一夥人的手裏--那是十年前的事了,當"衛東戰鬥隊”圍攻看守所時,她舅舅恰好打這路過,被看守所裏的人當作奸細抓了起來捆綁吊打,不到一天功夫,一個大活人就不明不白地給折磨死了。那時李明正接管了看守所,正是他一手挑起了這場震驚省內外的血腥武鬥。葉小玲是個外柔內剛,記恩也記仇的女子,當她得知面前這個人就是李明時,內心十分吃驚。她清楚自己的處境,不得不作一次冒險的試探。

   "感謝李主任的好心,"她說,笑得很甜:"不過說不定會讓您失望的……"

 "爲什麽?有什麽問題嗎?"

 "說了您也不會相信。我不知什麽地方得罪人了,有人胡亂編派,造我的謠……"

    李明走過來坐在她身邊:"別說了,這事我知道,"他把她的一隻手捏在自己手掌裏,輕輕地撫摸。

  "你放心好了,有我呢。”他說:只是……你該怎麽謝我呢?"

  "這是真的,確實有人想搞陷害……。"

  "得了,小玲,別耍你的小聰明瞭。”李明不客氣地說:”告訴你,檢察院送到我這裏的材料,可都是有根有據的呀!"

  "我的話你不相信?那你幹嗎還要幫我?"

  "我包你沒事,不等於說你沒有問題。這你聽懂了吧?"李明笑嘻嘻地,他喜歡看她嬌嗔發急的模樣,但他依然十分理智:"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條件的,一是你以後要爲我辦事,凡事要聽我的;二是寫一份檢舉揭發你那乾爹的材料。"

  "檢舉郝大川?檢舉人家什麽呀!"

  "這好辦,要是你感到爲難的話,我們擬一份東西,你只要簽個名就行了。裏面的內容,不會讓你難堪的。這你放心好了。"

 "要是我不同意呢?"

 "那樣,事情恐怕就不好辦了,"李明沈下臉來:"我勸你別再和郝大川攪在一起了。哼,別看眼前還挂個名,要不多久,他就什麽都不是的了。"

   她端起杯子啜著,心裏很亂。李明暗笑,點起了一支煙,吐出了一個個圈圈。

 "李主任,要是我按你說的做呢……"

 "嗨,小寶貝,那不就成了,我就是要你和他一刀兩斷嘛,這樣,你才能一心爲我辦事呀。"他手掌攏著她臉蛋:"你這個傻女人,跟我難道不比跟那糟老頭子要好一百倍?"

  他把一切都攥在了手裏,並開出了價碼--向她許諾,同時也提出了條件。既然這樣,她何不也提出自己的要求,一個她看得比一切都重要,但又不敢輕易說出的請求。他不是郝大川,聽了後會有什麽樣的反應?看她沈吟不語,李明說:" 你還有什麽顧慮嗎?說出來讓我聽聽。"

  "李主任,你說我的事包在了你身上。但事情還牽扯到其他的人。這你也能管嗎?"

  李明眨巴眼睛:"你的意思是說……"

  "既然我沒事了,指控的罪名就不能成立,那也應該減輕人家的處罰才是呀!"

   他笑著點點頭:"是說那個逃跑犯吧?你不妨說說清楚,應該怎麽個減輕?"

 "這個犯人幫我們家做過不少事情,也算是盡心盡力的。這次又爲這個連累了他。看在我的份上,你就從寬發落他吧。"

   "怎麽個從寬?你說。"

  "據我所知,他跑出去這麽些年,都是靠做手藝和打工維持生活,並沒做什麽壞事,沒有造成什麽惡劣影響,加個二三年的刑期也就可以了吧?"

   李明哈哈一笑,擺手說:"好了,好了,別說了……"   他從櫥櫃裏取出了一瓶酒來"嘭"的一聲 "--來,爲今天我們的相識碰杯。"葉小玲強笑著,不敢去作最壞的設想,她神情恍惚,酒精作用下臉腮泛紅,李明打開了播放器,兩隻落地音箱裏緩緩流瀉出華爾滋舞曲,旋律輕快而低柔,他扶她站起,摟著那細腰。

  "不,我不行。"

   他以眼睛示意,要她跟著自己的腳步,在樂曲的伴奏下旋轉了起來。葉小玲感到頭暈目眩,心裏噁心,只想趕快離開這裏。她掙紮要走,讓李明給攔住了。"今晚你就在這裏吧。"她推開他,朝門口走去,就在轉動把手時,聽見背後說:"好吧,我答應你了。"

  女人回過身來,臉上挂著疑問。

 "還得讓我再說一遍嗎?我說我答應你。行了吧?"

   她搖頭:"你騙人。你是想讓我留下來……"

  "我騙誰也不能騙你呀。小玲,當你真的喜歡一個人時,你說,你會拒絕他麽?"他握著她胳膊,懇切地說。

  "那…宋玉明……那個犯人的事呢?"

  "好,看在你的份上,我也答應了,他頂多加個幾年刑,其他事不會有的。"

  "你能答應保證他的安全?他不會有危險的吧?"

  "說了多少遍了,你還是不相信我?"

  "不能因爲我,害了人家呀!"她說:"你說的話當真?不是哄騙我的吧?"

   "當真,當真,你放心了吧。。"說著就一彎腰,把她抱了起來——要是讓這只鴿子就這麽從自己手中掙脫,他會懊惱一晚上的。

 

連載 六十一

 

   

此恨綿綿無絕期…………

一九七六年) 之三

 

山雨已來風滿樓

 

  主席臺上,不等宣判結束特派員就走了——場部辦公室的秘書跑來說北京有急電,請他馬上去接。特派員一走,李明心神不定地猜度:"急電"?莫非有什麽緊急情況?最嚴重,也是最有可能的,就是"動手"了。誰先動手,是我們還是老傢夥們?很可能是首長們搶先一步,先發而制人。肖默曾告訴他說,首長已密令瀋陽部隊的一個裝甲師日夜兼程趕來北京聽候調遣,算來也早該到達了的。總司總參和各大軍區內都安插了人。主席生前也特地作了具體安排。鄧倒了,葉生病靠邊,就一個態度曖昧,沒根沒基的華國鋒,算來也不是首長的對手。這樣一想,便大爲振奮。"急電"兩字盤旋在腦子裏,他實在坐不住,剛才的一場鬧劇更是大煞風景。於是,李明不等大會結束就下了主席臺,停車場是在一塊坡地上辟出的,正好挨著行刑的高地,上面圍著許多人,一些當地群衆爭著看槍子崩人的情狀,法醫檢驗後幾具屍體用擔架往下運。李明正要上車,忽聽有人叫他,回頭看時,是葉小玲。他不想在這裏見到這個女人,可她已走了過來,臉色出奇地白,還笑嘻嘻地,頭髮胡亂挽了個髻,顯得蓬亂。這麽個女人在這種場合下出現,很有點招人注目。走到了跟前,見她臉上沒一絲血色,那笑也顯得古怪兮兮。

  "李主任,你幹得好哪,幹得漂亮……"她嘻嘻地笑:"你對我怎麽說來著?你答應了的,說頂多加個幾年……"

   "我看你是病了吧,說什麽胡話。來,把她送回去。"

   特派員正催促隨身警衛收拾東西,見李明進來,便說:"來電話要我馬上回去,我立刻就走。你給我安排一下,我要一架軍用,直飛北京。"

  "這麽急,有什麽特別情況嗎?"李明急欲瞭解詳情。

"不清楚,只是催我趕快回去,到了就知道了。我會按照聯絡方式告訴你的。這裏一切要按原定計劃辦,尤其是民兵組織和工人糾察隊的事,要馬上發動,武器要儘快發放下去。有什麽情況我會隨時通知你的。"

 邊說邊往公事包裏塞材料 :"可能已經攤牌了,看來情況有點不妙。我們要作最壞的打算,要有兩手準備,要講究策略,對郝大川這樣的人要團結他,以後還得用他。"

  這番話像一瓢冷水,讓李明涼了半邊,事情並不像他料想的那樣。這傢夥一定知道了底細,卻只透了一點口風,就匆匆往回溜。平時擺出一副欽差大臣的架子,什麽事都要指手劃腳作一番指示。但現在他們同乘一條船,拴在了一起誰也離不開誰的了。於是他撥通了駐省某空軍部隊的電話,接話的是辦公室主任,瞭解李明身份後回答說:"李主任,對不起了,沒有空總的命令,我們不能提供飛機。"

李明一聽火了,這小子在和誰說話?要他們首長來接電話。對方和李明是老相識了,從來是有求必應的,此時口氣也變了:"李主任,實話對你說,這事我也作不了主。全國禁飛令昨天就下達了,不論何人,未經軍委領導批准,一概不准動用。"擱下電話,兩人面面相覷。這是一個嚴重的信號,它表明重大的事件確已發生。五年前也有過一次,那是林彪一家從山海關駕機出逃,周總理親自下達了禁飛令。但這次命令又是誰下的呢?"軍委領導",指的是誰?能是張春橋麽?他只是總政主任;那就是華國鋒和葉劍英這些老傢夥了。看來他們已搶先下手了。李明心想,現在最要緊的是讓肖默返回北京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麽,只有情況明瞭,才能決定下一步該怎麽走。他立即打電話給民航公司負責人,詢問最近班機情況,那人回答說,航班已暫時停了。

"什麽理由停開?"

"李主任,這是民航總局和你們省革委會的決定,我們是執行命令呀? "這位負責人回答時一定心裏很納悶。

李明聽了一震,作爲省革委會副主任,黨委常委的他,竟然對這一切毫不知情,完全被人蒙在了鼓裏,這說明實際上他已被排斥了,而這正好發生在他離開省城,主持兩會的期間。看來自己是低估了吳端明這個表麵糊塗的老狐狸了。緊急磋商後決定,一是趁小轎車直駛北京,二是拉住郝大川,策劃應變,--好在與郝並未撕破臉皮,從以往表現來看,郝基本屬於擁護文革的。眼下形勢嚴峻,情況又不明了,許多地方還用得著郝。李明顧慮郝可能已有覺察,識破了他的用心,如果時局逆轉,郝未必就能和他們走一條道。

   李明憂慮的事正在發生。郝大川這兩天並沒閑著,他畢竟老於世故,一覺察李明正在一步步地取已而代之,馬上就讓司機小聶將密記的材料急送省革委會主任吳瑞明。上次去見吳,使他對老頭的"不動聲色"有所認識,矛雖先發,不能透盾,生薑還是老的辣嘛。吳接的那個專線保密電話,使他猜想得更多。趁李明忙於會務,他通過專線與吳通了話,瞭解了北京已發生了的大事,並領受了任務。當李明等正忙著張羅兩會的事,他已找總場頭頭談過話,通報了情況,傳達吳主任的指示,並作了具體的安排部署。他知道,李明是想借召開兩會來凸現個人,擴充實力,那幾個斃了的犯人只不過是他祭旗的犧牲品罷了。郝的關注也不在此,好歹這與他不相干,若是錯殺了,也只能算在姓李的頭上。此時他已得知特派員不等大會結束便回賓館接一個長途,隨後便趁一輛小車匆匆走了。顯然,這幫子傢夥已聽到了風聲,開始著慌了。他慶幸自己這最後的一寶沒有押在他們身上。因禍得福,要不是李明對他來了這一手,說不定自己還真讓他們給拉上了賊船呢--不是罪人就是功臣,而這就叫做政治鬥爭。"10.6事件"還沒公開,在省裏,他是僅有的幾個知曉者之一,他所管轄的部門在隨後的行動中將發揮作用。而他在新一輪的政治運動中也必定會做出一番業績來的。

   秘書進來說,李副主任打來了電話,想過來看看郝政委。他一笑:"就說我身體不太好,已經睡下了。"

 按原定計劃,嚴懲大會後還要進行爲期兩天的獄管交流研討會,而重頭則是李明精心準備的形勢分析,緊急部署。但,北京的一個電話攪亂了計劃。結果只召集了部分人開了個所謂的徵求意見會,因要趕回省裏去出席重要會議,故交流會也就草草結束。

   警車開道,兩部紅旗轎車風馳電掣往省城馳去。李明心情沈甸甸地,像是壓著個什麽。特派員走後,他打了許多電話,從各方面彙集的情況看來,北京出大事了。春橋辦公室的專用電話撥號便是忙音。一些關係戶和熟人,一聽是他,三言兩語就挂了。倒是從報紙上看出了問題,十月七日,中囯共產黨政治局作出決議,由華國鋒擔任中囯共產黨中央委員會主席,中央軍事委員會主席。此外,江張王姚等人的名字近日來不再出現在報紙上了,也不再有"臨終遺囑"和"按既定方針辦"等的提法。僅此兩點便足以說明問題--就差沒有正式宣佈罷了。李明靠在車座上,氣虛心亂,有一種空空蕩蕩不著邊際的感覺,他怎麽也想不通,十年經營,斬妖鎮魔,橫掃一切的文革英雄們何以旦夕間便忽喇喇如同積木般地坍塌了下來?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他的苦心經營難道也會這樣稀裏嘩拉?秘書在整理過的文檔中,理出幾份要件請他過目,他只瞟了一下,閉上了眼。離城愈近他愈是惶恐。今日清早,秘書長打來了電話,通知他下午二時省革委會召開重要會議,請他和郝大川同志務必準時出席,詢問會議情況時,回答說:傳達中央文件和通知。再問就說是吳主任佈置的,具體內容他不清楚。看來這會必非好會,莫非真是一出鴻門宴?我這一去豈不正好自投羅網?他頭腦裏飛速旋轉,想到南邊那幾個縣市,都是自己的人當了頭頭,與其束手就擒,何不去到那裏,拉起隊伍,高舉主席"反復辟,反走資派"的大旗,即使失敗,也有一番轟轟烈烈。他扭頭看去,後面的那輛"紅旗"正緊緊尾隨,他暗暗歎氣,要不是郝大川這樣緊咬不放,他或許會吩咐司機掉頭另去的。

  車子在南門的林蔭大道上飛馳,離目的地也只不過一刻來鐘,決定他命運的最後時刻即將到來,彷佛鬼使神差似的,就在這一刻,他腦際忽然浮現出昨日大會上宣讀判決書的情景。這真是天大的笑話,昨天還主宰著別人命運的人,難道今天就要接受別人對他的審判了嗎?好歹自己還是省的領導人,他們總不能不考慮影響吧。他李明不是可以讓人隨意擺佈的,他要在會上義正詞嚴地揭露有人對他搞陰謀………

   但事情的結果比李明料想的要稍微來得快一些,也更爲尷尬一些,車子還沒駛入省府路,就在十字街口被一輛大型警車給擋了駕,由它替換了那輛開道的小警車,七拐八拐來到了一座看起來空空蕩蕩的大房子前停下。車門打開了,下車時迎面站著五六個著警員,這些人並未向他立正敬禮,而是一臉的嚴肅:"你是李明嗎?"

   "你們是誰,想幹什麽?"

   "你被拘審了,走吧。"

   "什麽?我是李明,是省革委會副主任,你們沒有資格和我說話,我要見吳瑞明……"

   "這是吳主任親自簽發的拘捕令,請看吧。"

   他火冒三丈,咆哮了起來。那幾人見這模樣一時犯了難,扭頭看著一旁的郝大川,他過來說:"這是怎麽回事,會不會有什麽誤會?你們先好好安排李副主任休息,我這就去找吳主任。"

明知這是預先設就的,但到得這地步,就再也由不得他了。

   日出日落,風雨晴陰,每一天似乎都是昨日的翻版,但它又以其特有的內容和方式不同於其他,只是身陷其中的人疲於掙紮,難以感覺到它那細微的變化罷了。東湖農場的勞改犯們就是這樣,他們從監獄的號子轉到了這裏,依然是封閉和隔絕,只不過圈子大了些。一點風吹草動--任何一個傳進來的訊息,不管是真是假,是好是壞,都不脛自走,立即傳遍,在情緒上造成震蕩和起伏。所以,當三大隊七中隊嚴管組的犯人參加總場寬嚴大會回來後,工棚內外到處是一堆堆的人,七嘴八舌,都在發問,都想打聽。這也難怪,七中隊一下就有了兩個出名的人物,一個是王小青,在大會上被宣佈減刑一年,說他積極靠攏政府,檢舉揭發壞人壞事,有改惡從善的表現。他上了主席臺領獎,當了好幾千人的面,也算是風光了一回,但回到隊裏,面對的卻是白眼和冷嘲。一個隊裏,誰不知曉誰呀!這小子平日裏伸長了耳朵,專打小報告,還加油添醬,幹些陰損的事。就說那年漲大水吧,郎小坤在船上爲報私仇,夥同一些犯人把大組長竺德貴硬是扔到了水裏活活淹死,雖說把事情做絕了,但那也是姓竺的壞事做盡,得了報應。郎小坤他們棄船上岸跑了,就王小青和另外幾人留在船上。這樣的集體謀害並逃跑的事,是建場以來從未有過的,此事驚動了省裏,各地出動了大批警力。在審問時,王小青表現得最積極最靠攏,一五一十敍說了詳細經過,和有關線索,根據他提供的情況,抓回了兩個逃犯,就爲這,他的十年刑期改成了九年。說實在的,犯人們對他的態度,不爲別的,主要還是嫉妒。誰個不眼巴巴地想早點從這鬼地方出去呀——那怕提前一天也是好的,但卻偏偏是這傢夥,而不是自己。

  另一個人物便是原嚴管組的方哲了,他和另一個死刑犯才是讓人們激動不已的話題中心(準確地說,是爭論的中心)。

  "方哲給崩了"!回來的人嚷嚷:他跟其他那七個人一起被押到了刑場,在崖壁下排成兩列,以後行刑隊就開了槍。這說法是一致的。不同的是,有人說方哲沒死:他出去解小便,正好看見方被押著上了一輛卡車。但馬上有人說他一定是看走了眼,因爲明明是綁赴了刑場的嘛,還有人看見他像那個姓宋的大高個一樣,振臂高呼,中彈後倒下了的。爭論主要是在判決詞上,有的說,他判的是無期,也有人說他判了死刑,立即執行,理由是:若是無期,就不會被押到刑場。七嘴八舌爭執不下--這也難怪,當時因爲宋玉明那太叫人出乎意外的舉動,會場興奮激動,亂哄哄地,人們沒很注意到臺上。回來一議論,各說各的,對不上號,倒給這事蒙上了一層迷霧,成了一個衆說紛紜的懸念。爭論停了下來,隨後就半是回憶,半是傷感地談論起這個平日間並不惹人注目的可憐傢夥,回想起方哲不同於衆的怪癖,似乎也有值得稱道之處。這件事讓七中隊的犯人們像是被馬蜂螫了似的,從麻木中很是振奮了一陣子。有人一遍一遍地問,有人就一遍一遍地講,少不了繪聲繪色,添點加點什麽的:那個在高臺上示衆的死刑犯,毫無懼色且不說,他高舉雙臂,對未來,對已經不能言明的的信念,高舉雙臂,用令人激動得心顫的"V"字向臺上臺下幾千人表明了他的意志和信心!那些聽別人敍說的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真的會有這樣的人?!而那些目擊者心裏納悶,都有一個難解的謎--他大張著嘴像是在叫喊,但爲什麽沒有一絲聲音,他竟然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倒底是因爲什麽?

  勞改犯們關於這次大會的議論並沒能持續多久,因爲一個比這更爲激動人心的小道消息正在悄悄地流傳開來:"江青、張春橋等人被抓了起來,說他們是搞' 四人幫'!"開始是在幹部中小范圍地議論,隨後是家屬們的嘰嘰咕咕,再後來就在犯人嘴裏紛紛說開了。於是,原先很少有人細看的報紙一下子成了搶手貨。果真不假,這些炙手可熱,幾乎無日不見報的"中央首長"一下子從新聞報導中銷聲匿迹,不見蹤影了。不久,有關"揭批四人幫"的社論和專欄文章連篇累牘,報導全國各地群衆集會遊行,熱烈歡呼以華國鋒同志爲首的黨中央一舉粉碎了禍國殃民的江王張姚!

 對於大牆內的犯人,這一晴空霹靂所引起的,除了震驚,更還有因各種猜測而産生的不同心理。勞改政策會寬些還是更緊?糧食定量與副食品供應,會不會有提高和改善?那些"老右"和"反革命分子則"在報紙的字裏行間靜觀默察,嗅著和想著一些什麽。

 

  

(一九七七年)

 只留下了一點撲朔迷離………  

    除舊布新,1977年的日曆挂上了牆。"揭批"還在繼續,自上而下的清理整頓才剛剛開始。變化於不動聲色中發生著:在毛主席遺像旁挂上了華主席的肖像;與"最高指示"並列的有英明領袖華主席的重要指示;語錄歌曲仍在播放,但夾雜有哼唱"紅莓花兒開"、"何日君再來"的。政治權力的爭奪和轉移是快捷的,困難的是清基和重建--極其繁重艱難。何況它還得先確定方向,找准目標,規劃路線。那麽,原先的方向目標路線呢?那些叫喊了二十六七年,被稱之爲"光榮正確偉大"的東西何以在人們的心目中忽然變得可厭可笑了呢?所有這些,在1997年是想不明白,也說不清楚的。"氓之蚩蚩",對於老百姓來說,經歷了近三十年的罡風苦雨,幸存的人,可說是身心交瘁,驚魂甫定。而對於高踞於上的權力層而言,則是又一次縱橫捭闔大顯身手的時機。嗚呼,自有史以來,中國的政治,從來就是一人之宰治與一切人等的被牧治。所謂的法律,不過是一人治下的個人意志的體現。而本書所述種種也只不過是這個大背景下,萬千悲劇中之點滴罷了。

  日頭煌煌照耀,倉山腳下的大河緩緩流去,大田裏的勞改犯們也一樣地疲於役使。在長堤上,一輛小吉普正顛顛地向場部方向駛去,鄭立松坐在後座,駕駛員一旁是葉小玲。鄭去開會,葉是辦理調離手續。

   "小玲,到了省城別忘了我們這些老朋友呀。不定什麽時候瞧個病住個院的,還得要請你幫忙呢。"

   她頭側了一下,算是聽到的表示。她上車時,鄭就感到吃驚:紅潤已從臉頰消褪,眼圈發黑,神情顯得黯然。鄭立松心想:"這可不是往日的葉小玲了。郝政委看見了,不知會怎樣呢?"

 鄭立松對她的事有所知曉,雖感驚訝,卻不想多過問,現在他關心的,是如何把本大隊的那些個"造反派",趁清理隊伍之機,狠狠整肅一下,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讓這些人也知道"老傢夥"們不是好惹的。正想著呢,聽見葉小玲叫停車,他不明白是怎麽回事。

 "我有點頭暈--可能是汽油味熏的吧,想下來走走。"她說。

   車子停在大壩一側,壩上除了大水後新栽上的小樹,和還未清除掉的亂石外,什麽也沒有了。隔了這麽些年,她已不能記得--何況又是個風雨之夜。那間草棚是否就在這裏……約摸也就是這一帶吧……

   沿著大堤,她邊走邊看,是憑吊,也是回憶。那一夜,是逃亡前的訣別,是謀劃和行動的曆險!在一堆碎磚前站下,閉上的眼裏看到的是他那堅毅的神情,是讓她心顫心疼的傾訴,是使她欽佩和振奮的開導啓示,還有到死也不能忘懷的,風狂雨驟般的顛亂和銷魂……這裏已不再有一點痕迹,這裏所發生的,只有他倆知道,但已是永遠地失去了--他死于渴望的自由和遙不可及的信念……像許多人一樣,交臂而過,不同的是,他倆在交臂之際,彼此凝視,並挽起了手兒--但,也只是短暫的一瞬而已……

    她記起了許多年前的一天,她從醫院回來,路過機修車間,正好是午休時分。見他一人在門口修車,便走了過去。他有些吃驚地望著她,臉上已沒有了曾讓她尷尬的冷漠和蔑視——就是在這張臉上,她熱烈親吻過,也狠狠摑過巴掌,而此刻在他的眼裏流露出的是不安和迷惑。

"走得有些口渴了,想找點水喝。"

他帶她到隔壁休息用的小屋裏,從水瓶倒了杯水遞上。

"我得要謝謝你才是,"他說:"也要向你道歉……我那樣對你實在是不應該……"

她當然知道話裏的意思,心裏忽覺暖暖地。看著他,什麽也不說,踮起腳來,給了他一個深深的吻。他趕緊掙脫了——要是有人走了進來,他可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你也會有害怕的時候?"女人嘲笑說:"你心裏在想:'這個女人瘋了',是不是?"

他笑了,自己也感覺奇怪,原來他倆原本就靠得很近。

就在這間小屋裏,他倆重又言歸於好。

"你是有點瘋,還有點傻,要不怎麽會看上一個勞改犯呢?這不會有什麽好結果的……"說後又覺不妥,便添了一句:"我這是說我自己。"

"說你自己?你要是沒有好結果,那我呢?"她愣愣地瞅著他,好半天才說出一句話來:

"那我就一把火燒了自己。"

………………………………

"你怎麽了,"鄭主任跟了上來:"那裏不舒服麽?要不,先送你上醫院看看吧?"

"下來走走好些了,沒事的。"

鄭立松叮囑她,到省城見到老首長一定要替他代爲問好,說已準備了一些土特産,都是首長歡喜的,改天就送去。

她應著,然後說:"想起件事來了,鄭主任,你看行不行。"

"小玲,有事你就儘管說好了。"

"這次調動,有些東西一時帶不了,想另找個地方暫時存放…"

"這算個什麽,那就放到我們大隊保管室來好了。幾時你捎個信來我派人給你送去。"

"保管室不大方便吧。我想在機務隊找間房子暫時放一下。"

"那也好,你看那裏合適呢?"

"機修車間挨邊的那間小屋,我看就挺好的,搬運也近些。"

"這好辦,我回去跟曹指導員說一聲,讓他這就給你騰出來。"

   車子開動了,不是住場部大樓,也不是去醫院,而是直奔塘河鎮上的一家商店,那經理是她一個遠房親戚,托人帶口信來,讓她一定要去一下。她在鎮口下了車,順著一條石板道往裏走去,那家商店就在鎮中心的十字路口,原來是經銷百貨的,現在已改成了一爿藥店。營業員告訴她經理有點事出去了,要過一會兒才能回來,請她先坐一下。營業員是個四十來歲的胖女人,很會講話,聽說她就是葉小玲,頓時變得十分親熱,端上了茶來,說我們經理早就盼望你來了,要想請你幫我們一個忙呢。原來她這個姨表兄,聽人說她要調省城大醫院了,想托她留心找找門路,幫助解決藥品進貨的渠道--當然是內部低價的貨源了。小玲一笑 ,站起來正想走,偶而聽到的一句話讓她重又坐了下來。

"……這麽說,槍斃他也是不冤的囉?"

  櫃檯那邊一個顧客正和年輕夥計在說話,那人五十來歲,戴著眼鏡,把一大包草藥塞進布袋裏,仰著頭,一臉的驚奇:"不能吧?"他直搖頭:"我也去看了的,宣判時沒見有什麽呀?"

  "嗨,那是你老眼花的緣故,要不是公安事先有準備,採取了措施,這傢夥一準在臺上叫喊起來了。"

  "這我又不懂了,公安採取什麽措施了?莫非是用東西塞住他嘴巴?"

  "唉,那算個啥。說出來會讓你嚇個半死……要不是到我們店裏來買針藥和膠帶,這種事哪能讓我們知道呀!"

  "我還是沒聽懂,這針藥膠帶又怎麽啦?"

 "你怎麽還不明白……"正要接著往下說,這邊的胖女人嚷嚷了:"喂,你有完沒完,這種事也能瞎說?你想給自己惹麻煩是不?"這麽一來,那夥計即刻就閉了嘴。

   葉小玲在一旁聽得一字不拉,心裏就像亂針齊戳似的。雖沒聽出底細來,卻已起了疑心,不等經理回來就匆匆走了。葉小玲想起那日臺上的一幕,他高舉雙臂,大張著嘴,卻沒發出一絲聲音來,她隨後也就昏厥了過去………此刻她心中滿是疑惑和震驚,對於一個判處了極刑的人,臨死前究竟還遭受了什麽? 雖是猜疑,卻想不出個所以,便又去了看守所。所長外出了。她將上好的香煙一一遞上,和看守閒聊,兜著圈子用話套話。當她得知所裏一個新來的醫生開大會那天曾被叫去執行一項任務時,對揭開這個疑團增加了信心。

  在一間窄小的擺有許多藥瓶的房間裏,葉小玲和這個二十來歲的實習醫生作了一次談話。

  "我是場部醫院的。我來是想瞭解一下10月8日那天,你被抽去執行任務的情況。你知道,粉碎'四人幫'後,要撥亂反正,有些事需要弄清楚。"

   談話有點突然,但"場部醫院"四字起了作用,她是來調查的嗎?

  "噢,這事是臨時決定的,檢察院的一個負責人來要一個醫生,所長就叫我去了。"

  "沒跟你說去幹什麽的嗎?"

  "說是給犯人打針,其他沒說什麽。到了那裏,檢察院的同志告訴我們,有個反革命犯十分囂張,在宣判大會上,怕他會胡喊亂叫,造成惡劣影響,所以決定先給注射鎮靜劑。爲預防起見,還得採取一項非常措施。叫我們一定要服從命令聽指揮,保證任務的順行完成。"

  "針是你打的?"

  "針劑是他們臨時在一家藥店裏買的,我打時看了一下,是一般的安定溶液,劑量也並不大。"

 "剛才你講的'非常措施'是什麽?"

 "開始我也不清楚,打完針後聽他們在說,我嚇壞了……早知是這樣,說什麽我也不會來的。"

  "倒底是怎麽回事?你把事情講講清楚。"

  "……他們把他按倒在地,讓行刑隊的人用小刀子割開他頸部,把聲帶給切斷了,說這樣就叫喊不……"

葉小玲突然一陣眩暈,頓時嘔吐了起來。那見習醫生慌了手腳,要扶她躺下,她搖搖手:"不礙的……你能保證剛才講的都是實話?"

  "我對天發誓,這是千真萬確的……實在是太慘了,要不是我親眼看到,怎麽也不會相信的!"

  "要是以後有人來問,要你作證,你敢嗎?"

   "檢察院領導特別關照我們,這事對任何人都不准說。要是早先我也不敢,現在只要組織上要我說實話,我是會說的。"

   她再也支撐不住了,讓人叫了部三輪回到醫院,足足躺了二天,稍好一些就給郝大川打電話,講述了她所瞭解到的情況,並要求查處虐殺事件和重審此案。郝不等她說完就打斷了:"小玲,你太任性了。你怎麽可以隨便去搞什麽調查呢?這種時候,弄不好會給我捅漏子的。"電話裏聲音顯得急促:

"不錯,這案子是李明處理的,李被捕了。但,這案子涉及到了'天安門反革命暴亂事件',是黨中央華主席親自定性了的。對案犯的處理是經過鄭重研究,層層審批過的--你們場領導也參加了的。應該說在定性和處理上是完全正確的,不存在復查的問題。你說的"虐殺",這我完全不知情。如果真有此事,也是李明一手策劃的。記住了,這事不能傳播出去,否則影響太大了………"

  郝大川說了一通,不見有回應,把語氣放得和婉:"小玲,你的心事我知道,現在事既如此,你只有面對現實。還是聽我一句吧,趕快辦好手續來省裏,換個環境,周圍都是新人新事,你很快就會忘掉那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你聽到了嗎?喂,喂喂 ……"他忽然停下了,聽筒裏傳來一串空號音--那邊已經挂了。

   沒過幾天,東湖農場發生了一起嚴重事故:一個深夜,三大隊機務隊突然失火,由於機修車間裏堆放了許多柴油機油,一燃而不可收,燃料罐的爆炸就像碩大無比的焰火似的,迸起二三十米高,一個接一個,映照得漆黑的夜空雪亮通紅。趕來救火的人只能瞪眼看著,不能近前。天亮時火勢方才減弱。幸好車間單獨建於坡地上,火勢沒有漫延開來。初步查點,輕傷兩人,是救火時炙傷的,除油料和一些機器外,損失並不太大。但在尋找起火原因時,衆口紛紜,各種說法都出來了:有人說,做夜工的下班時,有人把煙頭亂扔,造成了這麽大的事故;有的說,車間裏的電線早已老化,也曾短路燒起來過,這次很有可能也是這個原因;幹部們則考慮是不是有人放火搞破壞?也有人提到葉小玲,說她的東西搬到小屋沒幾天,車間一失火便殃及了她,好在只是燒掉了一些東西,對於她,跳出這鬼地方,去到了大省城,這點損失也算不得什麽--失火的當天早晨,好些人看見她拎只小包由闞守忠送她上車走了。

   爲此事成立了調查組,初步的意見排除了上述幾種可能,認爲火源來自毗鄰的那間小屋,甚至還找到了一些可疑的碎骨。但不知怎地,上頭對此事並未再作深究,調查也就不了了之。至於葉小玲,走了後杳無音訊。她母親早在一年前就已亡故,老家別無他人。她姨媽找到省城那個醫院,回答說此人辦過調入手續,但未曾來報到。又來問闞守忠,他也是一臉的古怪,說不出個所以然。漸漸又聽到傳言:現在改革開放了嘛,她是嫌醫院工作辛苦,和人一起南下,到廣州闖世界去了…………

      完稿於2000年8月9日12 時

       于德勝新村

     修改完稿於 12/7/00 5:02:56 PM